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带着饭盒匆匆赶往医院。当钟文欣推开病房那扇门,却看到韩冰的那张病床是空的。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床头上原本挂着的病人的那张卡片也不见了,仿佛这间房这张床从来也不曾住过一个名叫韩冰的人。
钟文欣到护士站去打问,值班护士告诉她,病人昨晚办了出院手续。当然当然,病人正需要治疗;当然当然,条件更好的医院汀州还有很多,外地也有很多,可以去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那张空置的病床就像衣柜里的樟脑挂盒,而韩冰就是盒里的樟脑球,他从钟文欣的生活中挥发得无踪无影了。
晓雄是不是也会挥发掉?钟文欣没来由地焦虑着,她从电梯间走出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把手中的饭盒掉下来。及至来到病房前,要伸手去推房门,心里竟有一种宿命似的怯懦。
钟文欣战战兢兢地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晓雄实实在在地躺在病床上,这才释然地长舒了一口气。钟文欣轻快地向床边走去,晓雄忙用双肘半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钟文欣说,“别动,别动,我来,我来。”晓雄也就做着木偶,由她摆布。
钟文欣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她将晓雄扶坐起来,用枕头垫靠在他的背后,这才开始喂饭。她用小汤勺舀起牛奶,先在碗边蹭了,又在她的嘴边蹭,然后才喂进晓雄的嘴里。那情形就像是一套繁琐的程式,由钟文欣表演得十分到位。
喂完了牛奶,又喂煎蛋,喂面包。等到把病人喂饱了,钟文欣自己才随便吃了几口,算是对付了早餐。她虽然觉得有些疲累,然而心情却很畅快。仿佛多年未了的心愿,此刻得到了补偿。
午餐和晚餐也如法炮制,都由钟文欣亲自驾车,送到医院。
钟文欣很快就发现,她近来的生活因为要去医院照料晓雄而变得格外充实。
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钟文欣都要给梅姨安排翌日三餐的食谱。第二天清晨,钟文欣就要匆匆起身,赶往医院。八点钟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公司里打点她的生意了。虽然事务繁杂,要应付的客户很多,但她还是会忙里偷闲地往医院打个电话。
刚刚十一点钟,钟文欣就离开了公司。她开车回家,带上梅姨做好的美食,兴冲冲地去给晓雄送午餐。
下午的时间让人觉得很慢,钟文欣坐在公司的大班台前,看着窗外的太阳像树叶一样,似乎总是挂在同一个地方。看着看着,天色就暗了,她的心里却随之敞亮起来。就像太阳急急地要下山一样,钟文欣也是急急地出门,开上车就跑。
不厌其烦,不辞辛苦,一日三餐钟文欣都是守在晓雄的病床前,和晓雄一起吃的。女人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晓雄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晓雄乐得逢迎,乐得舒服,只做顺来顺受罢了。
晓雄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伤,虽说流了血缝了针,然而恢复得很快。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用完饭,钟文欣正收拾着保温筒往袋子里装,晓雄忽然开口说,“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送饭了。”
钟文欣停下来问,“为什么?”
“医生通知我,明天出院。”
钟文欣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向床上摆了摆手。
晓雄就乖乖地上床躺下,然后钟文欣就坐在床沿上,开始轻轻抚着他的手。那情形就像晓雄仍旧是伤重不起,仍旧需要钟文欣在床前陪着,细心地照料他的起居。钟文欣喜欢这样,钟文欣已经习惯了这样。
晓雄那天很晚才入睡。清晨,他睁开眼睛,脑袋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早晨吃不到那女人送来的牛奶和面包了。
果然,直到八点多钟医生们已经上班,钟文欣还没有露面。晓雄觉得饿了,他打算到外面买点儿东西填填肚子,然后再办手续出院。晓雄坐着电梯下来,刚巧在大厅里碰上钟文欣。
“唔,你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晓雄盯着钟文欣的手。
“已经来了一会儿,”钟文欣说,“给你交了费,办完了出院手续。”钟文欣手里拿的是一些收据,住院部的收费处就在一楼大厅里。
“谢谢。”晓雄也就是笑笑罢了,并未显得特别惊奇。
“等会儿坐我的车走,我有些安排要告诉你。”
“好的。”晓雄答应着,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都市海湾”是个新开发的住宅小区,傍湖而建,有水有树,环境算得上优雅,只是离市区远了一些。从市一分院开车过去,几乎走了四十分钟。
钟文欣把车泊在一栋六层楼前,带着晓雄上了楼梯。面对着三楼的一户安全门,钟文欣拿出了钥匙。锁孔里哗啦啦地正响着,门却忽然自己从里边打开了。
“回来了?”伍伯站在门里迎候着。
“嗯,”钟文欣点点头,“早饭准备了吗?”
