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子,我回去以后,也要做一个老保守那样的折叠椅。我爸一直愣愣地望着斜对面,好一会又说。
了不起的老保守,有一次比我们先收竿。他在鱼塘那边慢条斯理地收好东西,忽然从衣服里抽出一把驳壳枪,还哗啦哗啦地拉了几下,然后又插回了腰间。看着那种情况,我和我爸都吓呆了。以前都是老保守比我们后走,这种情况从没看见过。当老保守提着东西快要经过我们身边时,我爸忙拉住我的手小声说:
快往后退点,老保守的枪可不是好惹的。
说着,我俩溜下岸,为老保守让开道。但老保守走过来时,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接着把他钓剩下的一小块鱼饵送给了我爸。给东西时,仍然斜戴着草帽,遮着双眼,一句话没说。我爸着了魔一样接过那块东西,傻乐着呆立在水边,等对方走远消失了,才拿着那块面团一样的鱼饵看了又看,捏了又捏,闻了又闻。
三儿子,我闻出来了,你闻。我爸说。见他那种神秘的紧张样,我忽然有些害怕了,就小心接过鱼饵,凑近鼻子闻。
闻出来没有?我爸紧盯着我说。
闻出来了。我说。
是什么?他说。
不知道。我说。
嗨!还没闻出来啊?我爸有点急了。
那你说,你闻出来了,是什么?我看着他。
这还用问吗!他说,刚要说出什么忽又停住,夺回鱼饵又闻起来。
我盯着他的嘴,盼着从那里蹦出几个字。
这不明摆着嘛!他盯着鱼饵坚定地说,但眼神却变得犹豫起来。
我觉得,好像是泥巴。老保守给你的是泥巴,泥巴就这种味儿。我说。
什么味儿?他看着我。
泥巴味儿。我说。
泥巴?我爸说,眉头一皱。
是呀,我没事就玩泥巴,你忘啦?我说。
这回你可错了,三儿子。他忽然眉头一展笑起来,然后做出一副拿定了主意的样子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那我可说啦?
说呀。
你要是说出去了怎么办?
不会的。
那我真说啦?
快说呀。
好吧,我告诉你。老保守给咱们的是胡豆粉、花生粉、核桃仁粉,三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再加点醋,放在锅里炒焦,然后用蒸笼屉子蒸发酵,发完酵和糯米活在一起再发酵,做成醪糟,最后晒干,再油炸一下,钓鱼时就搓成米粒大小钩在钩上。
我爸的一番话里散发出了一股子酸溜溜的怪味,呛得我直咽喉咙。我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完全傻了眼。说真的,我从没想到我爸的脑袋会是这么一种脑袋。
走吧,三儿子,咱们早点回家,我也要像老保守一样做一大块这样的鱼饵。
我爸说着乐着,满以为自己破译了老保守的钓鱼机密,高兴坏了。他难得这样高兴过,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我说,爸,我好高兴啊。
他说,该高兴,该。
我们乐呵呵地往回赶。快到家门口时,碰上了小校花的父亲。
户籍民警一脸横肉和凶相,穿着带红杠裤缝的警裤,扎着老宽的皮带,白上衣扎在裤腰里,整个人矮墩墩的,却威风得很。我爸常说我们家是支援大西南建设才从北京调到成都来的,说四川人特贼,得处处留神。但看样子,户籍民警比谁都高兴,老远就招呼我爸。我爸一得意,就走上前,把那块宝贝东西拿出来给人家看,对方拿在手上琢磨了好一会,前后闻了三次。
老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户籍民警用有毒的眼睛盯着我爸,说的是四川话。
我爸显然想卖关子,笑着不答话,我也跟着笑。
我告诉你吧,老哥,这是鸦片。民警说。
鸦片?怎么会呢?我爸说。
怎么不会呢?民警说。
我的天,你真说的是说鸦片?我爸说。
就是鸦片。你从哪里弄来的?民警说。
