凰帝回头看着墨雨枢微笑。凰帝是冷美人,总在对墨雨枢她笑,嘲笑,讥笑,冷笑,残忍的笑……或者也如眼前这样,温柔间带些悲凉:“阿雪,我要亲自去战场上。”
墨雨枢知晓自己无法改变凰帝的决定,她却本能地摇头。凰帝说:“先祖戎马一生,朕是达不到他们那样的程度,但也不能在宫中枯等。”凰走近墨雨枢,在墨雨枢面前蹲下来,握着她的手,仰视她:“阿雪,我的闺名叫阿凰。”
墨雨枢想起来她小时候养的狗也叫阿黄,想笑,鼻子却发起酸来。她不会再哭了,自从在俞灵犀的葬身之处痛哭之后,她仿佛哭尽了一生的眼泪,再也留不出一滴眼泪了。
“阿凰。”她叫了一声,感觉在叫以前养的大黄狗。
当着长乐宫中许多侍人的面,凰帝捧住墨雨枢的脸,俯身吻了下去。胭脂的香味被窗外的风吹散了,墨雨枢心中忽然生出一片了无边际的悲凉来。她害怕起来,凰帝也会像俞灵犀那样,与她告别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但是她不能说出来,毕竟凰帝要去的是战场。
“保重。”终究,墨雨枢也只能抚着凰帝衣服的前襟。
凰帝一点头,系上大红色的披风,头也不回从长乐宫走出去了。墨雨枢追出去,凰帝已经骑上了马,披风扬了起来,是她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时最后留下的影像。
作者有话要说:
☆、豳王
“娘娘,该掌灯了。”直到有宫人过来提醒墨雨枢,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宫室中发了许久的呆。她一直在想凰帝——一个月来的事情足够想这么久,好像已经足够余生都用来咀嚼一般。
“凰帝离开有多久了?”她问道。
“回娘娘,有半个多时辰了。”
宫室中的灯烛被点亮,一室温暖摇曳的颜色。墨雨枢在灯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纹路杂乱,如同看不透的未来。墨雨枢的未来,有谁可以下定论呢。
她叫来宫中管事道:“备车辇,我……本宫亦要随凰帝去讨叛军。”
那管事吓得差点跪在地上:“此事非同儿戏,娘娘三思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合着一宫的人回头都要被凰帝杀头!”
“本宫谙熟兵法,也曾领过兵,无妨。”墨雨枢这话当然是瞎说,她只是看过半本兵书,见过豳王练兵而已。
“不可啊,娘娘,您是金玉之体,怎能……”
墨雨枢嫌他啰嗦,做出凶狠的表情,啪地一拍桌子:“叫你办就快去办!你是皇后还是本宫是皇后!”
她这个架势和语气,自然也是从凰帝那里学过来的。墨雨枢暗自叹息,凰帝对她的影响可还真深。
待那人喏喏应着下去了,墨雨枢才扶着案沿,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几乎要倒在地上。这时候她却忘了凰帝曾经弄哑、弄瞎她,强娶她为后,又狠狠鞭笞过她。她只想象凰帝在战场上的模样,红色的战袍被夜风卷起来,即使是夜里,在火把的光照下,凰帝依然风采卓然。然而墨雨枢却在怕,她会再也见不到凰帝。
如果豳王谋反之事能成,墨雨枢的命运又会怎样?虽不见得很凄惨,但是也不会比当瑶国的皇后更好。墨雨枢这样说服自己。对,她不是关心凰帝,她只是担心坐不稳皇后的位子。
但是为什么当她幻想凰帝战死沙场的情景时,会突然想要流泪……
既然墨雨枢是瑶国的皇后,为皇帝分忧,也是应当的吧。
初二的晚上,月亮只有一牙新月。墨雨枢坐在辇车上,让人撤去了伞盖,周遭点起了几十支火把,倒衬托得墨雨枢比天上的月亮更为光彩照人。
战场上,双方胶着不下,此刻已然休兵,各自以山岭为界,安营扎寨。凰帝亲自上阵,本来就已令士气大增,谁知道皇后也紧接着赶过来,兵士不由一阵哗然。
凰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地出营去迎接,亲自将墨雨枢从辇车上抱下来,故意沉着脸,拧住她的脸颊问:“阿雪,为何不在宫中好好呆着,过来让朕分心?”
