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进了里屋,在姥姥身边坐下,我也跟了进去。
我一瞅见那个户籍民警就不顺眼。姥姥说,盘腿坐在床边上。
还老追着问这问那。我说。
追问啥?姥姥说。
不知道,老三知道。我妈说。
我也没听清。我说。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看户籍民警跟老保守没准有什么事,不然不会非要抓住老保守不可。姥姥说。
他是公安,本来就是抓坏人的嘛。我说。
不见得。我妈说。
我爸离开窗口,在外屋走动了几下,可能没看见住楼下的户籍民警到外面去,又在床边坐下。
爸,刚才楼下那个人问你啥了?我来到我爸跟前说。
管他问啥呢。我爸说。
老保守最后那次把枪都掏出来,咱们要是明白人早该知道他不会再来了。我说。
是呀,户籍民警要是明白人,就不会在鱼塘边装孙子等老保守了。他说。
户籍民警又没见到老保守有枪。我说。
是啊,这些天我也老是在想,老保守为啥会跑到火车站背后去钓鱼。你看没看出来,刚才一提老保守,户籍民警的眼睛里就出现一种吓人的东西?他说。
啥东西?我说。
啥东西?我看就像黑煤球。他说。
你看出来了?我说。
黑煤球藏在他眼睛里,不注意看根本就发现不了。他说。
我想像不出户籍民警两个眼睛里藏着黑煤球那种东西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我爸说来说去也没解释清楚。
秋天,我开始上小学,比楼下的小校花矮一个年级,她妈妈成了我的班主任。这样一来,我爸只在星期天才带我去钓鱼,还得正巧赶上他倒班休息才行。每天在上学的路上,我跟楼里的孩子们一起,趁着初冬早上的大雾跳到菜地里去偷农民种的萝卜、窝笋什么的,有时小校花也跟着一起偷。我们用铅笔刀把菜削成小块,装进放好了佐料的小瓶子里,带到学校用细铁丝一块一块地插着吃。一进入春季,在学校操场边上的那棵歪脖子大树下面,我加入了少先队。彩旗飘飘的操场上,校长冲着话筒大声讲话,要我们警惕美蒋特务。
想着抓特务,我忘了钓鱼的事。
一天下午放了学,天色渐晚,操场边的荒草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有点像老保守,而女人很像刘老师。两人先头还好好的,不一会吵闹扭打起来。我跑过去问那个男人是不是美蒋特务,要拉他去火车站派出所坦白交待。
我爸爸是美蒋特务,我不是。男人说,脸看不清,但听声音在发笑。
你爸爸在哪里?我们去把他抓起来!我说。
我爸爸早被抓起来了。去派出所的路我很熟,我自己去交待。他嘿嘿又一笑。
说话时,女人低头背对着我,好像害怕我。
人家态度那么好,我只能眼看着他跟那女的从学校围墙的缺口处走了。
回家后,我爸没等我把事情说完,就急忙跑下楼去,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一会工夫,户籍民警又跑上楼来向我问这问那,脸色挺难看,听口气好像我真放走了一个特务。
初夏,一脱掉身上的厚棉袄,到了夜深也不想睡觉。有两次我摸黑下楼,想去小校花家后窗看看小校花。但还没靠近,就发现早已有人爬在后窗上,屋里的灯光透过那道蓝色的窗帘,只照出那人模糊的头影。到了白天,我爸跟我妈做贼似地悄悄说着什么,一见我走近马上就不再说话。但是有一回,我偷听到两人说的一些话。
我爸说,我就不信他那样有啥好,太差劲!
我妈说,这事还不是你给闹的,还有脸老找人家说。
我爸说,不行,我非得找他再说说不可,看他把好好的一个女人遭塌成啥样了!
我妈说,看看你这副德性,当初害了人家,反过来又心疼,真不害臊!
