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帝一直在对她说话,墨雨枢不想听,那些话长了脚一般,还硬往她耳朵里面钻。
“如今木已成舟,就算朕放你回豳地,阿召也怕容不得你了吧?”
“朕去年杀了俞灵犀,是因为朕偶然听他提起,他要娶你为妻。”
这个女人为什么还要提灵犀的名字!
“阿召亲自来王畿请罪时,朕就同他说清楚了,朕大婚,必遣你来。他从来不会忤逆朕,不然你以为,你如今又怎么会在这里?”
墨雨枢一怔后,只觉绝望铺天盖地而来。豳王都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来到王畿会怎样,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派自己来了,因为凰帝是一国之君,是他长姐,而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属下,一颗棋子。凰帝指名要她墨雨枢,豳王自然就能舍了她……
“你生来是做皇后的。在朕厌恶你之前,谁也不能娶你,谁也不能爱慕于你。”
“阿雪,你听好了。就是朕厌恶了你,将你挫骨扬灰,你也休养离开王畿半步。”
墨雨枢眼睛微微一转,盯着桌子上的茶杯。
凰帝注意到她的目光,俯下身去,语气温柔了一些:“你想喝水?”
墨雨枢点点头,依然盯着茶杯。
凰帝起身在茶杯中倒了水,端过来放在墨雨枢唇边。墨雨枢似是渴极,大口喝着水,细细的水流从嘴角蜿蜒而下,凰帝凑过去,为她将水渍轻轻舐去。
这一吻简直天昏地暗,墨雨枢没有挣扎,所以凰帝的动作也就温柔了许多。她看见凰帝随手将茶杯放在了床头。然后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涌出来,顺着面颊淌下。
凰帝说:“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
她和衣躺下来,一手拥着墨雨枢的肩膀。见墨雨枢还像是在哭泣的模样,就把她揽在怀里,紧紧拥着。
天蒙蒙亮,见墨雨枢伏在榻上睡着了,凰帝叫人进来梳妆打扮,又将室中钗钿烛台一类的尖锐物事都收拾走,想想还不放心,用红绸子将墨雨枢双手系在床头上,方才心满意足地去上朝了。
凰帝离开,寝宫内一时无人,大抵是凰帝事先交待不得打扰了皇后歇息。墨雨枢睁开眼睛。红绸虽限制了手腕行动,却也不是很紧,她只稍一使力,便将床头的茶杯攥在手中。
她四处望望,地上铺着厚绒毯,摔不碎茶杯;床头倒是由硬木雕刻而成,墨雨枢一手握紧了茶杯,在床头用力一抵。
宫廷中用的大抵都是烧得很薄的瓷具,轻微的碎裂声,茶杯碎片陷入了墨雨枢的手心,鲜血被抹到长发上。她摸索着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片,露出些惨淡的笑容来。
但愿在阴间,俞灵犀还能兑现他说过的话吧。
太阳高高升起来,映着屋顶白雪。凰帝退朝后,并没有急着去看皇后,而是坐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才批了没几本,就有宦臣慌里慌张地过来禀报,皇后出事了。
原来是宫女伺候皇后起床更衣的时候,发现皇后打碎了茶杯,用碎瓷片割腕。幸好伤口不深,发现得早,没有性命之虞。
凰帝懊恼地将朱笔往案上一拍。阿雪到底还是不听话!思量一番,她让宦臣退下,又重新拾起笔去看奏折。只是折子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她一个都看不进去。凰帝勉强看了两行,想要叫甘晴,才突然想起来,甘晴被自己禁足在府中。
好不容易捱到晌午,凰帝勉强敛去面上怒容,返回到寝宫中去。
墨雨枢正仰脸躺在床上,受伤的手已被包扎妥当,有好几个宫女守在床边,生怕一个看不住,皇后娘娘又寻了短见。
当初想着皇后残疾,可以怠慢些的宫女如今都相互埋怨。谁知道皇后会来这一出,大婚翌日就寻死觅活的?
