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入了一个自动发声的电子芯片。
钟蕾呆住了,她不想再去神经内科检查。如果万一真的是……,不,不,不!我其实很正常,她安慰着自己,只是太想父亲罢了。从今往后,不去想他,不再想他,绝,不,想!她觉得她好了,她晃了晃头。
神经,神经,神经……那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在强迫她谛听。她想逃走,她想回家,可是她却挪不动脚。无奈和无助的感觉使她心力交瘁,她软弱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自己开车回家的。她想了又想,就给母亲打了电话。
钟文欣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一见面她就紧紧地抱住女儿,大声地叫着,“蕾蕾,你这是怎么了!”钟蕾什么也不说,只是流眼泪。
一个被包养男人的沉浮史
4。 丢不掉的猫
夜幕降临之后,汀东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酒楼和餐馆全都张灯结彩,看上去格外华丽。忝列其中的“湘味香”酒楼既算不得大,也算不得精美,却已经让魏彩彩望而心仪了。酒楼的外壁是用褐色的树皮装饰的,斑斑驳驳,颇有些原始森林的味道。落地玻璃窗做成了落瀑,雪白的水流哗哗啦啦地泄淌着,再被五颜六色的彩灯一照,看上去飞珠溅玉,就像水晶宫殿一般。
一条红地毯从门口的台阶上铺下来,一直铺到人行道的釉面砖上。地毯是旧的,有些地方已经脱了毛,还可以辨出可疑的污迹,然而魏彩彩第一次踩上去的时候,心里却战战兢兢的,几乎无从落脚。
箕山县城没有一家酒楼有这样的气派呢,魏彩彩一边走一边想,省城汀州才是城,箕山县城只不过还是乡下罢了。不容易,不容易,终于熬出来了,终于进了城!
迎宾小姐穿着旗袍,笑容可掬地躬着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引座小姐恭敬地问,“两位吗?包间还是散座?”
石大川昂首答道,“有事儿。约好了的,找你们肖老板。”
引座小姐忙说,“我们老板在楼上,请。”
楼下的散座已经上了七八成客,楼上的包间也快满了。包间用的都是湖南的地名,“长沙厅”,“湘潭厅”,“岳阳厅”……引座小姐推开“常德厅”的门,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肖老板,有人找。”坐在桌边陪客的一个穿着旗袍,身材高挑的姑娘就走了出来。
“哈哈,肖老板……”石大川笑着,向那姑娘伸出手。声音是高的,动作是大的。
“哦,哦。”那姑娘把手也伸了过来。声音不高,动作很小。
“肖老板,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家的表妹。”石大川偏偏身子,魏彩彩就从他的身后露了出来。
“噢。”那姑娘眯着眼儿瞄了瞄魏彩彩,然后飞快地向石大川送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波。那眼波里似乎含着默契,含着会意,魏彩彩不禁呆住了。石大川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拉,魏彩彩就站在了肖老板面前。
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魏彩彩怯怯地叫了声,“肖,老板。”
“哦哦哦。”对方矜持地点点头。
“给你说过的,她上班的事儿?”石大川脸上满是笑。
“明天早上来,九点钟。”肖老板挑挑眉梢。
“还不快谢谢。”石大川捅了捅魏彩彩。
“谢谢肖老板!”魏彩彩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这样吧,我得陪客人。”
肖老板从包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酒杯,此刻她又拿着酒杯转回包间去。贴身的旗袍和高跟鞋使她扭摆起来,让人看到大腿那里开发得很充分。
魏彩彩记得她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差一刻赶到“湘味香”酒楼的,店前的那条红地毯像块儿山楂卷一样收卷着,服务小姐们在空出的场地上站成两排,正在听一个娘子军军头模样的姑娘训话。服务小姐们上身都穿着斜开襟的花褂子,束着红围腰,下面是宽腿裤和绣花鞋,看上去就像是穿着戏装在舞台上彩排。
“我叫魏彩彩,我来了……”魏彩彩凑到那位军头旁边,低声说。军头撇了魏彩彩一眼,仍旧训她的话,魏彩彩只好尴尬地站在那儿。
训话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整理店堂。楼下散座和楼上包间的服务小姐们分头动手去了,军头这才把魏彩彩领到了后厨房。
“你就在这儿了。”
魏彩彩就成了后厨打杂的。
魏彩彩在家时并不怕进厨房干活,可是在“湘味香”她却干怕了。择菜洗菜还好说,最难受的是洗碗洗盘子。那些数不清的脏盘子脏碗犹如无数个打着呃的臭嘴,带着酒味儿带着烟味儿,带着残汤剩水带着残渣余孽,挨着个地凑到她的鼻子前哈气,弄得她一阵阵地恶心。
还怕剖鱼。
