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蕾无法得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回想和石大川的交往,从网上的相识到高尔夫球场的相助,直到陪她一起去焦阳见韩冰……石大川称得起是完美的“黑马王子”,钟蕾真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然而,不可理解的是石大川为什么再不露面,甚至在网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次。见见他,并不是要他做什么,只是要他回答清楚所有这些“为什么”。
“再见一次”,这个念头就像电脑指令,一旦按下了ENTER键,就会被强迫执行。
清晨睁开眼睛,钟蕾接收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再见一次”。那是个多媒体信号,图像是石大川的面孔,声音有点儿像是由电子合成的,它刻板、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和专横。
钟蕾站在穿衣镜前换衣,那指令就出现在镜子里,“再见一次”;钟蕾开着汽车上班,那指令就在挡风玻璃上闪烁,“再见一次”;钟蕾坐在写字台前工作,指令会显现在公文纸上,“再见一次”;让人最难以忍受的是夜晚,那指令就在枕头上不停地重复,“再见一次”,“再见一次”……
那指令让钟蕾头皮胀跳,手颤心悸。那指令挤压着她的胸口,让她窒息,让她恐惧。她知道她又病了。
要治疗这病只需要和石大川再见一次。
是那指令强迫钟蕾又去了“都市海湾”小区。
按响门铃,门开了,伍伯高高壮壮的身躯堵在门里边。钟蕾无言地望着他,钟蕾的眼神是空的,那里边一无所有,宛如枝头寂寞的空巢。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伍伯就在那空无前败下阵来,沉默着将身躯移开。
钟蕾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室内有一种遗迹的气息,荒凉而又冷寂。大沙发静静地陈列着,那是石大川抱着她一起坐过的沙发,只不过是几天前的情景,却有了陈年的味道。睹物思人,钟蕾的心底涌起了旧地重游似的感伤。
伍伯端来了果盘,在一旁等着她落座。钟蕾不坐,她怕在那张软乎乎的大沙发上坐下来,就会陷落进去。她徜徉着,不知不觉地踱到了花架旁。花架上摆着那个紫陶盆的松树盆景,浓郁的针叶看上去毛茸茸的,让她油然生出了怜爱的感觉。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松树,然后将身体俯下来,深深地闻了又闻。
那人也会常来亲近这株盆栽吧,钟蕾痴痴地想,它应该留有那人的体息。
钟蕾在室内徜徉的时候,伍伯就跟随在钟蕾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钟蕾,仿佛她是一件脆弱的易碎品。
钟蕾和伍伯都保持着沉默。那是一种会心的默契。
对于钟蕾来说,石大川不在这儿,是明摆着的事。他究竟去往何处,伍伯未必知悉。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她又何须多问?
对于伍伯来讲,钟蕾的来意自明。钟蕾神情恍惚,郁郁不乐,他倘若贸然置喙,只会自讨无趣。
就像所有寻访故地者一样,钟蕾离去的时候有了一点满足和更多的惆怅。她那神情恍惚的样子让伍伯很不放心,伍伯执意要送她下楼,送她上车。果然,刚刚下了几级台阶,钟蕾身子一晃,脚下一滑,就歪倒了下去,是伍伯一把抱住了她。
“孩,孩子……”伍伯用手轻轻拍着钟蕾的后背。
此时,钟蕾已经全然处在了伍伯的怀中,她抬起头笑了笑。
“当当,心,你要当,心哦。” 伍伯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怜惜。
“威姿”车开出小区,钟蕾随意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就汇入了车流里。钟蕾心头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也好,那就随波逐流吧。仿佛车内装了自动导航仪,小“威姿”流畅地转弯,前行,穿过了一个个路口,驶出喧闹的市区,来到了郊外。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高大笔直的雪松,出现了宁静的港湾一样的停车场,那是汀州植物园。