忽然听到门咣当被狠狠一掼,凰帝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披风被扬起,气势十足,几个女官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不说伺候的宫女,就连墨雨枢自己心内都一惊,只恨当时那一下没割狠一点,兴许现在就可以见到俞灵犀了。
凰帝走到床前,低头与墨雨枢对视。墨雨枢瞪着眼睛,毫不畏惧地回望。凰帝见她眼底清明,凝神时,倒也有些凌厉,想来视力是回复了,便冷冷一哂:
“阿雪,这么想觅死?”
话音落,她拽起墨雨枢的长发,将她从榻上拖起来,直扯到地上,又往殿外拽去。
宫女面面相觑,俱被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去拦。不知凰帝如此是待仇人,还是待才迎娶的皇后。
挣扎间,墨雨枢已包扎好的伤口又再度裂开。她本来就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里衣,血渗出来,似是开放在白衣上的牡丹。
殿外庭院中积雪尚未扫干净,凰帝将墨雨枢丢在雪中,看她蜷缩成一团,黑发乱糟糟落在白雪之上显得格外可怜,唯独眼神依然不甘,心里登时蹿起一股无名的火来,偏又无从发作。
凰帝哼了一声,扭头离去,不再看雪地中的墨雨枢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白梅
甘晴本来被凰帝一纸诏令,禁足于自己府上,甚至连凰帝大婚都没能与宴。此时甘晴正无聊折着院中的梅花,忽然又闻皇宫派来的使者快马加鞭而来,传令她即刻进宫。甘晴甩开手中的白梅,笑了起来。到底是若相,凰帝还不会因为一个豳王的丫头与她翻脸。
她乘车至长乐宫,才走到宫外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宫女宦官在廊中倚着墙站成一排,个个低头屏息,气氛凝重,如木雕陶塑一般。甘晴快步向寝殿走去,却见殿前空地的积雪中似躺着个人。
她好奇地过去一瞧,雪里卧着的正是瑶国皇后墨雨枢,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衣服上有血迹,黑发垂在肩头,像是那支被她弃至雪地的白梅。
美人卧雪,本是赏心悦目的图景,然而墨雨枢脸色青白,结了层霜一般,嘴唇也失了血色,呼吸微弱,眼看就要丧命了。甘晴惊疑不定,便向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宫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扶皇后进屋去?”
宫娥垂目不语,亦不敢动。甘晴了然,墨雨枢想来是得罪了凰帝,被扔在这殿前的雪地里。果然凰帝也就只图个新鲜,却偏要立这等女人为皇后。
甘晴心里颇不是滋味。
“阿晴,你来了。”凰帝自走廊彼端款款走来,不紧不慢的。她身披艳红大氅,下摆拖曳至地,手里还捧着个暖炉,这般雍容姿态,倒是让甘晴也愣住了。
“凰帝……”甘晴欲行礼,却被凰帝拦住,亲热地挽起她的臂膀:“阿晴,你来得正好,我们进去说,外面冷。”
说罢就往寝宫次间里去了,竟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雨枢为无物。甘晴一边思忖着,一边也跟着凰帝进殿去了。
热茶倾入杯中,甘晴却想着墨雨枢,有点心神不宁,忍不住开口先问:“凰帝,皇后那是怎么回事……”
凰帝轻轻拈起茶杯,她的指甲上涂了鲜红的蔻丹,映着白瓷茶杯,越发艳丽,连带凰帝的笑容,都似有了促狭的意味:“薄惩而已。”
还真是让人脊背发凉的“薄惩”。
一盏茶后,凰帝挥手唤来一个宫女,让把墨雨枢带进来。
两名强壮些的仆妇搀着墨雨枢进殿,她陷入半昏迷,寸步难行,几乎是被抬进来的。仆妇本打算将墨雨枢放在地上,却见凰帝示意她们近前来,双手一伸,让墨雨枢坐在她膝头,将人整个抱在怀里。
凰帝旁若无人地轻轻拂去墨雨枢脸上的霜雪,捏住她的下巴:“阿雪,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哑药的药劲大概褪去了,墨雨枢被冻糊涂了,大抵还以为是做梦,只闭着眼睛,喃喃念叨,连呼吸都困难似的,声音嘶哑:“热……”
凰帝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墨雨枢裹起来,紧紧拥着。墨雨枢有些挣扎,也许是凰帝身上的香气让她感觉到不安,却连推拒都是软绵绵的,轻易就被凰帝压制了住。
甘晴坐在一边静静地看,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却在不知不觉间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凰帝的声音骤然响起,倒把她吓了一跳:“阿晴。”
甘晴连忙回神:“请凰帝吩咐。”
凰帝空出一只手,抚摸墨雨枢披散的长发。发上本来带着霜雪,此刻也化成了水珠,像是挂在发梢的泪:“朕和皇后,是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朕还是公主时就与她相识,她与别人并不相同。你明白吗?”