墨雨枢本来是想说关心担忧一类的话,面对凰帝时,偏又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安营的地方是在山脚,新月挂在山头,隐隐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四周却是黑魆魆的看不清楚,墨雨枢本来有些害怕的,然而凰帝在她身边,她也就不怕了,所以乖顺地将头倚在凰帝肩窝,闭上眼睛。她突然感觉到安心,即使叛军只和他们隔了一个山头,即使这里远离了王畿和皇宫,即使她偶尔想起俞灵犀的名字,也依然安心。
凰帝叹了口气,一肚子责备的话,也不好说出来了。她将墨雨枢抱进营帐中,屏退了其中的人,才对墨雨枢说道:“你且留在这里,不准给朕乱跑。朕随后便要率兵偷袭叛军营地。”
墨雨枢一愣:“偷袭?”
凰帝站起身,腰背挺得笔直,连同笑起来的模样都是绝代风华:“他们昨天就开始南下宫城,疲惫了一整天,此刻偷袭,再好不过了。而且,”凰帝看向墨雨枢,眉眼里含着笑,“皇后在这里等着朕,朕怎能辜负了皇后。”
墨雨枢主动伸出手臂,抱住凰帝。凰帝身上的香味淡了一些,多了些铁甲的味道。墨雨枢低声说:“请凰帝一定要平安回来。”
凰帝像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拥住墨雨枢,微微低头,凑在她耳旁小声而郑重地说:“即使是为了对你的承诺,我也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估算时间已经是快至子夜了,凰帝和将军带兵向敌军安营扎寨处进发。墨雨枢独自留在营帐中等待,心中惴惴不安。忽然有值夜的士兵来通报,敌营有人自称是墨雨枢的故友,想要见她。那人还送来名帖,墨雨枢一看对方是裴蘅,虽然疑窦顿生,但还是让她进来了。
裴蘅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身旁还跟着名随从。裴蘅进帐后,态度十分恭谨地在墨雨枢对面坐下,称她为“皇后”,随从就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去。
墨雨枢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裴蘅是来找她干什么的,总不会是劝墨雨枢退兵?可是墨雨枢手中并无兵权,劝也没有。她只得干笑着寒暄道:“倒是许久没见了。你是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裴蘅的笑容也十分勉强:“猜的。”她迟犹了一下,又道,“雨枢,有些事情想与你密谈,能否请别人先回避一下?”
墨雨枢略一思忖,叫帐中的人都退下了。她直觉裴蘅并不愿伤她,而且这次来见她很有可能是为俞灵犀的事情而来。也或者是见到凰帝后,墨雨枢连胆子都大起来了,以前踌躇半天也不知该不该做的事情,现在统统都敢做了。
见帐中只余墨雨枢,裴蘅和随从三人了,那随从自己从黑暗中走出来,凑近烛光。墨雨枢看清楚他的脸,险些跳起来:“豳王!”
豳王竟然敢混进王畿军的营寨中,胆子真够大的。墨雨枢愣了半天,不知道以豳王副官的身份,自己该对他行礼,还是以瑶国皇后的身份,等豳王向自己行礼。后来她又想,这些都不是重点。如果此时墨雨枢喊人进来将豳王抓起来杀掉,这场叛乱不就如此平息?
然而墨雨枢终究不会这样做的,毕竟,有十余年了,豳王都是她的君上。
豳王倒是自然一些,在墨雨枢对面坐下来,姿态随意地询问道:“这些日子来,墨爱卿过得可还好?”
