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见过她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表露,墨雨枢甚至没指望凰帝还能记着有她这号人的存在。但五年未见,凰帝就用这种方式同她叙旧?墨雨枢心里气愤,索性别过脸去,躲开那声音。
凰帝冰冷的手又抚上她的面颊:“自从你随阿召(豳王的乳名)离开后,朕一连好几个夜里都是梦见你的。这五年来,朕总是在想你。你为阿召捧书研磨,或者坐在院中出神,或者与别人谈笑。你是什么山妖精魅,值得朕这般牵肠挂肚?”
凰帝说话的声音很小,气息吹在墨雨枢脸上,令她莫名战栗。她连忙别过脸去,却被凰帝捧住脸颊,回避不得。待凰帝再度开口,她方惊觉两人的距离可能只有不到半寸。
“你可曾记得送朕的那束牡丹花?”
墨雨枢想了想,是有这回事。大概是她十二三岁那年,院中牡丹花开了,她看着喜欢,偷偷摘了几朵,打算带回房间去给俞灵犀看,不料正走在回廊中时,撞见凰帝(那时候还是长公主)往这边走过来。虽然贵为长公主,定然不会因为偷摘了花而斥责她,墨雨枢心中仍惊慌不已,脑子一发热,竟将那几朵开得正娇艳的牡丹递给了长公主。
如果不是凰帝提起,墨雨枢自己都想不起来这事了。但她依稀还记得,凰帝那时接过了她的花,而且,微微冲她一笑,笑容美艳,更胜牡丹。
“朕打算借由大婚之际再见你一回,如果朕对你的牵念依然不变,那么你……就永远别想再离开王畿。”凰帝的声音将墨雨枢从回忆中拉出来。
墨雨枢脑中只转着一句话:凰帝疯了。如果她可以说话,一定是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凰帝的的气息拂在墨雨枢的额头上,浓郁的脂粉香气,甚至让她感觉到,凰帝是隔着这宫室中一层薄薄的醺然的空气,用嘴唇在描绘她额头的形状。
凰帝不知是头上还是衣服上的金饰落在墨雨枢的脸上,像是冰冷的雨滴。凰帝身上几乎每一处都是冷的,包裹着墨雨枢时,却如冰冷的火焰,将她一寸一寸灼烧殆尽。
究竟是凰帝被鬼上身了,还是她墨雨枢见鬼了?墨雨枢本能地推拒着对方的亲昵,凰帝却先一步退了开去,冷淡道:“后天朕大婚,你便是皇后。”
此话一出,有如半桶冰水凭空浇下,让墨雨枢整个人都怔了,傻在那里。
回过神,墨雨枢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凰帝声音的方向,上前一步,然后跪下来。若她可以说话,此刻肯定能不带停地说上半个时辰。请凰帝收回成命,墨雨枢出身低贱不足以为后,此法于礼不合,难免会惹得朝野非议,如是云云。
开玩笑,墨雨枢成了皇后,豳王那边又如何交待?凰帝的我行我素在瑶国之中是出了名的,只是这种行径同抢亲无异,她真的没问题吧……
最为重要的是,凰帝杀了俞灵犀。墨雨枢今生只愿嫁一人,那便是俞灵犀。
可是墨雨枢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地想要振动声带,让那破碎不成句的话语吐出来,却也只能发些毫无意义的气声。因此墨雨枢只能跪在地上,似乎是这样跪着,就能让凰帝意识到她的决定是有多荒谬,然后打消这等念头。
凰帝不语,墨雨枢也就依然跪着。似是过了很久,凰帝冷冰冰的声音才响起来:“只对朕跪着,是不是欠了些诚意?为何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万一朕心情好了,就会放过你?”