“已经买好了。”伍伯恭敬地回答。
钟文欣对晓雄说,“那好,咱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说话。”
晓雄跟着钟文欣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伍伯就从厨房里端来了豆汁、油条、煎包之类的早点来。伍伯低眉敛眼地在餐桌上摆好了东西,然后转身离开。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晓雄一眼。晓雄顿时像被利器刺中一般,不禁浑身一颤。这个外貌忠厚的佣人,目光也太尖锐了。
晓雄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打量着这套房子。房间的格局是那种典型的复式楼,一套房子里分了上下两层,客厅是挑空的,坐在这儿抬抬头就可以看到楼梯和二层的房间。晓雄大致估摸了一下,楼下两室两厅一卫,楼上两室两厅一卫,应该是一套中等面积的小“楼中楼”。
房间的装修和摆设的家具都只有八成新,而且杂物很少,看上去不像有居家过日子的痕迹。这就是钟文欣的家吗?
晓雄正在心里嘀咕,钟文欣笑着开腔了,“晓雄,你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
晓雄含混地答道,“行,挺好。”
“觉得好,这钥匙你就拿着。”钟文欣将一个钥匙环哗哗啦啦地晃了晃,然后放在了晓雄的面前。晓雄用手指捻着那钥匙,等着钟文欣下面的话。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咱们的临时住处了。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房子,咱们再换新的。”钟文欣说。
晓雄把钥匙环握在了手心里。他留意到了对方话里出现的两个词,一是“咱们”,二是“临时”。
看着晓雄那副认真倾听的样子,钟文欣换了另一种口气说,“我想知道,你原先每个月能挣多少钱?”那完全是生意人打听商品价格的腔调。
晓雄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说:“不一定,三四千,四五千?”
钟文欣听了,断然地挥挥手;“那好,从今天起我给你开钱。月薪一万,一年十二万。你就陪我住在这儿。”
十二万!晓雄的心狂跳了几下,他的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犹如见到猎物的豹眼。
钟文欣似乎并不留意对方的神情。她不动声色,稳稳当当地端坐着,她的身上带着不容置喙的专横,带着精于算计的干练,那完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老板。妈的,妈的,她知道我不会拒绝的,她知道!
晓雄攥住了拳头,愤怒而又痛苦地在心里骂着,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钟文欣。
“行,我同意……”晓雄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轻轻地耸了耸肩。然而,他的喉咙还是紧的,发出的声音像青果一样生硬。手也软弱无力地松开了。
妈的,妈的,拍出这个价码,她就已经稳操胜券了。卖方不可能不答应,不可能不出售。
掌握着主动权的买方神态很从容,她开始宣布合同的条款了。
“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晚上都住在这儿。”
“从明天起吧,”晓雄解释说,“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不,就从现在起,现在已经生效了。”女人苛刻地说。
“那好吧。”晓雄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女人指着男佣说,“那是老伍,以后你出出进进,都由他来照顾你。”
不远不近的,老伍就站在玄关处。虽然是小五十的男人,却仍旧显得十分精壮。晓雄已经领教过老伍的眼神,所以尽量避免与之对视。他只向老伍那边浮掠地一扫,便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出出进进”和“照顾”这几个字。
钟文欣似乎是有意要留下晓雄独自在这儿,让晓雄去领会那合同的精神。于是,她起身说道:“你先休息休息吧,今天公司很忙,我得走了。”
晓雄把钟文欣送出大门,然后回来倚在窗边,看着女人在楼下发动汽车。
待女人驾车去远了,晓雄“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随即重重地把自己抛在沙发上。棒极了,棒极了,一年十二万,又拿得这么舒服,这么安逸!
