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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我到你家去吗?”石大川问。
“对对对,马上来,马上。”女人的声音很急切,“你现在就出发,最好二十分钟之内赶到。”
“好。”放下电话,石大川先是舒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的生意有了,钱也不会落空。可是要解决阮珊,却不是件轻松的事。面对着阮珊的那堆肉,不是吹口气就能让自己胀起来的。
石大川打上出租车赶到阮珊家里,已经过了晚上九点钟。阮珊散着半干的头发,穿着浴衣来开门,石大川闪身进去,灌了满鼻子的洗发香波味儿。阮珊不把他往客厅里让,却径直向浴室那边推。“快,快洗澡。五分钟啊,就给你五分钟。”
石大川钻进浴室,草草地冲了冲,就趿着拖鞋往卧室走。那双男式拖鞋不够长,垫在脚心后面,让他露着多半个脚后跟。石大川一边颠颠歪歪地挪着脚,一边颇不舒服地想象着拖鞋主人的身材个儿。
掩着厚窗帘的卧室大亮着灯,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上去汪洋恣肆,就像是堤坝里泄出的洪水。见石大川走过来,女人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台钟说,“咱们就一个小时啊,十点半以前结束。”
石大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里却感叹,这么小小的缝还要插一插针,女人也真是不容易。小台钟的旁边摆着夫妻俩的合影相,石大川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也在望着他。那男人皮笑肉不笑的,厚嘴唇却绷得紧。石大川就在腹内调侃了一句,嘿,伙计,别生气,我在替你帮忙呢。
阮珊催促说,“喂喂喂,看什么呢,还不快躺下。”
石大川回道,“不让看,就关灯啊。”
女人做小女儿态,“就开就开,就要开着灯看看你。”
石大川认真地说,“你忘了,一开灯我就紧张。”
“坏毛病。”女人嗔笑着撅撅嘴,“好,好,关了,关了。”
“啪”的一声,卧室暗了下来。在黑暗中看不到女人那堆肉了,石大川的感觉就好得多。
与光亮带来的活跃和躁动不同,黑暗带来的是安静和沉稳。女人缓缓地抚着他,一如悄然过窗的夜风。
“我本来想约你到宾馆开房的,那里条件好,会舒服一些。”女人喃喃着。
“嗯嗯。”石大川口里应着,心思却在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动静。
“唉,可是呢,到宾馆去不行,晚上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家。老公随时都会往家里打电话,看我在不在。”女人叹了口气。
就这么个没人捡没人拾的宝贝,也用得着看那么紧?石大川心里发笑,嘴上却说,“至于嘛,你总得和朋友来往吧。”
“朋友到家里玩可以,打打麻将啊,聊聊天啊,都行,就是不能出门。”女人的口气里含着幽怨。
石大川能感觉到女人是真心在对他倾诉,女人此时把他当作了知己,石大川就有些感动,于是便劝慰道,“好嘛,嫁这么好个老公,这么在意你,这么喜欢你。”
“不是喜欢,不是在意,是自私,是蛮横!”女人恨恨地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他们自己要吃得饱吃得好吃得新鲜,却让女人空瘪瘪地挨饿。”石大川无话可说。
女人却絮絮地说个不休,有些话是只能对他诉说的吧,比如因为和他一起去了新马泰而挨打。从那以后,老公才盯得这般紧了……
女人说得有些哀痛,然而却有一种无怨无悔的决绝,让石大川听得心里发紧。
石大川再次关注他的身体。无论是从职业还是从回报的角度,他的身体都应该尽快地振作起来。女人不懈地打着手语,向它呼唤。
那是谁的手?那不是这个女人的手,那是麦当娜的手,那是小甜甜布兰妮的手,那是“亚洲一姐”滨崎步的手……石大川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象着,他要用想象中的女人置换掉身边的阮珊。他打开记忆中的“我的图片”文件夹,逐项搜寻着库存的图片。一个性感的内衣模特儿蹦出来了,她是石大川过去从网上下载过的图片。嘴,臀,大腿,胸乳……石大川一遍一遍浏览着。终于有效,他的身体开始做出回应。
床头柜上的电话很及时地来凑热闹,阮珊哆嗦了一下,然后拿起听筒。
“珊珊,你在家?”
“哎。”
“你在干什么?”
“看电视。”
“不对吧,振铃音刚响,电话就拿起来了。你在床上。”
“是,是。”阮珊的声音变得有些紧,“一直看,看电视。刚刚过来,拿我的茶杯。”
“看电视也行,洗洗澡先睡觉也行。我和客人还没有谈完,看情况吧,今天晚上可能回去,也可能不回去。”
“哎。”阮珊放下电话,再度偎进石大川的怀里,脸上居然潮乎乎地有了汗。
“是谁?”虽然已经猜到,石大川还是问了一句。
“市管会,执法局。”女人笑。
“他在哪儿?”