钟蕾把车泊在停车场里,人却没有下车。透过前窗,她可以看到雪松葳蕤的树冠。当初“黑马王子”就是从那棵树后走出来的,金光满身,风衣飘飘,犹如披着斗篷的骑士……
汀州市和所有经济高速发展的城市一样,它的城区也在迅速膨胀,高级住宅区向郊外布点已经是房地产开发商们的共识。汀州植物园拥有市郊最浓郁的绿色,于是一个叫做“北欧园”的别墅区便捷足先登,与植物园毗邻而居了。
“拥有北欧园,你就拥有八百亩氧吧”,开发商拟出了这句精明的广告词,似乎谁有了“北欧园”的房子,谁就有了真正绿色的生活。
能在这里把生活绿起来的毫无例外都是些有钱人。要捞钱的男人在外面忙,养在别墅里的老婆或者不是老婆的女人,就不免会芳心寂寞。于是,这里许多拥有绿色生活的女人就让男人头上的帽子也变成了绿的。
“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是从“北欧园”身上长出来的木耳,它的建筑采用的也是北欧风格,和那些别墅群的基因相同。“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拥有浓郁的瑞士咖啡,伤感的法国干红,浪漫的西班牙吉他和种种西式菜肴糕点。如此一来,它就成了那些拥有绿色生活的女人们打发寂寞的好去处。
石大川是新近才听说这个地方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拓展生意的新地盘。回乡葬父留给石大川的是挫折和屈辱,然而堂兄的耳光并没有将他打回头,反而使他更为决绝。既然已经脏了脸,就索性不再擦脂抹粉,他相信只要能有钱垫在脚下,就能比别人高出一头来。
石大川今天中午到“挪威森林”来,只是踩一踩点儿,蹚一蹚路,为晚上的出场做做前期准备。
虽然是白天,缺少了夜晚灯光的映衬,咖啡吧里的气氛却已经很足。那气氛的主调是异国咖啡的奇香,它是用进口咖啡豆现磨现煮的味道,绝非寻常的速溶冲调品可比。那气氛的基调是诱人的奶油,它是西菜和西点的奠基品。然而,那气氛的灵魂却是女人的气息,它是由名目繁多的香水、口红、润肤露、发胶之类的东西构筑而成的。
石大川一边往里走,一边做着深呼吸。他嗅到女人的气息了,那气息迅捷地浸润着他的每个细胞,让它们膨胀,让它们亢奋。于是他便进入了状态,就像一只鼓起来的充气皮艇,很快就可堪调用了。
店堂里布置的是那种带靠背的车厢座,高高的皮靠背犹如屏障似的遮出一方私密空间。石大川从那些空间经过时,做着目不斜视的样子,然而眼角的余光兜过,早将要看的情景一网打尽了。
女人多,没有几个年轻姑娘;女人多由男人作陪,偶有几个形单影只;……
忽然,石大川站住了脚,他被一个女人的背影触动了。那是一头烫成麦穗状的长发,虽然也还浓密,也还松垂,却显得有些粗硬。肩部和背部由一些浑圆的线条构成,丰满得几近臃肿,像是FLASH新手制作的拙劣的三维动画。石大川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他嗅出来了,只有他才能嗅出那女人肉体发出的饥渴和焦灼的味道。
虽然只打算来踩踩点儿,但也不拒绝顺手牵羊。
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请问,我能坐在这儿吗?”他说。
女人转过头来,“哦,晓雄!当然,当然,请坐,请坐。”
她是阮珊。模样有些变化,鼻眼儿显然经过整理,留下了手工作业的生硬。
石大川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我倒是可以随便见人的,是别人不好随便见我。”阮珊眯眯眼儿笑了,话里带着点儿酸意。
石大川听得出来,她是知道钟文欣将他“包起来”的,她还耿耿于怀。
“你瞧,我这不是见你来了。”石大川笑着。
“放心,你到这儿来,我会保密。”阮珊挤挤眼儿。
向谁保密呀,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钟文欣了,石大川想。
“谢谢。”他说。
阮珊的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两碟点心。石大川面前还是空的。阮珊拿起杯子,自顾自地呷了一口,然后从容地放下。怪了,她居然没有给石大川点单的意思。
石大川自己向侍应生招了招手。
“来杯咖啡。”他说。
侍应生过来的时候,石大川发现阮珊扫了扫腕上的手表,然后又向入口处张望。
她在等人吗?