另有一回,我看见我爸跟户籍民警在楼下拐角处说话,说着说着,被发起火来的民警使劲一推,差点摔个仰屁股墩。我冲过去又想扶我爸,又想拦住转身要走的民警,这时候,刘老师出现在我们眼前。她红着两眼对我爸说:周大哥,你快回家吧。
我看见她身后站着瘪起嘴巴要哭不哭的小校花,梢远一点还站着小校花的哥哥。她哥哥瘦不拉几,个子不高,十四五岁的样子,两眼冷冷地望着我们。
再后来的每一天,我走在大街上,看见身边的每个人都像美蒋特务,就是不好抓。我认为这就跟钓鱼一个样,看起来水里哪里都有鱼,就是钓不起来。
第七章 美貌女教师被裸体捆绑沉河
礼拜六傍晚,我爸一进门就叫道,三儿子,明天早起,今天早睡!
我一听高兴坏了,差不多每次钓鱼的头天晚上,他都这样招呼我。 我跑过去一看,他正在地板上的几只竹筒里倒腾蚯蚓,脚手上满是污泥,浑身一股子好闻的臭味。
我找到了一个挖蚯蚓的好地方,三儿子!我爸欣喜地说,头也不抬。
厕所后面的大粪坑边上,对不对?我说,蹲下来。
你咋知道的?可千万保密啊!他小声说。
我觉得我爸挖蚯蚓可以得十分。他挖的蚯蚓长短粗细都差不多,每一条都红得很。我跟他去挖过好几回,地点大都是潮湿的垃圾堆、生蛆长虫的大楼背后以及蚊虫叮咬的臭水沟边。那些隐蔽的地方蚯蚓又多又好,其他钓鱼人不容易发现,棒极了。只是有时候楼上泼下来一盆水,把你泼成落汤鸡,就不怎么棒了。我还觉得我爸是个挺会养蚯蚓的家伙。他用一节碗粗的竹筒养蚯蚓,让蚯蚓们在泡过夜的剩茶叶里过好日子,吐尽肚子里的污泥,养得欢蹦乱跳红得透明。有时他又改用稻草养蚯蚓,把稻草用水泡几天,去掉草里的什么成份,再把稻草揉成丝,让蚯蚓在蓬松的稻草丝里钻爬吐泥。算起来,他拿出去钓鱼的蚯蚓一般要经过三天的饲养工夫。
睡觉前,我爸又没忘记要全家人互相提醒买葱姜蒜。他老是这样提醒,我已经听出来这就等于也为我们钓鱼布置下了任务。至少能算一种期待和鼓励。可我妈不这样看。第二天一大早,她一急眼就冲我爸叫道:
买葱姜蒜,买你姥姥个蛋!
姥姥知道我妈不是在骂她,也坐在屋里冲我爸说:
你要能钓回鱼来,把我两眼抠了!
接着,我妈跪在床上东翻西找,姥姥坐在床边上也两手在身边摸来摸去,看样子两人在找一根针。
我爸不发火的时候是个谦逊之人,两个娘们都不乐意,他见事情不妙,不再开腔,抱起我上了自行车后架,接着开车出发。他的腿少不了又被破车卡了几下,裤腿撕开了一条口子。这次去凤凰山,那是成都平原上很出名的一座山,我爸说山上有个大鱼池,鱼又多又大还没人管。一路上,我心里不停响着电影《南征北战》里张军长的那句话:请你们赶快向凤凰山靠拢!赶快向凤凰山靠拢!但那一次,我爸半道上骑岔了路,越骑离凤凰山越远。最后,他带我来到一条没人烟的大河边上,看好水后立在岸边荒草中说:三儿子,来吧,就在这里钓也行。
这是条什么河呀?连个人都看不见。我说。
这条河叫沙河,是从都江堰流过来的,我以前在这儿钓起来过一个老头!我爸说。
就是这个地方?我说,以前听他说过好几次。
就是这儿。当时那个老头在河对岸摸鱼,我甩车竿劲太大,一下把他给钩下河,几下就把他给拉了上来。我爸边说边往河里洒尿。
后来呢?
我不是早说过了?
再说一次嘛,我还想听。
这个后来呢,老头跟我拼命,就打了起来,他哪儿是我的对手呢。
真好玩儿。我说。
还有比这个更好玩儿的呢。他又说,从前有个老爷子在河边钓鱼,鱼钩是直的,钓的时候钩离水面三尺高,结果更邪门,钓起来一个比他还老的老爷子。
咋会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叫愿者上钩。
爸,要是今天又钓不着咋办?