晓雄偏过脸儿,看到老伍还在那儿站着,便挥挥手吩咐道:“喂,去刷刷浴缸,我要洗澡了。”
是的,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下午到自己的租屋把房子退了把东西弄过来,然后再去看看魏彩彩,这就跟过去的晓雄拜拜了。
一个被包养男人的沉浮史
1。 得到了甜兮兮的胡萝卜
高大的身材配着挺括的西装,大穿衣镜里的那个小伙子看上去很帅。眼窝处的青紫色还有些淡淡的痕迹,让宽边墨镜一遮,也就看不出什么了。下巴上缝过针拆了线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粗粗的疤痕,谈不上什么破相,倒是给那张脸平添了几分粗犷的豪气。
一番对镜顾盼之后,晓雄这才往大门那边走。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转过身,就看到老伍正定定地望着他。
“你,要干什么?”晓雄挑挑眉,问道。
“跟你出去。”虽然是下人温顺的口吻,却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坚定。
晓雄烦了,“用不着。”
“是钟总交代的。”
“钟……”晓雄在鼻孔里笑了笑,挥挥手说,“好吧,走。”
来到大街上,晓雄在前面一摇一晃地走,老伍就尽职尽责地随在后面。晓雄不免在心里自嘲起来,好哇好哇,有保镖啦。可惜这保镖岁数大了点儿,举止笨了点儿。
女人用了这种手段来对付他,让他不能不反感。可是再想想呢,也就想通了。人家花那么多钱包下你,还不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宝贝嘛。宝贝就得保护好,在保险箱里锁着,不容旁人染指。再说啦,现在你要到哪儿去?你去退租房搬东西,有个帮手跟着不是正好派上用场嘛。
这样想了,晓雄就坦然地挥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晓雄住的那间民房是一次交齐半年房租的,现在退房等于房租多交了两个月。房主说,“你说走就走,这两个月我的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租出去。”
晓雄明白房主是说两个月的房租不退了,他不屑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就这样了,不就是两个月的房钱嘛。”
那挥手的动作,已经有了十二万元年薪的大气。
要带走的衣物都放进了两个提箱里,被褥和盆盆碗碗的杂物呢,就扔在这儿了。晓雄回身望望,那些弃物此刻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可怜。晓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怜悯之情,仿佛被弃在这儿的不是杂物,而是昔日那个可怜而寒酸的自己。
他毅然地迈出了门,然后对伍伯说,“喂,去把两个箱子拿着。”那口吻已经找到了颐指气使的感觉。
伍伯提着两个软箱来到小街上,拦好了一辆出租车。晓雄这才下楼,舒舒服服地坐了进去。
等出租车到了“都市海湾”小区的那幢楼前,伍伯先下了车,然后过来给晓雄开门。晓雄坐在车里说,“你先带着箱子上去吧,我还得办点儿事。”
伍伯不吱声,只盯了他一眼,复又坐进了汽车里。
当然不能让他提着两个箱子跟在屁股后面去见魏彩彩,晓雄只好无奈地下了车。
回到楼上洗手洗脸的时候,晓雄不停地在设想如何甩掉老伍的办法。东想西想的,似乎也没什么好主意。盥洗完了,从卫生间往自己住的那个房间走,觉得整套房子里很安静。于是就在复式楼的二楼扶手处站住,勾下脑袋往下瞧,只见老伍住的房间关着门,想来大概是正躲在里边偷懒吧。
灵机一动,走!
