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柳是剔透的,远远地望去就像是幻觉中的水晶世界。
钟文欣蓦然明白,她是为“秋月舫”茶社而来,她是为晓雄而来的。她的心底有一个隐秘的念头:或许晓雄就在茶社,就在这里陪着一个什么女人喝着茶聊着天。
依旧是白居易的诗,“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依旧是悠悠袅袅的丝竹管弦,依旧是挑挂的灯笼朦胧的纱影,依旧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依旧是一壶祁门红茶两碟小点心。可是对坐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却邈无踪影。
或许是因为大雪的缘故,今夜的客人不多,“秋月舫”显得有些冷清。钟文欣原本是为了排遣孤寂而来,不料坐在这里孤寂却变得愈发浓起来。啜一口苦茶,望一眼对面的空座,钟文欣这才明白她对晓雄这个大男孩,竟是如此这般的眷恋。
将近午夜时分,钟文欣才驱车回家。女儿的房间里亮着灯,在这寒冷的夜色中透着温馨的亲情。融融的暖意从心底升起,钟文欣来到女儿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门。
“谁呀?”
“妈妈。”棉拖鞋踢踢踏踏地响了几声,钟蕾开了门,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门,身体却挡在中间。
“有什么事儿?”钟蕾望着母亲,语气和目光都有些异样。
“没什么,妈妈就是想看看你。这么晚了还没睡。”
“妈妈不是也没睡吗?”
“妈妈是因为……”钟文欣顿了顿,然后转了话题问,“你在上网吗?”钟蕾眨眨眼睛,没有回答。
“能不能让妈妈进去坐一坐?”
“对不起,我不想进入妈妈的世界,也不想让妈妈进入我的世界。”虽然是玩笑话和开玩笑的神情,意思却是认真的。
“那好吧,晚安。”
“晚安,妈妈。”
钟文欣离开女儿,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钟蕾这才坐回到电脑桌前,她虽然望着电脑屏幕,可是眼前却一片茫然。她不想让母亲进入她的世界,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地在进入母亲的世界,她在一点一点地进入母亲昔日的生活。
从宏亮琴行打探之后回到家里,钟蕾就叫来了伍伯。钟蕾一张口就直言不讳地问:“伍伯,请你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洪开源的人?”冷不防听到这句话,伍伯蒙了。他脸色发白,瞪大了眼睛,“孩,孩,子。你,你,你……”他变得愈发口吃。应该说伍伯的神情已经回答了一切,然而钟蕾还要追问。
“告诉我,家里的这架钢琴是不是洪开源给我妈妈买的?”
“是,是,是……”伍伯点着头,他的声调和表情似乎都有几分哀求的味道,“孩,孩子,你可,不要瞎,瞎想啊。”他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他甚至靠了过来,想伸手摸摸钟蕾,仿佛钟蕾是一只需要抚慰的小狗。
伍伯脸上那种过分的担忧让钟蕾烦躁,让钟蕾生厌。钟蕾冷冷地说,“行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你可以走了。”
伍伯踟蹰着,他退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还想再说些什么。钟蕾不耐烦地挥挥手,伍伯只得叹口气,忧心忡忡地离开。
好了吧,好了吧,这一下清楚了吧,清楚了吧……钟蕾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其实她早已猜到了当年的真相,却仍旧在心底存着一丝侥幸,等到猜想真的被伍伯证实了,那滋味真是有苦难言。
此时钟蕾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了母亲当年的生活。当然,当然谈不上什么明媒正娶了,应该是“二奶”吧。或许,连“二奶”也不是,只不过是“小蜜”……
钟蕾忽然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她怔住了。当笑声停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在笑。她发现自己有些情绪失控,她的心里充塞着悲伤、绝望、无奈和无助。我是“小蜜”的孩子吗?