石大川这样想着,阮珊忽然扬了扬胳膊。
石大川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神气活现的家伙。那人的身材细细溜溜,黑色的紧身衣裤紧紧地裹着胳膊身子和大腿,使他整个人望上去就像一枚卷紧的苦丁茶。
“苦丁茶”径直来到阮珊的面前,阮珊起身拉住了他的手。“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朋友晓雄,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晓强。—”
阮珊的舌头变得很短,声音娇滴滴的,眼神晶亮。
“苦丁茶” 没有与石大川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冷冷地扫了扫台桌上的两杯咖啡,然后又望了望阮珊和石大川,眼神里含着一丝敌意。
石大川看清楚了,这是一枚新茶,嫩茶。何必呢,彼此彼此吧,自己应该大度一些,应该……
于是,石大川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用近乎主人的口吻说,“坐,坐。”
阮珊拉着“苦丁茶”的手,让“苦丁茶”坐在了她的身边。坐就坐了吧,似乎意犹未尽,又着意地将她那相扑手一样的胖身子挤过去,向石大川显示着两人的亲密。
这情形,就像一个弃妇在向旧夫炫耀她的新宠。
车厢式皮座是相对而设的,一边是石大川,一边是阮珊和“苦丁茶”,两边隔桌相视,就有了对垒的感觉。
“宝贝儿,想吃点儿什么?随你点呀。”
女人把菜谱交到“苦丁茶”的手里,是那样的动作和那样的语气,仿佛她正把天下都交给他来主宰。
“嗯。”“苦丁茶”清清嗓子,“要……”
他点出一串菜名,那感觉就像在龙椅上发着圣旨。
石大川觉得无趣了,他啜了口咖啡,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别走啊,别走,大家一起吃嘛,一起吃。”阮珊假惺惺地挽留。
“谢谢。”
石大川离开了。还好还好,虽然没能牵着羊,但是毕竟踩完了点,晚上再来嘛,晚上再来张网垂钓。他抑制着心里的沮丧,自我安慰着。
沿着马路往前走,他打算找一家小餐馆随便填填肚子。走着走着,人行道忽然宽展了,竟然宽展成了广场,宽展出了一棵棵高大的雪松……
汀州植物园。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苏醒,石大川不由自主地向广场那边看了过去。哦,真的有那辆卡通玩具一样的小“威姿”!是钟蕾的车,是。
他向那辆车快步走去。
钟蕾在车里似乎已经坐了一百年。
是一种神秘的感觉驱使她坐在这儿的,那感觉告诉她:石大川会出现的,会。钟蕾把车内的音响开得很大,小小的车厢就变成了一个冲浪浴缸。钟蕾闭着眼睛,任由那乐浪浸泡着她,冲击着她。CD唱盘设定的是循环播放,那首钢琴曲《爱的罗曼斯》就来而复往地再现着。每当琴曲重启的时候,钟蕾就会睁开眼睛,向那棵雪松的方向看上一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念上一句,“黑马王子”,你在哪儿?
“黑……”
这次钟蕾刚刚念出一个字,就不由得愣住了。有没有搞错,那不是幻觉吧,衬着那棵高大的雪松,石大川的身影出现了。正午的阳光让他周身闪动着光焰,仿佛他整个人都在燃烧。
钟蕾立刻打开车门,跳了出来。
“啊,‘黑马王子’!”
“哦,‘带露花蕊’!”分不清是你扑向我还是我扑向了你,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们想拥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空间,于是他们坐进了车里。天和地变小了,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亲近地凝视,然后是会心的笑意。
“是谁让你来这儿的?”石大川向钟蕾发问。
钟蕾指了指心,然后也问道,“是谁让你来这儿的?”