甘晴默然坐着,竟冒出些冷汗来。凰帝大婚在即时,她确实安排了人偷偷将墨雨枢带出去灭口,只以为墨雨枢这等姑娘太过平凡,就算死,凰帝也不会怎么追究。
这般想法实在是太欠考虑了,好在那些人没来得及下手,就被禁卫军拦住了,墨雨枢总算保住一条命。虽然甘晴是主使,但凰帝算是念往日情分,只装着不知道。
原来在凰帝心中,墨雨枢的分量是比她甘晴还要再重上一些的。
凰帝欠了欠身:“朕累了,你就退下吧。”随后又扭头嘱咐宫女,烧热水来为皇后沐浴。
甘晴面无表情地起身,再度对凰帝行礼后,转身离开。从宫中到府上一路,她都绷着脸,半句话也不说。
皇后沐浴也便罢了,凰帝还要和皇后同浴,又把伺候的宫女全部屏退,热水是一桶一桶地送过来,令人疑心是不是凰帝想将皇后淹死。
折腾到快晚饭时,凰帝才差人进来更衣,随后亲自抱着皇后出来,安顿于长乐宫正殿。墨雨枢命只剩下半条,但好歹还有命。
凰帝将墨雨枢放在榻上,正为她摊开半湿的长发时,有人通报,豳王又派遣了使者过来,说是送来第二件贺婚的礼物。
这第一件礼物当然就是皇后本人墨雨枢了,也许豳王本人觉得礼还不够重,又差人送了些珍贵的东西来。
凰帝倚靠在床边,浏览手中礼单,心情极好,觉得她弟弟阿召十分聪颖懂事,便对通报的阍人说:“来者都辛苦了,朕就去见一见他们。”说罢,回身在墨雨枢脸上轻吻一下,才随阍人出去了。
凰帝前脚刚走,墨雨枢立刻睁开眼睛,咳了咳,嗓子虽然还有些不适,但能说出话了,便挥手让宫女过来。
宫中值夜的宫女尚以为皇后是哑巴,有些刁难的意味,在离床榻一丈处站定,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墨雨枢说:“给我倒杯水来顺便把这个火盆搬远点太烤了热死我了对了扶我起来准备纸笔我要写点东西还请劳烦你帮我送封信快点照做愣那儿干嘛?”
有三四日她都没法说话,简直憋死了。等到嗓子恢复,又不愿意对着凰帝说话,只能趁此时说个痛快。
宫女目瞪口呆。
墨雨枢坐在桌前简要写了一封信,是用豳地方言写就,王畿中的人未必能读懂,且语焉不详。这信是给此次豳王遣来的来使的。
凰帝坐在床上浏览礼单时,墨雨枢就已经注意到礼单上的来使名字,裴蘅。
她与裴蘅的关系算是不错,毕竟也共事了五年有余。如果裴蘅知晓她陷于宫中,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尽管知道这封信最可能会落入凰帝手中,就算裴蘅看到了,也会让裴蘅陷入两难境地,最后终会选择坐视不理,墨雨枢也要试一试。
不求能离开皇宫,只不愿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今日在雪地中时,恍惚已经看到俞灵犀对她伸出了手,可当她欲抓住他的手时,俞灵犀的身影又消失于冥冥之中……
如今的墨雨枢已失去一切退路,如行将溺死的人,想要抓住任何的救命稻草。
待让宫女将信拿走之后,她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头也昏昏沉沉的,便又躺回床上,这时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这寝宫中各种富丽堂皇的摆设,各色珍贵物品陈列其中,金碧辉煌,一如凰帝张扬的性格。就连豳王的宫室都没这般缤纷缭乱。
墨雨枢看着,忽然又用双手掩住脸,眼泪从指缝后淌出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抱歉,没法回复评论了,一回复小菊花转二十分钟都回复不了……
然后还被莫名其妙删了几天评论,我看着有评论被删除还不知道被删的是什么好心塞……