那不是一条鱼,那是几大盆子鱼。要敲它们的脑袋,要划它们的肚子,要刮它们的鳞,要抠它们的腮。它们是粘的,滑的,腥的,要对付它们可真是不容易。魏彩彩最怵的是那种桂鱼,它们的鳍上有刺,嘴里和腮里都生着尖牙齿。
还怕收拾鸡和鸭子。
那不是一只鸡,那不是一只鸭,那是高高的一堆,看上去就像没有运走的垃圾。烧一大锅滚水把它们丢进去烫,鸡屎鸭毛味儿便随着蒸气弥漫开来,像是洗桑拿一样,让人透不出气。要褪毛,要开膛,要扒出肠子肚子……褪着褪着,扒着扒着,魏彩彩就忍不住吐,恨不能把自己的肠子肚子也吐出来。
每天干完了这些活儿,这些活儿的气味便钻进了人的毛孔里。魏彩彩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垃圾袋,变成了潲水桶。
更糟糕的是头一天抠鱼鳃就让桂鱼刺扎破了手指肚,又不能不在水里泡,指甲沟里就化了脓。脓像是长了牙,在里边一跳一跳地咬着皮肉,让人疼得难以忍受。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呆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出路和前景。
仅仅是一个星期之后,魏彩彩就知道了酒楼里的许多事情。像她这种在后厨打杂的,比那些在前台端盘子的服务小姐每月要少拿三十元(而且也没有花褂子红围腰宽腿裤绣花鞋那样的工作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多拿三十块钱的端盘子的前堂服务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再多拿三十块钱的迎宾小姐或者引座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有一天当上酒楼的领班;
……真是太难熬了呀!
在魏庙村的土屋里,魏彩彩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石大川会给她带来的城市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遐想过城市生活的美妙。那遐想喂养着她,使她得以忍辱负重般地坚持不懈。如今那押宝终于翻牌了,那长线投资终于要有收益了,然而,这就是结果吗?
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魏彩彩仅只接过石大川的几个电话,他一次也没有到齐寨的这间小租屋来。石大川总是说忙,总是说会抽时间过来看看,然而却总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魏彩彩不能不想,那不过都是些借口罢了。一个蓦然袭来的念头击中了她,石大川是不是另外有了女人?太可能了,这么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那么多花花哨哨的女人。
……
她急了,她怕了。就像失事的船舶不停地向外发出SOS求救一样,她也不停地给石大川挂电话。石大川终于答应今晚过来。
魏彩彩特意向餐馆告了假,早早地回到小租屋把房间收拾了一番,然后又洗了澡,换上了一身睡衣。那睡衣还是从家里带来的,一直压箱底,没有舍得穿。如今穿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租屋里没有大穿衣镜,魏彩彩只得把梳头用的镜子拿起来,照照上半身,再照照下半身。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总觉得不自信。
穿衣的不自信其实是因为对石大川不自信。
当初在乡下的时候,魏彩彩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眼下两人却倒换了个儿。石大川已经陌生化了,瞧上去是个彻里彻外的都市人。仅只是听听他开口讲话,就完全没有了箕山县的口音。他操的是港台腔,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帅哥。面对这么个英俊小生,魏彩彩不能不缩手缩脚,心生怯意了。
魏彩彩今天是要破釜沉舟的,魏彩彩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把身子交给他。那情形就像订购紧俏货的时候急巴巴地要把预付款交出去,只要给了钱,东西就成了自己的。
电话里说好晚上六点钟来,魏彩彩早早地摆好几盘凉菜,就把身子倚在窗子边上向外看。租屋的这扇窗正对着齐寨中街,这是石大川来时的必经之路。从魏彩彩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边是烩面馆,一边是包子铺。差不多是下班的时候了,两边的铺子里已经开始上人,人头出出入入的,像是虫窝。那都是些陌生的虫,和她毫不相干。
夜色慢慢地袭来,那条街那些铺子那些人隐隐地沉没下去,似乎要就此销匿了。不知不觉中,灯光在夜的背景里闪现了出来,宛如远远的渔火。
因为要看着外面却又不愿意被外面的人看,所以魏彩彩就让房间里黑着灯。此刻,这黑灯的小屋愈发显得冷寂,显得孤单了。
魏彩彩一次一次地看表,越看心里越发慌。
六点半钟了,莫非石大川只是应付应付她,根本就不打算过来?
