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又一次抬头望六层楼上的窗口,胡涂说从左往右第八个窗口就是黑乌鸦的。但那些窗口跟天上飞机上的窗口差不多大小,根本数不准哪是第八个,辨认起来就像在一个水面有风波而没有水草的湖里钓鱼,很难看清浮漂是真的被鱼搞动了,还是浮漂们自己在乱动。然而,等待胡涂是美妙的,虽然他迟迟不露面,有点像在故意摆架子。我想着黑乌鸦这名字本身的奇妙意味,想着那只有几秒钟背影之交的花衣服,渐渐忘了胡涂。然而,我毕竟是在等胡涂而非黑乌鸦,我必须明白这点才行,否则错过胡涂就错过了黑乌鸦。于是,我又发出干咳声,原地转来转去,不巧撞上一个人。
一个过路的女人用恶狠狠的腔调问我,你有病还是吃多啦?
我被吓了一大跳,不敢再瞎转悠,不然还会撞上人挨骂。时间在慢慢过去,胡涂还不出现,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会不会胡涂那个杂种比我先来,早已单枪匹马捷足先蹬,跟黑乌鸦在六楼亲热上了?
胡涂!胡涂!我仰着头高声喊叫起来。
胡涂!胡涂!又叫喊几声。
等待胡涂已经够美妙了,喊叫胡涂则还要美妙些,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叫喊胡涂那小子还是在直抒胸臆,喊叫自己胡涂。一阵喊叫后,我忽又担心起来,万一人家以为我出了事,跑出来救我也是可能的,于是闭上了嘴,蹲在地上休息。可是过不多久,我又来了气。
胡涂!胡涂!我毫无办法,又喊叫起来。
有人砰地一声推开二楼窗口吼道:你说哪个胡涂?老子跟老婆干架管你屁事!
骂完,又砰地一声,关了窗户,里面骤然传出一个女人爆炸一般的哭叫声。我不敢再叫喊,身上瑟瑟发冷,心头毛焦火辣。我发现胡涂这个名字,好像是专门来对付想找胡涂麻烦的人的。又过了一阵,一个人影由远走近,香烟在嘴上忽亮忽亮的,是马车师傅。
犒完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都过了这一半天,还纽犒啊?他又问。
我那个朋友还没到。我说。
啥子朋友哦,鸡公三!搞快些啊。他说,转身又离开,可能怕化肥被偷。
马车师傅不愧走南闯北,说得一点不错,胡涂那个杂种哪里是什么朋友。他从前那么小就敢抢我东西,把我打翻在地,我还没找他说清楚。他每天中午去鱼塘边给老保守送饭,而老保守却用鸦片钓鱼。后来小校花的妈妈被裸体捆绑沉河,而小校花的哥哥竟在河边对老保守下跪。再后来,神出鬼没的老保守从成都消失,又在西昌被抓,死在狱中。总之,那一切还都没谁能弄明白,又冒出来了一个胡涂,外加一个黑乌鸦。
胡涂!胡涂!我不得不又喊叫几声,心想再不来,我干脆走了。
我来了,来了。一个人忽然在黑暗中应道。
声音是从楼那边传来的,是胡涂的声音,居然一喊就把人喊了出来。我忙迎上去,果然见他叼着烟,从大楼转角处出来,楼上窗户透出的灯光刚好把他照得能辨认出来。
让你等久了。我开口就把本该由他说的话抢先替他说出来,也假装自己并不着急。
你好久到的?他说,倒很稳得起。
刚到,一喊你就听到了。我撒个谎。
上楼坐一会不?他说,没再提甩不脱,口气突变。
这么晚了,还上去坐?我说,气得发慌,恨不能立马飞上楼去干黑乌鸦。
是有点晚了。他顺着说。
我本来没打算再回农场。我说,既绕了弯,同时也更加直截了当。
黑乌鸦还在生气,只有下次才行了。他说,还没忘自己说过的话,也很清楚我的意思。
下次?要等好久?我说,心里大失所望。
就定在下周的今天,也是星期六,还是在这个地方等我。他说。
不会再变了嘛?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话不多却分外有力。
黑乌鸦干不干哦?我又啰嗦一句。
反正,到时候甩不脱别怪我。他终于把说过的诺言又重提一次。
片刻后,我跟马车师傅赶着马车上了路,在茫茫夜色中朝山里奔去。等马车费死劲冲上一个大坡,路变得好走起来后,马车师傅说了句话:
妈比哦,鸡公三!不要说犒,光是想瞧到一眼女人的下手,实在都比上大坡还困难。
我知道他说的下手是什么,西昌农民爱把女人的下身就说成下手,把屁股说成尾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