墨雨枢一怔,咬紧牙,真的在地上磕起头来。地上铺了厚厚的丝毯,估计要把脑门磕出血来还挺不容易的。于是她在心内默默计算着,一个,两个,三个……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腹内空空如也,几乎有些虚脱的感觉了,却偏要做磕头这种耗费体力的活动。
她明明只是豳王派来给凰帝贺喜的使者,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会莫名其妙就成了皇后?墨雨枢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她只能去冥想灵犀的面容,两人告别那日,他翻身上马,回首去望墨雨枢,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那是两人所见最后一面了。
眼睛是看不见了,泪水却依然会涌出来。墨雨枢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只听见凰帝靠近她的脚步声,然后伴随着破风声响,一个东西重重落下来,击打在墨雨枢的肩头。墨雨枢本身穿得就单薄,只这一下,她便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伤口火辣辣地疼。
凰帝见她伏在地上,也不罢手,又挥动手中的凶器,墨雨枢听得耳畔风声,疼痛再度落下,她却没办法吭一声,只用手攥紧了绒线毯,浑身发抖。
凰帝手里拿着的是条藤鞭。墨雨枢记得,小时候自己在宫中给豳王伴读时,若淘气犯了什么错误,管教的姑姑就会卷起她的裙子,拿藤鞭抽打她的小腿。本是吓唬,也不会下重手,只把小腿上抽出几道青来就作罢,用裙摆一掩,什么都看不出来。凰帝如今却是只挑肩背,而且用力极狠,仿佛要将她当场打死一般。
墨雨枢说不话来,却无法阻止眼泪从眼中流出来,滴落在地毯上。她长这么大,从一个小小的伴读书童到豳王的亲信,何尝受过这等苦痛,更何况是如此无妄之灾。
凰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竟然还掺了几分笑意,似是心情愉悦:“阿雪,朕都数着的。你方才磕了二十三个头,朕便打你二十三下,此事不再追究。”
在痛苦中,墨雨枢没有去想她磕了半天才磕了二十三个头,也没有想凰帝把她的名字都叫错了。她只觉得,这二十三下鞭子落到自己身上,说不定真能把自己打死。
正在此时,墨雨枢听到一人颠着碎步走进来,凑在凰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凰帝说:“既然是甘晴,就让她进来吧。”
墨雨枢伏在地上,心里一惊。甘晴是如今凰帝十分宠信的臣子,虽然只是小小的拾遗,却有人称她为“若相”,即可与宰相的权力相衡。
通报的人下去了。凰帝将墨雨枢扶起来,又让她在椅子上坐好,甚至不知从哪弄了块沾了水的布巾,亲自为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和泪痕,又耐心将她垂在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去。动作轻柔,与方才判若两人。凰帝捧着墨雨枢的脸,过了许久,轻叹了一口气。
墨雨枢不明白凰帝为什么而叹息,也不明白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凰帝此刻是不是换了一个人,她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人走进来,墨雨枢听见她跪拜时衣物簌簌之声,随后她平静道:“见过凰帝。”
“起来吧,有什么事?”凰帝懒懒问道。
甘晴说:“是与凰帝来谈皇后的事情。”
“哦。”凰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讶异,“是朕娶皇后,你又要来同朕谈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红线
墨雨枢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轻轻晃一下手臂,都会后背伤处痛上一阵,她只好僵硬地坐着。
从声音来判断,甘晴距她有十来步。尽管看不见,墨雨枢还是感觉甘晴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简直如芒在背,遑论她的背本来就火辣辣疼着。
“立后是大事,皇后的人选不可不慎重,望凰帝三思。”
“这件事,朕已决定。”凰帝淡淡说,也听不出喜怒。
“这样的姑娘,王畿城里一抓就是一把,凰帝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凰帝若喜欢这样的人物,下臣倒还有主意。”甘晴道。墨雨枢暗想,能这么直白地和凰帝说话,她和凰帝的关系只怕比传言中更要好。
“你有什么想法,愿闻其详。”凰帝语气没有丝毫愠色,听起来反而还是来了兴致。
“她是豳王的人,区区一个使者,也不是什么显贵千金,凰帝却要以她为皇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也是麻烦事。”甘晴说着,走到墨雨枢面前,手指轻轻挑起墨雨枢的下巴,“随便找个理由,对外就说杀了她,然后养在宫里。怕她跑,就把她的腿弄断。将来玩腻了,往井里一扔,也不会有人知晓。”
窸窸窣窣的衣物扫动,甘晴蹲下身来,隔着墨雨枢的裙裾攥住她的脚踝,手指在其上比划着:“脚筋挑断,很简单。”
凰帝笑道:“如此,岂不是教她恨我一辈子。阿晴,你的这个法子,用在别人身上还行;用在她身上,不行。”
“这又如何由得她。”甘晴干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讪讪的。凰帝虽未直接驳斥,却也反对她的提议,甘晴只得作罢。
“盲药和哑药都只是暂时的,三五日后药性自除。”凰帝说道,“这是为了防出乱子。其余之事,待大婚之后再说。”
甘晴沉默了好一阵,低声问道:“凰帝为何要这样做?为她一个小小官吏,下这么大的工夫?”