就那么着,我爸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蹦跳了几下就老实了,我也跟着发了呆。顺着民警的问话,我爸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老保守和那个小男孩的特征以及一些相关问题,但好像故意隐瞒了点什么,没把话全说出来,没说老保守那支驳壳枪,更没说自己认识老保守。民警听着听着,脸上的神色显得越来越不对劲。告别后,我们一言不发走回家,从进家门到夜里关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看到我爸脸上再有过一丝笑意,倒是多少知道了鸦片是一种什么东西,还知道了老保守可能要被杀头。
你爹钓不着鱼也就算了,干嘛非要去倒腾鸦片呢?姥姥跟我说。
是人家给我爸的呀。我说。
你爸爸说鸦片是人家给他的,万一人家不承认咋办?姥姥说。
可我是亲眼看见的呀。我说。
你看见了,那你说得清楚他长啥样?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姥姥说。
他叫老保守啊。我说。
哼,还什么老保守,我就知道他不叫老保守。我妈在一旁说。
我爸听见了我妈这句话,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他弯下腰,把三节竹子从床下抽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然后又去厨房,把那个吹火筒拿进屋,放在桌子上,一会又放回厨房。到这时,我已经发觉,老保守可能并不只是一个钓鱼高手。只是我不能料到,我爸随口叫人家老保守,那么一叫不要紧,老保守这个名字不仅像鱼钩一样死死钩在了我心里,而且还会伴随我们往后的人生岁月。同样那时候,我也没法看出我爸不仅跟老保守早就是老相识,而且还跟他有一段难以启齿的关系。
第五章 一个钓鱼高手的黑色影子
第二天一早,火车站背后那个大鱼塘边上,比平常多了许多钓鱼人。他们都是公安,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腰里藏着家伙,手上装模作样地举着鱼竿,我和我爸少不了也在其中。我心想,这么多人来抓老保守,非把他给揍扁了不可。但一直等到中午,那个往常一大早就准会来钓鱼的糟老头子不仅没再露面,而且鱼塘里的鱼们好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往水面上跳。有的一跳就一两米高,落在水里叭地一声溅起大片水花。有的看上去足有一尺长,红的、黑的、花的、白的,什么颜色的鱼都有。隔不久,乌龟把小脑袋也伸出水面,大张开嘴好像在打哈欠,不时还有老长的蛇射箭似地一下蹿到半空中,再落进水里。
整个鱼塘炸了锅。
户籍民警跟几个同伙在一棵树下一起商量了一阵,然后来到我爸跟前,叫他用老保守留下来的鱼饵钓一次鱼。我爸本来就上了老保守鸦片鱼饵的当,不知对方又想搞的什么鬼,老大的不乐意。但户籍民警站在一边盯着他,那边树下还有几个都看着他,最后不得不照着做。但他嫌自己的四节竿太粗太沉,要借我的竿钓,我更害怕鸦片鱼饵,不愿意借,被他狠狠瞪了几眼,只好把竿给了他。我的鱼竿是一根老斑竹独竿,中间无接头,重不过一二斤,但尖子太粗,没什么弹性,既不好弹抛甩钩,就是钓着鱼也手感差,绝无细尖子那种悠然感,而且线太粗,是二十磅的线,虽说几十斤重的鱼拉不断,但鱼们在水里能看见线,不咬钩。我爸在空中试了试我的竿,接着按他自己的想法,把鱼饵沾点口水揉成米粒大,钩在了鱼钩上。然后,人们静静地看着他举起鱼竿,把钩弹落到水里。就在鱼钩刚进水面那一眨眼间,白色浮漂突然被一种巨大的神秘力量一下子拽跑,我爸连人带竿被拉进了鱼塘。鱼塘至少有一人多深,我爸的脑袋转眼没入水中,又挣扎着钻出水面。我大叫一声我爸不会游泳,岸上回过神来的警察们顿时大乱,纷纷把自己手上的鱼竿伸向鱼塘中,大声叫着让我爸抓住鱼竿。但我爸只顾活命,哪还管什么鱼竿不鱼竿,就一个劲地喝水,水面上就冒出他咕嘟咕嘟吐出的一个个气泡和喷出来的一股股水柱。情急之中,两个便衣公安跃入水里,三下五除二把他救了上来。