墨雨枢半垂下头,发饰的阴影投在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托了豳王的福,过得很好。”
豳王自己拿起案上的茶杯往茶杯中倒水,裴蘅见状,知趣地侍立一边。豳王端起茶杯闻了闻,却没有喝:“也是,皇后怎么说,都要比本王手下的小官吏要来得好。只可惜俞灵犀没能耐了。”
听闻俞灵犀的名字,墨雨枢稍微抬了下头,却没有什么大的波澜:“灵犀去世也有一年了。”她又自嘲似地笑了一声,“嫁不成俞灵犀,却阴差阳错地成了皇后,谁知道是祸是福呢!豳君这一回涉险来见墨雨枢,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豳王盯着墨雨枢的脸好一阵子,缓慢地说:“本王是来带你走的。”
墨雨枢摇头:“豳君抬爱了。墨雨枢这一走,麻烦岂不更大。请豳君回吧。”
两人说着,忽然听到帐外有些骚动的声音。墨雨枢站起身掀起营帐的帘子一看,只见山头上放起火来,火光冲天,映得半面山坡都亮了。因为营寨中并没有留太多的人,火烧得正炽,墨雨枢无处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豳王不知何时踱到墨雨枢身后,沉声道:“那是本王的营地被烧,本王败已是定局了。”
墨雨枢回过头与豳王对视着,豳王竟然还在笑着。他说:“墨爱卿,方才本王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本王胜,就带你走;本王败,就杀你。”
墨雨枢心里一慌,面上却看不出来:“为何?”
“为何?”豳王惨然一笑,“不能杀长姐,就杀了你,也不算太亏吧……也许,本王应该叫你一声,长嫂?”
话音落,他已经抓住了墨雨枢的手腕。墨雨枢暗自吃惊,想要挣开,却觉得他的手指如铁钳一样,怎样都挣脱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不会虐的!结局一定是HE!
☆、尾声
豳王一手钳着墨雨枢的手腕,另一手已经掣出了明晃晃的匕首,速度之快让人讶异。也许换做一年之前,豳王让墨雨枢去死,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即使在一个月之前,墨雨枢还想尽办法想要自杀。但如今,她格外地贪生。
凰帝还没有回来,她一定要等凰帝回来。如果凰帝没有失约,墨雨枢为何又要失约。
“来人啊!”墨雨枢失声大叫起来,但是豳王已经凑近了墨雨枢了,匕首刺向了她。也许是墨雨枢拼命地闪避挣扎着,也许是豳王临了心一软,下手不是特别重,刀刃划开肉体,墨雨枢竟然没有立即死去。
只是当墨雨枢倒下时,目光越过豳王的靴子,她望见了裴蘅,她满脸都是哀戚和遗憾的表情,但是裴蘅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后来又闭上了眼睛。
肩膀下方传来剧痛,豳王并没有刺中要害,伤口似乎也不是很深,至少没有触及心肺。但是依然剧痛难忍。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墨雨枢觉得整个胸腹处都被浸湿了,热乎乎湿漉漉的一片。她倒在地上,痛得蜷起了身体。
这时候,守在营中的兵士才大喊着“有刺客”冲了过来,却谁也不敢妄动。豳王将倒在地上的墨雨枢拽起来,与裴蘅一左一右架住她,匕首正抵在墨雨枢的脖子上。
“都退后!”裴蘅沉声道,声音不大,却让手里拿着武器的士兵都不知所措。皇后在这两人的手中,而且皇后受了伤,血染红了衣服前襟。
“把武器都放下。”裴蘅感觉到墨雨枢的颤抖,她将墨雨枢又扶稳了一些,命令道。士兵们面面相觑,见皇后半死不活的模样,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纷纷将手中武器扔在地上。
“君上……”墨雨枢气若游丝,说出来的话声音也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为何不直接杀我,让我去见俞灵犀……”
她并非主动激怒豳王。墨雨枢毕竟陪伴豳王十余载,对他的脾气也摸了个差不多。豳王没有杀死她,是因为豳王忽然改了主意:墨雨枢还有利用价值。而墨雨枢没有别的办法,此时只能拖延时间。能拖延多久都好。
豳王稍微愣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挟持着墨雨枢慢慢往帐外走去。士兵自动让开了一条路。血滴落在地上,又被踩在脚下,墨雨枢苦笑,自己还真是自作自受。
忽然,从远处传来马蹄声,一小队人马驱马闯进了营寨,人人手持火把,簇拥着为首的女子。豳王的脚步顿住,墨雨枢能感觉到他搀扶自己的手抓紧了,他在紧张。