凰帝却没有答话,只说:“朕累了,你退下吧。”
不知为何,上午天还晴了两个时辰,到下午鹅毛大雪又飘起来。此时离凰帝大婚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各个诸侯王藩王纷纷送来贺礼,与凰帝道贺,一时王畿皇宫内热闹非凡。
小宫娥刚端着澡具毛巾从内务府里出来,就被候在外面年纪稍长的宫娥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真是笨手笨脚,连领这些东西都慢腾腾的!这可是娘娘濯身要用的,你耽搁得起吗?”
小宫娥嘴一瘪:“是奴婢错了,阿素姑姑莫怪。”
阿素也不多说,领着小宫娥冒着雪往宫室走去了。小宫娥到底年纪小,好奇心管也管不住,忍不住问道:“姑姑,皇后娘娘是何等人物?奴婢竟从来都未曾听闻过。”
阿素往她的头上拍了一下:“管这么多干什么!皇后娘娘是天上神仙下凡,怎么会让你这种丫头听闻?”
小宫娥扁了扁嘴,低头不再说话。她伺候皇后入浴更衣,当然只为皇后脱了衣服就被年长的宫女赶出去去取澡具,她瞥到皇后的后背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虽只有一眼,也看不真切,她却觉得模样倒挺像是拿藤鞭打出来了,因为她自己也挨过打……莫非皇后是在天上犯了错,被责打之后赶下凡的?
夜里,凰后宴饮前来道贺的各处使者,直到二更过了才返还长乐宫,带些微醺醉意,随手拔去头上簪着的花,将阿素叫了过来。
“皇后呢?”
“回凰帝,娘娘在次间里歇息着。”见凰帝口中称皇后,阿素也改口叫娘娘了。
凰帝一点头,就走进次间去。碧纱橱夏天时才刚让匠人用漆重新抹过,如今闻来还是有些淡淡的树漆香味。她撩起几重妃色帐幔,低头去看,墨雨枢正在床褥间沉睡。
即使在梦中,墨雨枢的神情也不太安详,好像梦见了可怕的事情。凰帝在床沿坐下,红烛的光透过纱帘,朦胧摇曳。凰帝侧身望着墨雨枢的睡颜,过了许久,伸手在她的头发上抚摸。墨雨枢才沐浴过,发间带着香料的味道。凰帝倾下身,深嗅了几口。然后她伸手到被子里,捉出墨雨枢的手腕来。
五六年过去了,比之十四五岁,她的手腕似是显得纤瘦结实了些,在一点烛光下看,带些光泽,也显得苍白。凰帝侧头,轻轻勾起嘴角。那年墨雨枢将牡丹花递到她面前时,桃红色的花衬得她手腕极白,似是被白绸子裹了一层。
她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系在墨雨枢的手腕上,不松不紧,既不会从手腕上滑下去,也不会因为让墨雨枢察觉到它的存在。
凰帝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起来,叫人去准备车辇。瑶国惯例,迎娶皇后,是头一日半夜去皇后府上接人,墨雨枢在王畿并无住处,凰帝便派人将她送去豳王旧日住所暂时安顿,只待到时候接入宫中,完成大婚。
天还没亮,墨雨枢便被人催起来,睡眼惺忪地任由宫人为她穿衣打扮,双眼无神,似失了魂魄一般。凰帝进来看了她两回,见墨雨枢并无异状,只嘱咐宫人两句便离开了。
听得凰帝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墨雨枢慢慢攥紧了衣袖。她做了一夜噩梦,梦里俞灵犀还是温柔地同她讲话,凰帝那张美艳却跋扈的脸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后背的伤仍有些疼痛,正如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绝望。
一切都被凰帝布置好了,天罗地网,墨雨枢无处可逃,连挣扎都没有余地。
她坐到车上时,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活着离开王畿了,但至少要让豳王知晓自己在王畿内遭遇了什么,只要想个办法给豳王传信……