从前还有个人在海里钓鱼,钓了三年也没钓着,三年之后才开张。
要三年才行啊?
我看今天就成。
准备好以后,我爸开始钓鱼,模样像个钓鱼的老鬼,车竿一下钩没过三分钟就拉起来一个破箩筐。我高兴得直叫唤。
我还以为又是一个老头呢!他说着,把破筐一脚踢下大河,接着又往大河里甩车竿,没几下又钩住一个大东西。他试了试手上的感觉,马上兴奋起来。
三儿子,快准备好网子,一拉到岸边你就把鱼网住!他叫喊道。
我赶紧照他说的做。只见他很快就使足了劲,不断转着鱼竿手柄上的线轱辘,同时把车竿一抬一放地不断往回收线,几十米长的鱼线在发乌的水面上溅起了道道水花。
爸,有多大?我小声说。
爸有多大?你爸爸就这么大,刚满四十。我爸说,慌忙之中没忘了寻开心。
我是问你钩住的有多大?我说。
足有几十斤!他叫道,草帽下的一张脸乐开花,而一对老大的眼睛却惊慌地盯着鱼线入水点。那个神秘的入水点在亮晃晃的阳光下渐渐向我们靠近。
三儿子,这个家伙一动不动,到了岸边准会拼命蹦开,你看准脑袋就使劲往上插!我爸低声向我交待。
我赶紧扔掉长竿网子,举起长长的叉子。那叉子的钢尖贼亮,稍后一点的地方有个倒钩,跟鱼钩上的倒刺一样,鱼被插着就跑不了。
注意!我爸又提醒我。
我说准备好了。可他说注意脚底下,别踩滑了。我看看脚下,又看看河面,两眼不敢眨,鱼线入水点越来越近,情况更紧张了。我爸是个左撇子,乒乓球打得特好,电报也发得比别人强,用的都是左手,这时候,他那有力的左手把老粗的车竿都拉弯了。等水下那个大家伙被拉到岸边水面上时,我和我爸好像都看花了眼,好一阵没说话。等完完全全看清楚后,才好像突然又变得精灵起来,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发疯似地骑上破自行车逃跑。逃的途中,完全没有什么车辆,行人也没一两个,路面又平又宽,可我爸骑车的手艺糟得没法再糟,几次连人带车翻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他被摔得鼻青脸肿,我被摔得半死。尽管这样,我和他好像从没这么来劲过,爬出来又继续逃。他反复说幸好我没用叉子插脑袋,否则就撞大祸了。我说明明看见了那个东西怎么还敢下手呢?他问看见了什么,我说屁股。
谁的屁股?
河里面的屁股。
别的呢?
马上看见了整个人,腰上捆着绳子,鱼钩就是钩在绳子上的。
还看见什么?
毛。
什么毛?
就是毛,毛病的毛。
没啦?
还有两个奶,朝下吊着。
看走眼了吧?
看你说的,我连两个奶都不认识啦?
那你看没看见那个人的肚子下面有个大石头?
没错,那个人抱着一个大石头。
不是抱着的,是被绳子捆在肚子下面的。
我怎么没看见是捆着的?
我也没看清。
我爸说着话使劲按铃铛,车龙头左右不停摆动,差点撞到路边树上去。等骑稳后,他又说:但我想准是捆着的,要不然,那个人抱着石头干什么?你不知道,三儿子,人要是给淹死了,肚子里就会慢慢灌满了水,一两天就要漂起来。要是男的,肚子里的水太沉,人就会肚子朝下,背朝天,像趴在水面上一样。要是女的,肚子就朝上,像躺在水面上一样。
为啥跟男的不一样?
女的屁股特别沉,所以背朝下。
有多沉?
屁股那么沉。
谁的屁股?
朝下面的屁股。
朝上面的不沉吗?
朝上面的辣椒不沉。
我又没说辣椒。
你人太小,想不起辣椒。
那你也一定知道她淹死有多久了?
时间不会太长,看上去她的样子还好好的,肯定是被人害了。
是我们害的吗?
瞎说。
不是我们那是谁?
你怎么帮别人说话?
那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个人刚死不久,我又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所以我才说她刚死不久。这又有什么稀罕的?