晓雄当即行动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已经来到客厅了,老伍的那扇门仍旧关着,没有动静。
顺着过道一步一步地往大门那边挪,挪两步,回头瞧一瞧。哈,身后没有人。
开门的过程极慢,响动极轻,晓雄几乎出了一身汗。不能弄出声音。索性不关门,就那么虚掩着。
晓雄走出楼洞的时候,又回身望了望。没有尾巴,成功了!
脚步轻快地走出小区的大门,四下张望着,想拦下一辆出租车。
怪了,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都坐着乘客,还就是没有空闲的。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点儿什么,回过头,看到老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嘿,你来了?”晓雄笑着,自我解嘲地说,“我得出去一下。想着你累了,就没有叫你。”
“不累。”老伍面无表情地说。
晓雄只好带着这条尾巴,硬着头皮往前走。前面就是公交车站牌,下面站着几个等车的人。
“很近,三站路,咱们就坐公交车吧。”晓雄说。
老伍点点头。
几分钟之后,车来了。晓雄抬脚走上去,伍伯紧随其后。投币箱就在上车门的旁边,晓雄掏出钱夹,做出个寻找零币的样子,脸却向车后扬起来说,“那边有空座,快去占着。”
老伍听了,就下意识地奔过去抢座位。
晓雄站在那儿,翻着钱夹。
司机挂上挡,要关闭车门起步了。
就在那一瞬间,晓雄大叫,“糟糕,钱被人偷了,钱被人偷了!”
他边喊边从车上跳下去,车门就在他的身后合上,车身缓缓地向前移动起来。老伍目瞪口呆地坐在车上,蒙头蒙脑的,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晓雄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黄昏时分,晓雄来到了齐寨那处出租楼下。抬头看看,四楼魏彩彩租住的房间亮着灯,他沿着楼梯走上去,敲响了房门。
“啊,川!”开门的魏彩彩惊喜地叫了一声。
晓雄也有点儿吃惊,面前的魏彩彩变了,头发变成了棕黄色,嘴唇又厚又红,眉眼儿也描得像个唱戏的。魏彩彩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姑娘,这姑娘也是描了眉眼儿染了头发,正透过魏彩彩的肩膀好奇地望着他。
晓雄进了屋,魏彩彩不无得意地介绍说,“这是石大川,我的男朋友;她是刘巧妹,我的女朋友。”
晓雄就握了握刘巧妹伸过来的手。
小桌上散乱地摆着眉笔,睫毛夹,唇膏,小镜子什么的,两个姑娘一边笑嘻嘻地收拾那些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晓雄听到刘巧妹故意抬高了的声音,“哇塞,你的男朋友好帅呀。”
得知晓雄没有吃晚饭,魏彩彩就慌里慌张地进了厨房。刘巧妹知趣地告辞说,“你们在吧,我走了。”
“别走啊,一起吃嘛。” 魏彩彩做出个阻拦的样子,但是并不真的拦。
“下次吧,下次再说。”刘巧妹却真是要走的。走都走到门口了,还悄悄地回眸向晓雄送了个媚眼儿。
屋子里只剩下了魏彩彩和晓雄两个人。
晓雄说,“你从哪儿认识这么个女朋友?”
“你说刘巧妹?我们公司的同事呀。”魏彩彩解释说,“她也是从县里来的,比我早来汀州三个月。”
唔,才三个月,就把头发给染黄了。晓雄心里感叹着。他抬起头,看到魏彩彩目光怔怔地盯着他。
“怎么了,你看我干什么?”
“好长时间没见了,你好像什么地方变了样。”魏彩彩疑惑地说。
“唔,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晓雄掩饰着,“这段时间公司里忙……”
“再忙也不能忙得不来看看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就那么放心?”魏彩彩含嗔带怨地说,“给你打电话吧,手机老关着……”
晓雄想要再解释,魏彩彩忽然眉毛一挑,“哎呀”一声,把手伸到了晓雄的下巴上。
“我说变样了吧,我说变样了吧,你这儿怎么多了一块疤?”
“出了点儿车祸,在医院里住了住。”晓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