“在泽阳呢。”女人轻松地舒口气,“他就是放下电话马上开车赶回来,也得一个小时。”
那是从高速路开车过来的时间,石大川明白在这段时间里是绝对安全的。或许是两人都放松的缘故,被电话中断了的行动很容易就接续了起来。石大川用想象再次呼香唤美,一个个摄心夺魄的女人翩然而至。蓦然间,“嫩嫩”竟闪了出来,令他大亢奋,也令他大惭愧。
他惊呆了,他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亵渎神圣的罪恶感。而就在此时,阮珊在他的身下欢乐地呻吟起来,那声响让石大川对自己对她都生出了极度的厌恶。
开了床头灯,阮珊流着泪说,“谢谢你,你真好。我从来就没有,从来……”
石大川叹口气,今晚他终于不辱使命了。
女人爱抚地摸着石大川的脸,她的动作有些怪,手指是自下而上缓缓游移的。先是托着石大川的下巴,一点一点地拢合,一下一下地按摩。然后,手腕转翻,整个手掌就抚在了石大川的颊上。她用厚软的指肚摩挲了一番石大川的颧骨,继而又升至了鼻骨。如此一来,她的双手掌心就近乎相对了,那情形就像是在合掌祈祷。她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石大川想起初识阮珊时,阮珊为他相面相手的事,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这个女人,真有点儿鬼鬼怪怪。
“你这是干什么?”石大川说。
此时,阮珊双手的指肚已经摸到了他的眉骨上,它们像是受了惊吓,软耷耷地瘫在那里。
“你的眉相不好,应该避一避你。”阮珊睁开了眼,目光有些凝滞。
石大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什么眉相啊,怎么个不好法?”
“你这是坟眉,眉骨也是坟相。”
石大川不悦了,“那你还和我来往。”
阮珊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咬咬牙做出个发狠的样子,笑笑地说,“身不由己呀,谁让你这么勾人呢。”
说完,看看床头柜上的小台钟,然后指指卫生间说,“你快去洗洗,该走了。”石大川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再度趿上那双男人的小拖鞋,钻进了卫生间。
把水喉开到最大,哗哗啦啦地快速冲洗一番,石大川就跑了出来。阮珊正在收拾床铺,床单和枕套都换了,看上去已经没有了翻云覆雨的痕迹。石大川换好衣服要走了,阮珊还伏在木地板上,一丝不苟地找着什么。
“我走了。”石大川说。
阮珊连忙站起来,自嘲地笑笑说,“怕有你的头发。我老公,是光头。”
石大川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还有,对对对,快拿好你的钱。”阮珊拍拍脑袋,从床头柜里拿出个纸包来。“这是你今晚的辛苦钱,这是你的打车钱,这是你吃夜宵的钱……自己去吃啊,我不能陪你了。”女人一项一项地交代着,那神情显得既善良又慈爱。
汀州市幼儿师范学校如今改名为汀州第二师范专科学校了,校址还在南郊苗圃路。当年的郊区现在已经是环城路圈内的市区,原本像森林一样幽静的苗圃被房地产商开发成了高层公寓楼。那个学校也在向高空发展,高层的水泥楼壳已经成形,像屏风一样堵在学校的大门口。
绕过高层水泥楼壳,就看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校园,残存的旧房子与残留的老树一起,保留着残剩的昔日风景。钟蕾将她的小“威姿”泊在一幢旧教学楼前,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头顶的阳光让她有点儿眩晕,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所校园仿佛是一个旧相识,于是她的心底便油然生出了许多亲近感。韩冰就在这儿吗?
钟蕾感慨地望着这幢旧楼和楼前的一棵老树,旧楼穿着灰色的衣衫,老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钟蕾的神情就变得恍惚起来,她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旧衣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匆匆地从校园里穿过,消失在远远的树影里。当年韩冰应该是蹬着自行车去给母亲上钢琴课的吧?从市郊的校园赶到市内的住宅区恐怕得要半个多小时,他一定骑得很快,那情形就像多情的骑士策马去会他心上的女人。
教授钢琴课的老师应该极富艺术气质,他想必是文雅的,倜傥的,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若非如此,母亲便不可能爱上他。这样信马由缰地想着,钟蕾便仿佛看到了韩冰的面孔。鼻梁高高的尖尖的,眼睛却分外的圆,像带露的葡萄一样清亮、湿润。那是钟蕾自己的模样,女儿应该像父亲。
父亲近在咫尺了,钟蕾却生出了怯意。她的脚已经迈上了旧楼的台阶,忽然踯蹰地停了下来。胸腔里的心虚弱地颤晃,身体像出壳的蛾子一般嫩软,唯有脑袋例外,一跳一跳地亢奋着,“咚,咚,咚。”像充足了气一样胀得满满的,箍得紧紧的。
“去,去,去。”随着那充气的节拍,一个声音固执地说。钟蕾毅然决然地走了上去。
楼道里迎面来了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钟蕾说,“麻烦你,请问音乐教研室在哪儿?”
“我们学校没有音乐教研室,只有艺术系教研室。”姑娘用手向上指了指,“在三楼。”钟蕾很容易就找到了艺术系教研室。
钟蕾推开门说,“打扰了,我想找,教钢琴课的老师……”
不期而至的美丽女孩让房间里的人们怔住了。片刻之后,他们才似乎听懂了来访者的问话,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站在饮水机前的一个男子。
他有白杨树般的身材,他有热带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和大胡子,他犹如雕像一样周身散发着艺术的气息。
钟蕾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是韩老师吗?”