眼前渔火般的灯光忽然模糊起来,仿佛这小黑屋是一条弃船,随波逐流地漂浮着,离港口的灯火越来越远了……
房门的暗锁响了响,石大川开门走了进来。
“川!”魏彩彩情不自禁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石大川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不开灯?在外面看窗户是黑的,我还奇怪,怎么会没有人。”魏彩彩不吱声,只是用双臂将对方搂得更紧。
石大川打开灯,这才发现魏彩彩脸上挂着泪。
“你怎么了?”
“人家怕你不来了嘛!”魏彩彩抹抹眼泪,忽然笑了。石大川的心就被触了一下。
“怎么会不来呢,怎么会?”石大川伸手抚了抚魏彩彩的头发,“公司里有事儿,耽搁了。”
人来了就行,人来了就好。魏彩彩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张罗着让石大川在桌前坐下。石大川扫了一眼桌子,见上面摆着像模像样的几个凉菜,甚至还放了一瓶酒。
石大川随口说,“干吗呢,过节呀?来客了?”
“可不是来客了嘛,稀客。”魏彩彩嗔怨地撅了撅嘴。
石大川不无歉意地抚了抚魏彩彩的肩头。隔着睡衣,他的手摸到了瘦瘦削削的骨头。石大川的心又被触了一下,于是那手就从肩上慢慢滑下来,滑到了魏彩彩的手上。魏彩彩的手又小又凉,像是瘫软的小动物。
睡衣的样式和面料都已过时,然而却崭新崭新的,隐隐约约地发散着存放过久的卫生球味儿。石大川不无怜惜地摇摇头说,“穿得太少喽,要风度不要温度啊?”
“喜欢。”魏彩彩撒娇地晃晃脑袋。石大川的目光能留在她的身上,让她心里很满意。
“来来来,喝酒。”魏彩彩把酒瓶打开,倒了两杯酒。一杯给石大川,另一杯她自己端了起来。
石大川惊讶地说,“怎么,你也喝白酒?”