钟蕾想象着母亲作为“小蜜”与洪开源在一起的情形。“那个小矮子,那个干老头”……琴行老板对洪开源的描述在钟蕾的眼前活起来,钟蕾仿佛看到了那个又矮又瘦的老男人的身形。钟蕾想竭力看清他的眉眼,然而他的面孔却模糊得像是一团水雾。
钟蕾下意识地来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观察。人们常说,女儿像父亲,那么这张脸上除了像妈妈的那些地方,其余部分就应该属于父亲了。母亲是细细弯弯的笑眼,而镜子里的眼睛是圆圆的大大的;母亲的鼻子是尖尖的,而镜子里的鼻子却有些扁;……
看着看着,钟蕾觉得那个叫做洪开源的男人似乎越来越熟悉了。或许,她应该是恨他的吧?可是钟蕾心里却远远谈不上恨,有的只是莫可名状的向往和与生俱来的亲近。
恨,或者不恨,是母亲的事。而他,在钟蕾的眼里仅只是给了她生命的父亲。
“黑马王子,你知道吗,我的那个最好的朋友,找到她的父亲了!”钟蕾把那行字敲上电脑的屏幕,然后紧紧地盯在那里。她已经这样做了很多遍,她期待着能和黑马王子一起分享她的秘密。黑马王子始终没有出现。
当母亲敲开钟蕾卧室房门的时候,钟蕾正在网上查询开源电脑公司。她当然不想让母亲进她的房间,她当然不想让母亲知道她在做什么。
凌晨时分,钟蕾终于在台湾的一家搜索站点上查到了开源电脑公司的网站。打开网页,她看到的全是这个公司的情况介绍啦、各种电脑产品的图片啦、数据资料啦等等这一类的内容。
钟蕾一直看下去,于是就在网页的最后看到了公司的地址:台湾新竹市科学工业园区108号B座。爸爸!钟蕾的心不禁激跳起来。
钟蕾好像看到涛卷浪翻的大海了,看到那蔚蓝色的大海之上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浮起的城市。台湾,新竹,那闻名世界的生产精密电子和电脑设备的科技工业园区……一张老人的脸慈祥地笑着,从那遥远的地方向她久久地凝望。
有父亲的地址了,可以给他寄信。钟蕾拿出了纸和笔。
尊敬的洪开源先生: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这里喊你一声“爸爸”!这两个字已经在我的心底喊了十几年,我是多么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啊。是谁给了我原初的生命?是谁让我得以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疑问让我困惑,让我痛苦。
我是钟文欣的女儿,我在大海的这边,我在你曾经来过的大陆汀州市。
每当我弹响当年你给我母亲买的那架“克利斯多佛利”钢琴的时候,我就在悠悠的琴声中思念你。我想,或许正是你将生命给予了我……
写完这封信,钟蕾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笔尖泄出了躯壳。曙色微露之时,钟蕾软软地躺在床上,静静地谛听着自己的血在周身涌流。那是另一个人给她的血,砰砰,砰砰……那是血的脚步声,那是血在叩门,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有什么就要出现了,就要出现了!
钟蕾像蹦出水盆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发现自己有点儿走火入魔。
一个被包养男人的沉浮史
1。 不过是只“鸭”
汀州是个有着数百万人口的都市了。汀州有许多耸入天际的写字楼和商厦,有高级住宅小区,有五星级的宾馆酒店,有规模宏大的体育场馆,有气势非凡的展览中心……这些现代化的建筑是由内向外呈浸润型展开的,快速的浸润每每留下一些浸泡不到的死角,像淋巴结一样被囊裹其间,这些大大小小的淋巴结就是都市里的村庄了。
说它们是村庄其实早已产生了变异,那情形就像时下流行的转基因食品,从外形特征到内在品味都与原品原种相距甚远。独家独院的村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低胖瘦错杂不一的楼群。楼群大多来自村民独具匠心的设计,那种量体裁衣的风格浸透了村民们精打细算的传统精神。通风谈不上了,采光谈不上了,边边角角都要犁到,行行畦畦都要种上,都市村庄的村民们就这样多种经营地种植了它们的楼房。