我看见他躺在岸上闭着双眼,户籍民警跨在他身上,双手用力压他的胸部。随着有节奏地一压一松,他的嘴才像鱼那样一张一合,吐出一口一口的水。但每吐出一口,都带出几条小鱼来。等他肚子里的水被挤压吐完之后,警察们数了数我爸吐出来的小鱼,一共有三十三条,另有几条泥湫几条黄鳝。
不久,我爸慢慢张开眼,坐起来,又晃悠悠地站起来,衣服裤子淌着水。
老保守,我操你老保守的姥姥!他说。
老保守那么老,他哪来的什么姥姥,他姥姥早交枪啦。我说。
锤子,他姥姥个蛋!我爸说。他从北京来四川已多年,学会了一点四川话,就骂两种怪话。
我的鱼竿还漂在鱼塘中间的水面上不停移动。这就是说,被钩着嘴的鱼还没退出钩,仍在水底游弋。刚才下水救我爸的那两个便衣公安又下了水,动作轻巧地游过去,抓住鱼竿后就往回游,边游边拖着鱼竿走,要上岸时才把鱼竿的一头递给岸上的人接住,岸上几只便衣公安的手就缓缓往上提竿收线。人们感觉一提竿,鱼线就绷足了劲,人们发现越往上拉线,水里的东西变得越沉重,禁不住都瞪大了眼睛。接着,随同几只拉竿的手不断使劲,岸边水面出现了鱼,不是一条,而是越拉线,上来的鱼越多。我看见,那些鱼当中的一条吞了钩,其他鱼就咬着那条鱼不放,更多的鱼就咬着前面的鱼不松口。当好只几手最终把一大群鱼拉上了岸,鱼们落到草地上扭动着蹦跳,仍然互相死咬着不撒嘴。到这时,我才看清鱼们互相咬的地方是鱼嘴、鱼翅、鱼鰭和它们的尾巴,大的有二尺来长,小的也有手掌大,数量一百多条。
岸上围观的便衣公安们个个惊呆了。我爸和我看着这群鱼更是如临大敌。以往到处钓鱼,日夜想鱼,但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走火入魔的鱼,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了。户籍民警走过来问我爸:
老周,你晓不晓得那个给你鱼饵的老把子,在这个地方钓鱼有好长时间了?
我爸说,我和我儿子到这里来钓鱼也不过十来天,天天都见老保守在鱼塘边上坐着,来得早,走得晚。
户籍民警说,据附近的农民讲,那个老把子在火车站背后这个地方,悄悄密密钓鱼少说也有半年时间了。所以我们断定,他用鸦片钓鱼,鱼塘里头的鱼早就上了毒瘾,而且只吃鸦片,其他的统统不吃。刚才那么多鱼在水上跳来跳去扳命,我们估计是因为他半天时间没来,鱼的毒瘾发作了。你刚才手沾口水搓鱼饵,把鸦片的味道带到了嘴巴里,所以才有那么多鱼往你嘴巴里头钻。
我爸又往地上吐口水,好像怕自己也会上鸦片瘾。
户籍民警说,鸦片啥子味道,吃出来没有,老周?
我爸说,臭哄哄的,香喷喷的。
户籍民警说,怪,有两种味道?
我爸说,你别老是问,你也亲口尝尝呀。
户籍民警说,哦,算了,算了,我抽香烟就行了。
白等了大半天,警察们不想再守株待兔,纷纷散去,我爸还被户籍民警叫住,一起去了火车站派出所。等他下午回到家里,不管做什么,干着干着就会冷不丁地发一会愣。姥姥坐在里屋床上缝补孩子们的旧衣裳,一见我爸进进出出就嘀嘀咕咕。我妈一见我爸走来,脸一转理也不理,要是我爸主动凑近想说点什么,我妈就大声哄他走远点。由此,我越来越觉得,我妈好像除了对鸦片鱼饵,甚至除了那个老保守之外,还对别的什么事有一肚子的火。等我爸我妈都去上班,家里只剩下姥姥时,我问姥姥:
我爸有一次跟我说,鸦片和刀子、锉子、锯子都是好东西。他干嘛这样说呢?
姥姥说,我就知道你爹嘴里吐不出好话来。
我又问,我爸还跟我说,咱家楼小那个小丫头的爸爸是两个人,我怎么只看见了一个?
姥姥说,你是说那个户籍民警?
我说,是呀,他明明就是一个人,怎么是两个人呢?