乌云把月亮遮住了。火把却映亮了眼前,墨雨枢抬头呆呆望着那女子,不知道是欣慰地笑还是委屈地哭。
“阿召,你带着朕的皇后,是要去哪里?”凰帝并未下马,而是一手绕着马鞭,低头笑着问道,她又凑近了些,才看到墨雨枢身上的血迹,笑容陡然消失。变脸之快,几乎让人害怕。
“淡召,你伤了她?”凰帝提高声音问。她叫出了豳王的名讳,墨雨枢想,凰帝一定是生气了的。
“你别过来,不然本王杀了她。”豳王咬着牙道,一边又将匕首往墨雨枢脖子上用力勒了一些,马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从墨雨枢细白的脖颈上淌下来。
凰帝果真不再说话,也没有动,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风中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还有耳边豳王的呼吸声。墨雨枢觉得血再这样淌下去自己就快死了。
“你想怎样?”凰帝终于开口,冷冷道。
“把国玺给本王,让本王离开。”豳王说。
凰帝果真自身上拿出一个锦盒,半举在空中,向豳王这个方向递过来。
“不要……不要……”墨雨枢轻轻地说着,可惜她的声音被风声完全没过了,凰帝一点都听不到。豳王也显得有点意外似的,扭头吩咐裴蘅:“你去将国玺接过来,顺便验明真伪。”
裴蘅答声是,便放开了墨雨枢。与此同时,只闻士兵的惊呼声,豳王才觉得手上沾了湿热滑腻的东西。原来墨雨枢猛地朝匕首撞过去,从脖子处喷溅出许多血来。
趁着豳王失神的一瞬间,凰帝身边的禁卫军反应极为迅速,无需凰帝下令,已经张弓搭箭,一箭而去,正中豳王肩头。
禁锢骤失,墨雨枢软软倒在地上。明明是身处暗到无边无际的深夜,她却觉得眼前都是一片血红。耳边开始还有嘈杂的声音,后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墨雨枢看见俞灵犀从黑暗之中现身,向她走过来。乍逢故人,恍若隔世。墨雨枢呆呆看着俞灵犀,觉得自己是一直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灵犀……”她喃喃念着,伸手想要去触及俞灵犀的影像,俞灵犀却向后退去。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阿枢。”俞灵犀的声音飘渺,还似带着一点回音。
“灵犀?”
“还有人在等你。”俞灵犀对着墨雨枢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柔的微笑。
墨雨枢疾走几步,想要追上俞灵犀,却不妨被他一推,身体向后倒下,坠落无尽深渊。墨雨枢想要大叫,却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怀抱。她嗅到浓郁的胭脂香气,无比熟悉的味道。
“醒了?”有人这样问她。
墨雨枢的睫毛翕动两下,张开了眼睛。起初还看不清什么东西,后来她才看清楚四周,拂动的金红帐幔,雕梁画栋,还有凰帝的脸。
这里是长乐宫。墨雨枢一时还没有想起之前的事情,努力眨了眨眼睛,又把目光投向了凰帝。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竟显得有几分憔悴。
“凰帝……”墨雨枢唤了声,嗓音有些嘶哑。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才发现上面缠着厚厚的纱布。
“你睡了两天了。”凰帝倚着床头,伸手抚摸墨雨枢的头发,语气中透出些怜惜来,“好在伤不重,好在还能救回来……真好,真好。”她说着,又将墨雨枢抱起来,将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不要再离开朕了,阿雪。”
“对不起。”墨雨枢讷讷道。她并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但是她还是说了对不起。因为当墨雨枢望着凰帝憔悴的脸色时,心中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十分不是滋味。她伸手按了按肩膀下面的伤痕,有些疼,提示着她眼前所有都是真实发生着的。
“叛军……”墨雨枢半仰起头,又问。
“朕自有处理,你不用挂心。”凰帝说着,半阖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天还没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