这些楼房内除了少数房主外,大多是外来的租房户。他们是一些形形色色的打工者和做小生意的人。人多了免不了会有多种多样的需求,楼群间的一些小街上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饭铺、小卖铺、修鞋店、理发店、杂货店、小药店……进进出出的人头攒动不已,热热烘烘煊煊腾腾,犹如发了酵的牛粪堆。
石大川就像一只不知辛苦的蜣螂,在这些楼群中钻来钻去。他在寻找一处合适的房子,好安排魏彩彩。他向魏彩彩许下过诺言,等他在城里站住脚,就把魏彩彩也弄到城里来,那诺言这一次一定要兑现。
石大川昔日欠下魏彩彩的账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只怕再不还,就成了一笔还不清的账,就得把自己给还进去。
……
石大川在魏庙初中上学的时候,魏彩彩是他的同桌。在石大川的视觉中,这个同桌女孩最出彩的就是黑油油的发辫和跃然其上的彩色发卡。模样最出彩的女生在班里却功课最差,因此就和功课最出色的石大川坐在了一起。
石大川家的日子那时依然过得紧巴巴的,他上学了,他不能再去砖窑干活挣钱,可是母亲的病却要花钱。那一年冬天石家杀了猪,舍不得吃,只留了两刀肉,剩下的就由父亲带着石大川一起拉着车到集上去卖。父亲和石大川吆喝着,与人讨价还价,到晌午的时候,肉才卖出去一少半。
石大川留意到他们的肉摊旁边有个乞讨的男孩儿,年龄瞧上去和他差不多。那男孩儿的两条腿残了,被绳子绑在身体两边,望上去就像两只弯牛角。两双草鞋是穿在手上的,他用双手撑着地走路。他的屁股下面绑垫着一块汽车轮胎皮,随着手的移动,屁股就像磨盘一样在地上嚓嚓啦啦地磨。
乞儿频频地向路人做磕头状,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弯下去,只能前前后后地摇,于是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可笑亦可悲的小不倒翁了。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罐放在小不倒翁的面前,路人将硬币投入,铁罐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铁罐不住地响,就像小雨在不停地落。石大川痴了,石大川呆了,那声响在他的耳朵里犹如迷人的天籁,有一种让他无法抵御,无从逃避的诱惑力。
满了,满了……他钦慕地想象着,他满耳满目满心都充盈着金钱的声、光、色。
从集上回家以后,石大川只要一想起这个情景,就会生出莫名的兴奋来。那情景犹如一个蛊,一个魇,俘获着他,纠缠着他,让他无法逃脱。
寒假很快就要结束,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石大川必须向学校交纳三十五块钱的书本费。这笔钱弄得父亲整天愁眉不展。石大川动脑筋了,他告诉父亲他自己会筹措这笔钱。
第二天凌晨时分,石大川就从家里起身了。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从石家坡赶往箕县城。寒冬的风一刀一刀地在他的脸上划,仿佛在凶狠地威吓他。石大川不怕,石大川迎着那刀子上,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天色刚刚发白,他就来到了箕山县城。
城关的集市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石大川悄悄地钻进了路边的公厕。那是后台旁边的化妆室,石大川就躲在那里紧张地做着登台前的准备。他打开书包,拿出他的舞台道具:一条细麻绳,一双破草鞋,一块旧汽车轮胎皮,一个生锈的铁罐头筒……
他走进去的时候,是一个细细长长的少年;等他再度走出来,却变成了一个矮矮墩墩的残疾孩子。不,那不是走,那是挪。套了破草鞋的双手在地上撑一下,垫了轮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挪着挪着,以奇特的姿态出现在了集市上。
他其实也是在摆摊呢,他花了不少心思为自己选了一个合适的摊位,那是进出集市的人必定会看到的位置。它紧挨着集市中一个最大的肉摊儿,他相信那个大肉摊儿会给他带来好运气。到集市上最大的肉摊儿来买肉的人手里想必都会有点儿闲钱,而有了闲钱的人在抛出一两个小钱时才不会那么经意。