☆、反诗
天色黑下来时,凰帝返回了长乐宫,风从北边吹过来,扬起她披在外面的大氅,有些彻骨寒意,她却不以为意,甚至盘算着用过晚膳后传乐府奏乐,与皇后同赏。这回豳王遣来的使者无一例外全是容貌姣美的女子,大概是想着可能还会有被凰帝看上,纳为妃子之类的。凰帝不由在心里取笑豳王的投机取巧。
她走入寝宫之中,见芙蓉床帐正合着,然而能听到低低的哭声正从帐后传来,间或含混的呓语。凰帝听着哭声,又觉得心软,想是大概这两天对墨雨枢刻毒了些,便连忙摆出一副温柔的笑容,掀开了床帐。只见墨雨枢正缩在床铺的角落,像小孩一般,双眼紧闭,脸色潮红,身上却在打哆嗦,她探了探墨雨枢的额头,热得烫人。
凰帝转身去唤太医,冷不防被墨雨枢伸手一抓,拽住了裙带。凰帝回过头,见墨雨枢仍闭着眼,梦呓般唤出了一个名字:“灵犀……”
俞灵犀。被她杀了的俞灵犀,说过要娶阿雪的俞灵犀。阿雪已经是瑶国皇后,还会在梦中念着他的名字。凰帝脸色一变,偏偏墨雨枢还扯着她不放,一边抽泣一边道:“灵犀,你不要走,你带我走……”
凰帝猛地将衣带抽出来,沉着脸叫人去传太医。然后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发着高烧的墨雨枢。
墨雨枢已经烧糊涂了,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在她的身旁,她觉得那人就是俞灵犀了,便紧紧地抓住他,抱着他哭泣。
凰帝瞧着攀住自己不放的墨雨枢,颇为哭笑不得。她从来都不屑于吃醋,更不会去吃死人的醋,见墨雨枢哭得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有些心软,索性将她又抱在了怀里。
似乎在很多年前,她就想这样做。
也许是在五年前,墨雨枢向自己递来那一束牡丹花时,她就想这样做。
也许是在墨雨枢风尘仆仆抵达王畿,对自己说“这位姐姐,你吓死我了”的时候,她就想这样做。
墨雨枢在她的怀里蜷成一团,又安静了下来,好像睡着了。她把墨雨枢轻轻平放在床上,将被子拉到她的下巴,随后便站起身,踱到了桌边,见桌上有些墨痕,用手一抹,还是新鲜的。凰帝把宫女叫过来问,才知道趁她去接见使者的空闲里,皇后不知道伏案写了些什么东西,叫人送去给了裴蘅。
本来已经停了一天的雪,到深夜又下了起来。
在豳地使者所居住的驿馆之中,裴蘅在房中摆了两个灵牌,用红绸结好。那两个灵牌上的名字,一个是俞灵犀,一个是墨雨枢。
裴蘅将酒洒在牌位之前,凝视许久,终究是一声长叹。
“对不起,雨枢,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豳君和凰帝两头,我哪一个都得罪不得。豳君要做什么,我们家臣,怎么能管得了。不过,若是你死,你就能和灵犀在一处,任谁也分不开你们了……”
裴蘅晃晃酒杯,见里面还有些残酒,仰头一饮而尽,有些嘲讽地笑着。
“雨枢,你也是个可怜的……俞灵犀都死了,你还不知道他做的都是些什么勾当吧?不知道也好,也许知道了,你会更难受……”
风吹着悬在城门上的红灯笼,雪在灯笼上积了一层,又被风吹散开了。瑶国以往是很少见这般大的雪的。
凰帝一大早就醒了过来,看看被拥在怀中的墨雨枢,呼吸平稳,再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凰帝不由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刚披上中衣,回头就见墨雨枢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