石大川指了指天。
是的,是心让他们来此相会,是上天让他们来此相会。钟蕾忘情地再次拥吻着对方,她心里存留的那些疑问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就这样抱着就这样吻着,仿佛这样已经足够,这样就是一切。
就在两人沉醉之时,汽车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车门外。
“……伍伯?”钟蕾惊奇地说,“你来干什么?”
伍伯没有回答钟蕾,他目光严厉地盯着石大川。“你,爱她?”
“嗯。”石大川点点头。
“你,你要是真,真爱她,你就滚,滚!”伍伯愤怒地呵斥。
就像狠狠地挨了鞭子,石大川颤抖了。他松开钟蕾,要从车里钻出去。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钟蕾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地扯住石大川说,“怎么回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忘了我吧,忘了我。”石大川凄然一笑,他勾勾脑袋,迅即地从车内钻了出去。
“等等我!”
钟蕾回过神来,她一边喊叫着,一边打开自己那边的车门,想要拦住他。可是,钟蕾仅只看到了石大川的背影,他逃也似的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像风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
沮丧和怨恨让钟蕾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她冷冷地瞪着伍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蕾蕾,我,我不放,心你,”伍伯解释着,“你一走,我就叫了出,租车,就跟,跟在你后面。”
“你跟踪我?你,你卑鄙!”钟蕾愤怒地嚷着。伍伯听了脸色苍白,默默地垂下头。
钟蕾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拼命地挥着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才应该滚,滚!”
“蕾蕾……”
伍伯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那是他的胸腔在开裂。他把双手向钟蕾伸去,那姿态像是在求乞。
“不,不,”钟蕾摇着头往后退,她已经痛苦得泪流满面了。“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嫁给他。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
“孩,孩子,”伍伯周身颤抖,“因,因为,我是你的爸,爸呀……”
一个被包养男人的沉浮史
2。 豪华的感伤
钟文欣没有想到与女儿会有如此艰难的面对,她本来是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起来的。可是她现在不得不向女儿承认,伍伯的确是女儿的父亲。
那是钟文欣生活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因此,伍伯的进入也就有些特殊了。
包养钟文欣的台商洪开源发现了钟文欣和她的钢琴家教韩冰的私情,于是洪开源就雇凶挖掉了韩冰的一只眼珠。洪开源将那只眼珠装在锦盒里作为礼物送给了钟文欣。看到那东西,钟文欣当即昏厥了过去。
洪开源在做了如此的报复之后,便抛弃了钟文欣。生活的变故,精神的刺激,使钟文欣濒于崩溃。她整日整日地陷入在极度孤单,极度恐惧的状态之中。女佣金嫂走了,伍伯却不愿离开。他忠心耿耿,形影不离地照顾着钟文欣的生活。在那些惊悸难抑的长夜里,钟文欣唯有躺在伍伯的怀中才能入睡。那情形就像惊魂未定的落水者抱住了一根木头,那木头就变得弥足珍贵,须臾难离。
当钟文欣发现身体里有了另一个生命的时候,欣喜很快就压倒了犹豫。漫漫的人生长途中有一个血肉相连的生命与她相伴了,从此之后,她再也不用害怕孤单。于是,她留下了这个小生命。于是,就有了钟蕾。
精神的创痛被时间疗平,生活渐渐有了新的轨迹,与伍伯这个男人的疏离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时候,钟文欣回想起来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她和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过那样的关系?
钟文欣不能想象她有这样的丈夫,钟文欣不能让女儿有这样的父亲。钟文欣早已从水里来到了岸上,留下那根木头就显得很多余。
你得走了,她对伍伯说,蕾蕾会长大的,蕾蕾会有记忆。
哦,哦,知,道,知——道。伍伯结结巴巴地点着头,他很自知,此前他早已在钟文欣不需要他的时候,便不再接近钟文欣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