“谁?”
“韩冰,韩老师。”那男子摇摇头,然后向他的同事们耸耸肩,摊摊手,哈哈地笑了。那是一个很潇洒的动作,颇有舞台味儿。
钟蕾有些尴尬地说,“麻烦你们,请告诉我,教钢琴课的韩冰老师在不在?”
“这个学校只有一个教钢琴课的教师,那就是我。”蓄着长发大胡子的男人回答。其他的人也在旁边插着话。
“艺术系的老师中没有姓韩的。”
“是啊,我们没听说过这个人。”
……
“对不起,打搅了。”钟蕾失望地离去。下楼的时候,钟蕾才发现旧楼梯原来很陡,很窄,很繁复。
钟蕾从带着潮霉味的楼道里钻出来,老旧的校园再次呈现在她的面前。旧相识的感觉消失了,这校园又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停在楼前的小“威姿”是个显眼的外来者,它在那里形影相吊着,看上去格外孤单。
走吧,咱们走,钟蕾喃喃地对“威姿”说。“威姿”被发动起来,低低地应和着。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套蓝墨水颜色的旧西装,灰白的头发像是褪了色的书页。风吹着,将那些书页翻起来。钟蕾忽然被触动了,她立刻熄了火,从车内跳出来。
“打扰你了,老师,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老太太笑眯着眼儿,望上去很温和。
“韩冰,韩老师,教钢琴的……”
“唔,韩冰啊。”老太太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孩子,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没,没什么。就是有人,托我打听他。”
“他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出了点儿事儿。”老太太目光锐利地望着钟蕾。
钟蕾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出了什么事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了口气,对钟蕾的第一个问题避而未答。她只告诉钟蕾说,“韩冰去了焦阳三中,我想他可能还在那儿。”
老人走了。钟蕾怏怏地驾车离开了那个学校。
一个顽固的声音像驱不散的蚊虫一样,在钟蕾的脑际嗡嗡不休: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
随着那周而复始的声音,钟蕾的头皮和头骨就格格吱吱地绷紧了,直紧得她眼前发蒙;心一悬一悬地颤悠,四肢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手心里潮乎乎的,身体忽然像冷凝器一样沁出许多凉飕飕的汗;胸廓像是被顶压着,由一条条绳带勒勒扯扯地捆绑打包;透不过气了!
……
钟蕾把车慢慢地停靠在路边,熄了火。她伏在方向盘上,一个无奈的念头在心里闪着:莫非又要重演在高尔夫球场晕厥的一幕吗?
车外响起“突突突”的摩托声,一位巡警来到车边。他向车里看了看,然后行了个礼,对钟蕾说,“你违章了,这里不许停车。”
钟蕾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回答说:“我,可能是病了。”
那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巡警呢,当他发现他看到的是一张眉目姣好的面孔时,他的脸居然红了,“对不起,要我帮忙吗?”
“谢谢,”钟蕾感激地说,“我觉得我再喘口气儿,就可以自己开车了。”
“那好,前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巡警用手向不远处指着,“当心点儿,慢慢开。”
奇怪,让巡警这么一掺和,钟蕾倒觉得好多了。
钟蕾把车重新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前开。方才对巡警脱口说出“病了”两个字,倒使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的确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了。
钟蕾在市中心医院挂了专家号,那专家听了她的陈述,便开出了许多检查单。血常规,尿常规,胸X光,心电图,脑CT……那是一道又一道关卡,每一道都让她提心吊胆。
所有的检查做下来,居然都正常。
专家看看那些单子,再看看她,然后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压力很大?”钟蕾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能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那些问题告诉我吗?”说什么呢?说自己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生身父亲吗?说那种作为一个生命,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最本源的痛苦吗?那是埋在心灵最深处的疼啊!
“是这样的,大夫。”钟蕾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些事情,有一些念头,只要冒出来,就挡不住。老是要想,想,直想得人头疼。”
“头疼之后,就是心慌,就是手发抖,就是出虚汗,就有了要昏厥的感觉。”专家接 着她的话说。
钟蕾点点头。
那专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其实呢,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问题说出来,是最好的疏解方式。”
“有什么药可以治吗?”钟蕾回避着,还是不想说。
那专家敛了笑。“我想,你应该去神经内科看一看。”
“神经……”钟蕾敏感地提高了嗓音,“神经怎么了?”
“有可能是神经官能症。”
“那就是神经病!”钟蕾的嗓音发紧发尖。
“神经衰弱,癔病,强迫性神经症……这些都是神经官能症中比较常见的类型。你应该找这方面的专家看看。”
“好吧。麻烦你了,谢谢。”
钟蕾离开诊断室,向挂号间那边走。她应该再挂一个神经内科的专家号。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重复,那情形就像耳鼓里植入了一个自动发声的电子芯片。
钟蕾呆住了,她不想再去神经内科检查。如果万一真的是……,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