他的估计果然没有落空,摆在他面前的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罐头筒丁当作响,让他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陶醉在那音乐之中,他什么话也不说,他只是拼命地前后摇动,做着磕头的姿态。
他演着一个小小的不倒翁,他演着一个可怜的不倒翁。起初他还有些拘谨,有些生涩,他的自尊心让他抬不起头,让他脸红耳胀。可是那自尊心那羞耻心很快就被金钱的响声驱散了。他的躯体已被绑成了畸形,那躯壳里的精神也随之畸形起来。他渐渐地进入了状态,及至后来,他竟摇得酣畅淋漓,摇得出神入化了。
等到散了集,他找到一个避人眼目的地方卸了装。他清点了一番收获,哇,仅仅一个早上,他就搞到了十几块钱!他不无辛酸地回忆起在砖窑里当小工时的情形,他心里感慨地想,世上既然有如此讨巧的方法可以弄钱,干吗还要那么劳累自己,辛苦自己。
他在小饭铺里用胡辣汤和油条把自己犒劳了一番,然后又买回一些油条带给父亲和母亲。他带给小妹石一凤的是两个圆圆鼓鼓的糖糕,糖糕裹着一层油油黄黄的外壳,让他不由得想象出小妹用白白的门牙将它咬开时,那甜甜的汁水流出来的情形。于是,他的心里就像搅了糖一样甘甜。
……
从那以后,他又如此这般地做了几次,每次都有收获。就在他觉得一帆风顺的时候,他却意外地遇上了魏彩彩。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石大川在他的摊位上前摇后仰正练得起劲儿,忽然觉得一个奇怪的目光从旁边斜射过来。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于是他的目光就和魏彩彩的目光相遇了。刹那间,石大川觉得周身瘫软,似乎真得要一脑袋栽在那个锈铁罐前,就那么长磕不止,再也抬不起头。
魏彩彩穿着崭新的大红羽绒服,她看上去那么耀眼,就像一团让人不敢正视的旺火。魏彩彩的身边还有一位个头与她相差无几的姑娘,那姑娘毛围巾毛大衣,望上去毛茸茸的格外华美。只是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魏彩彩才告诉石大川,那姑娘是她的堂妹。头天下午魏彩彩到县城姑姑家来玩儿,晚上就住在了姑姑家。清早,两个姑娘结伴逛集市,没想到竟撞上了石大川演的这出戏。
石大川那时真是又羞又愧,还有几分怕。他怕魏彩彩张口叫他,将他的把戏当场揭穿。石大川紧张极了,他恨不能一头叩出个洞,就那么钻进去遁了形。
感觉中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石大川才慢慢抬起头。魏彩彩和她的女伴早已没了踪影,只有面前那个锈铁罐叮叮当当地响着,仿佛是在回报方才他这番不同寻常的躬叩。
石大川无心再演,他匆匆地收摊,急急地离去。
第二天,石大川正在地窖里起萝卜,妹妹一凤忽然跑来喊,“哥,快去,你的同学来了!”
石大川赶忙从地窖里钻出来,等他跑到自家堂屋一看,只见魏彩彩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石大川的脸顿时热辣辣地发胀,昨天清晨刚刚在县城的集市上发生过那样的一幕,此刻他真拿不准对方的来意。
魏彩彩显然看出了他的窘态,于是便细声细语地说,“俺是到你们村送豆腐来的,顺便看看你。”
魏庙和石家坡是邻村,魏彩彩的父亲在乡卫生院当医生,她母亲和哥哥在村里开着豆腐坊,石家坡有好多户人家吃她家的豆腐。
“哦哦哦。”石大川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就轻松地笑了笑。
直到这时候,石大川才留意到堂屋的条案上放了一大块老豆腐,还有厚厚的两沓“千张皮”。一股新鲜豆制品的气味在堂屋里弥漫着,闻上去分外诱人。一凤已经忍不住了,她扒着条案说,“哥,她带来的豆腐,可香哩。”说完,猫一般迅捷地伸出手,在豆腐上搔下一块来,叭唧叭唧地在嘴里嚼。
石大川喝道,“瞧瞧你,干什么!”
魏彩彩说,“让小妹吃嘛,送货时带的多,不想再拿回去。这些就是给你的。”
石大川摇摇头,“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