墨雨枢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情,也不知车辇将自己带到了哪里。有人为她打起车帘,然后有人掺扶她下车,一个老妪的声音说道“娘娘万福”。
娘娘个鬼。
老妪搀扶着墨雨枢走到一处房间中,让她坐下来,然后附在她耳边说道:“墨大人,老身乃是豳王派来的,特来救你出去。”
墨雨枢精神一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豳王是怎么知晓王畿城发生的事情的?莫非是同行的随从有逃出来的,给豳王报了信?墨雨枢来不及想这么多,摸索着抓住老妪的手,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
她写道:“我已哑言,愿回禀王上,无以为报。”
老妪说:“大人请放心。这回一定是能救大人出去的,大人只需按照老身所说来做就是了。先稍安勿躁,等到接应的人来了,老身就带着大人逃出王畿。”
老妪出去了,墨雨枢独自坐着,心里七上八下,种种问题郁结。就算快马加鞭回禀豳王,从豳地到王畿往返最快也要有七八天,豳王怎会如此神速就安排了来救她的人?更何况,此处是王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为救她墨雨枢一个小小使者,豳王怎会估算不出其中利害。
墨雨枢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不过这几天碰到蹊跷的事情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傀儡
墨雨枢不知道时间几何,只记得自己吃了两顿饭,风吹得窗户纸哗哗地响。她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空等,苦等,也不晓得是在等死期或者生机。
于是她也在想,自己和凰帝的过往。自己究竟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特质,能让凰帝做出如今这等事情。
她并非美得无与伦比,也没有什么才华。她只是诸侯王身边的一个官吏,就算稍微得势些,却不抵家中落魄。
凰帝到底是为什么,图什么……
墨雨枢的思绪又飘回几年之前。小时候她就有些畏惧凰帝。凰帝比自己大三四岁,在她未至十八岁,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在后宫一干女子中就鹤立鸡群。且不说越发美丽的容貌,那般气势就已经凌然众人,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她。有时长公主来看望豳王,墨雨枢都是规规矩矩地道一声“长公主万福”,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长公主似乎是向豳王问过墨雨枢的名字和籍贯,但是时间久远,墨雨枢也记不清楚了。那时候她就天天惦记着广储司的俞灵犀,长公主同她又没什么关系,她自然未放在心上。
这样沉思了不知多久,墨雨枢听见有人谈话,声音很低,听不太清楚内容,只隐隐听到“带她逃走”“车马都备好了”“手脚利落些”“切莫留下痕迹”的语句,谈话人之一是个女子,墨雨枢听她的声音有些熟。失明不过两日多,她辨声的能为倒是提升了不少,想起来那是甘晴的声音。
豳王派人来带墨雨枢离开,甘晴怎会掺和进来?以豳王的能为,不像是会买通甘晴的。墨雨枢越想心越往下沉。她茫然站起身,想要逃,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一个瞎子又是哑巴的,连腰牌都不知何时遗失掉了,自己能逃到哪去?
自称是豳王派来的老妪进屋,手忙脚乱地扒下墨雨枢的外衣,又另外替她披了件衣服,搀扶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