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啦?
咱们的鱼竿和网子、叉子都扔在河边上了,咱肯定会被抓起来。
我说了咱们会被抓起来吗?
说不说都一样,反正要被抓起来。
不想抓。
怎么不想抓呢?
抓谁?
放牛的小孩,我看见他了。咱们跑的时候,他看见咱们了。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你知道个屁!
他肯定会告咱们。
他敢!
我也这么想。我们可以把他抓起来。
他敢!
要是他不敢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他抓起来。
要是人家怀疑是我们害的,那怎么办?
你这小子怎么尽说丧话?
不是我们害的吗?
你这个小王八蛋给我住嘴!
我害怕。
怕顶屁用。
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
那你说话为啥发抖?
车一直在抖,骑在车上说话能不抖吗?
我说话怎么不抖呢?
那你说为什么不抖?
害怕呀!
你以为就你一人害怕?
那咱们还是去派出所坦白了吧。
为什么要坦白? 我可告诉你,咱们千万不能去坦白。
那咋行,纸包不住火呀。
浑小子,谁叫你用纸包火了。
不管用什么包,反正都要被枪毙,嘣嘣两枪。
破车猛地一歪,撞到树上去了。
说真格的,我从没见过我爸说话这么颠三倒四,也从没遇到过谁把我搞得这么糊里糊涂。几十年后,高原深处的刑场上真的响起了嘣嘣两下枪声。不过那两枪击中的是另一个人。而且枪响过后,我爸好像有所顾忌,始终没问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到家里,我爸和我的脸上胳膊上还有腿上,擦满了红药水,也贴了好几张膏药。家里人都以为我们在外面钓鱼跟别人打了架,还被缴了械。
你瞅瞅,两个人一瘸一跛的,揍得可不轻啊。姥姥坐在里屋床边上,跟我妈说。
可不是,除了人回来了,啥东西也没拿回来。我妈说,她坐在一边正举着一根针往针眼里穿线,姥姥眼睛不好使,一用针就叫我妈帮把手。
家里几个兄弟正围在桌边吃剩饭,可能饿慌了,连我们瞧也不瞧一眼。我爸像小偷似地一会看看门关好了没有,一会又看看窗户外面有什么动静。邻居来借锯子敲了敲门,吓得他要往床底下钻。我又怕又饿,什么东西也不想吃,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眼前老是出现河里淹死的人。
那个女人看上去挺年轻,全身光光的,什么也没穿,整个人被拉到岸边沙滩上,把头冲着我们,但我爸一松鱼线,她就被肚子下面那块有点圆不溜秋的大石头垫着转了方向,把白胖的屁股冲着我们了。她的头栽到了水里,散乱的长头发漂在水上,那块圆石头把她的屁股垫得老高,连两条弯屈的腿都给垫起来离开了沙滩。那种样子,有点像正对着大河磕头,磕死在了河边上。从她岔开的两条腿中间,我看见了她肚子下面的那块石头,还看见了她的胯裆处有一条皮肉翻开的长口子,两边还长了些毛,好像刀划开的一样。
那个女人是刘老师。
第八章 她跟丈夫行房事当场被抓获
冬天正在来到,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能听见小校花和她哥哥在楼下哭得死去活来。我爸和我被一次又一次叫到火车站派出所。小校花和她哥哥,还有她的户籍民警爸爸,以及那个挂着鼻涕的放牛娃,也一次次出现在那里。公安们问什么,我都照实答,连我爸在河边撒了一泡尿也没隐瞒。我爸后来说他也是如此,但不知其他那些人是怎样回答的。他说好像听出来,在害死刘老师的作案现场,任何痕迹也没留下来,而那些天也没下雨,说明凶手不是一般狡滑。
是不是那个老保守干的?我说。
是你把这个事告诉给了公安?我爸说。
是他们先问的我,再说户籍民警不也知道吗?我说。
他是知道,但那天是你先跟我说了,我才跟他说的。他说。
公安也问你了?我说。
是啊。但你那次不是说,那两个坐在学校草丛里的像刘老师和老保守,又不能肯定,对不对?他说。
对啊,当时天快黑了,看不清楚。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