“高兴。”
魏彩彩把杯子伸过来,“当”的一声碰响了,然后一仰头,将酒灌了进去。
“咳咳咳……”她呛着,脸红了。她的头发随着咳呛的节奏颤动不已,洗发香波味儿就像花香一样飘了过来。
魏彩彩的那点儿小心思石大川已经猜透了,魏彩彩这是要把身子给他吧。在乡下两人相处时,石大川不是没有蠢蠢欲动过,可是每次都在魏彩彩的阻止下无功而返。石大川懂得魏彩彩的精明,拆了封就成了旧货,她要让自己完好无缺,时机到了再新鲜着出售。
此时,魏彩彩却要把她仅有的那点儿拿出来捧给石大川了。在石大川的心里,生出的怜悯要多于感动。
仿佛是要借酒生胆,魏彩彩一杯接一杯地喝,因而也就一声接一声地咳呛。
石大川伸出手,轻轻地拍着魏彩彩的后背,劝说道,“彩彩,你不能喝,还是别喝得好。”
魏彩彩就势斜倒在石大川的怀里,索性咳呛得缩起了身子,犹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
石大川只好抱着她。一不小心,碰着了魏彩彩的手。
“哎哟哟!”魏彩彩吸溜着嘴,蹙起了眉头。
“唔,对不起。怎么了,你的手?”魏彩彩用左手拿着右手让石大川看,只见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明晃晃地红着,肿得竟然像又生出了两个大拇指。
“剖鱼扎的。洗呀,泡呀,发炎,抹药,再洗,再泡……”
魏彩彩絮絮地诉起在后厨打杂的苦处来。每天八点半进后厨房,把案台和地面打扫打扫就开始受罪了。收拾那些臭烘烘腥巴巴的鸡鸭鹅鱼,洗那些让人作呕的脏盘子脏碗……要一直累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才能离开呢,等到人回了租屋躺上床,就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石大川听了,就拿些话来劝慰,“唉,万事开头难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魏彩彩说,“只怕是把苦吃到尽头,也吃不到肖老板那种甜味儿来。”
“这话怎么讲?”魏彩彩把头偏过来,盯着石大川。“你说,三年前那个肖老板是不是还在别人的酒楼里端盘子呀?”
“不知道。”石大川把目光有意无意地闪开了。
魏彩彩撇撇嘴,“人家姓肖的有本事呀,端盘子端到个大款的怀里,大款就掏钱给她开了酒楼。”
石大川淡淡一笑,“听谁瞎说?”
“她店里的人哪个不知道,”魏彩彩半真半假地说,“你是不是要我也学学这本事?”
石大川像是被人戳了一下,脱口说,“你可不能!”
魏彩彩的话虽然是开玩笑,石大川却能品出其中隐着跃跃欲试的味道。
“唉,”魏彩彩叹口气,“我想端盘子还端不上呢,哪有机会往大款的怀里端呀。”
才干了十几天,就不安分了,石大川看看魏彩彩,心里有些感叹,他摇摇头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换个地方,”魏彩彩兴致勃勃地在石大川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把身子坐直了说,“比如去个公司什么的,都行。”
想得美!石大川几乎要嚷出声来,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公司都是为你开的呀?在这个城市里,那么多大学毕业生想进个公司还都摸不着门呢。
“你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帮不帮忙?”魏彩彩急切地摇着他。
“行啊,我给你试试看。”石大川敷衍着。
“不是试试看,是一定要办成!”魏彩彩用双手将石大川搂紧了,脸也贴在了他的腮帮上。那张脸在顺着腮帮往下滑呢,热乎乎地往脖子里拱。衣扣设着路障呢,双手就来拆解。不一会儿,嘴唇就亲在了胸膛上。石大川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魏彩彩忽然把头抬起来,惊奇地说,“你的心,跳得好厉害。”那目光既天真,又世故。
石大川知道她想往下走,石大川知道她想让石大川自己主动着往下走。她是想交预付款的呀,可是石大川不能接。
石大川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
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咔哒”一声,解开了石大川的皮带。石大川的心沉了沉,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魏彩彩,他不想用不适当的语言和动作伤害魏彩彩。
“疲惫奔波之后我决定做一个叛徒,不管功成名就没有什么能将我拦阻……”张国荣忽然在房间里唱起来,那是石大川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发出的声音。
“对不起,我得接电话。”仿佛得救一般,石大川起身去拿外套。
是阮珊打来的电话,召他去家里。
石大川把手机收好了,然后穿上外套说,“真不巧,公司有急事,我这就得走。”
极度失望的魏彩彩叫起来,“我听出声音了,是个女的!”
石大川沉静地回答,“嗯,那是我们老总的秘书。”
魏彩彩只得无奈地起身相送,她伸手去拿石大川的手提电脑包,石大川说了句,“小心,我的手提……”他省略了“电脑”两个字,听上去很酷。
莫名的委屈陡然袭上心头,魏彩彩无力地松了手。行,行,我不沾你,不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