姥姥说,嗨,你还太小,你爹爱咋说就咋说,我也跟你说不明白。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单独去过几次那个鱼塘,仍不见老保守的踪影,看来是不会再来了。虽然这样,但老保守这个名字却传了下来,公安部门的材料上也用的是这个名字,我爸还在上面摁了手印。同样,老保守这个人,在我的记忆深处永久留下了一个用草帽遮住半边脸从不说半句话的钓鱼高手的黑色影子。
第六章 看把女人糟塌成啥样了
半个月后,户籍民警来到我家。他用有毒的两眼先打量我家一番,接着在饭桌边坐下,我爸赶紧坐到他旁边。那是一个礼拜天上午,家里的小孩睡懒觉刚起床一会,我妈和姥姥正里忙着叠被褥。民警低声跟我爸说话,说了几句声音更小了,我立在几米远的窗边上,往窗外的晾衣架上搭夜里尿床弄湿的褥子,好像听出是在追问我爸什么。我爸说,这不明摆着,反正我不认识老保守。民警嘿嘿笑了两声,点上一支烟,说案子在继续破,谁也跑不掉,之后就没了声音。好一会才听见他又说我爸主动交出鸦片,报案有功,上面讲了要奖励一百块钱。我爸惊魂未定,疑神疑鬼,大着嗓门说不要奖励不要奖励。
户籍民警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我爸红着脸说,那行,奖个十块八块的也行。
说话之间,户籍民警的老婆领着小校花找上门来,一进门就笑嘻嘻地拉着我妈的手说长道短,大哥和二哥从里屋出来,小声叫了一句刘老师,然后转身就溜出了家门。我看着小校花和她妈,心里砰砰跳,生怕刚晾出去的湿褥子被看出来。小校花她妈盘着头发,个子瘦高,跟我妈差不多高,但胸部挺得比我爸还高,因为大哥二哥不好好念书的事少说已经来过我家十次,听说她是铁路小学老师里面最招人看的一个。
户籍民警瞪着两眼冲刘老师说,你跑上来凑啥子热闹!
刘老师没答理他,摸着我的头说,几岁了?想不想上学念书呀?
我妈忙说,我们家老三还小,才七八岁,还成天尿炕呢,大点再上学吧。
我妈的话让我脸上顿时发烧。我看看小校话戴在胸前的红领巾,发觉她又在抿着嘴笑。平时,她只要一走出家门,就有好多小孩跟她玩,而从不跟我玩。我穿着补疤的背心和脏短裤,又被我妈揭了短,就把头转向一边。
户籍民警可能该说的话说完了,要不对老婆领着孩子上我家来不舒服,他站了起来。我爸也跟着起身,对他说:
孩子们姥姥的户口,您稍微快点办,行吗?
户籍民警说,不就是把你丈母娘的户口从保定迁到成都来吗?放心,没问题。
说完,看了一眼刘看师,搭拉着脸一个人走了。
刘老师这才对我爸说,别把她们家那个户籍民警说的话当回事,有啥不合适的别往心里去。我妈走上前插在两人中间,满脸笑着一口一声刘老师,好像不愿意刘老师跟我爸说话。但刘老师偏着头非要对我爸说话,我妈只好让开。刘老师说:
周大哥,你是个好人,过去的事谁也怪谁。你也为我费了不少心,我都心里清楚。
话说得很慢,好像说一句要想好一会,每一句都不好说。我妈一边仔细听,一边把小校花拉到面前摸着头发,脸上的笑全没了。我爸低了一会头,忽尔抬起来想对刘老师说话,却又把头低下。说实在的,我爸曾在钓鱼路上说的一些话,我还一直没忘。他说要是等小校花长大了,被我弄回家里来,就算我有能耐。还说小校花她妈长得太好看,惹得我们这一大片住户区里大老爷们,鸡鸡上都憋了一股子劲。但在眼前,实在说,我只看出刘老师是要比我妈长得好看些,岁数也更小点。可能要是在许多年之后,我才看得出她长得好不好看,才看得出小校花跟她妈是不是长得一样一样。但谁又能想到,隔不了多久,我将再也见不到刘老师了。
刘老师说完话,领着小校花出了门。我妈站着直犯傻,我爸也没出门送一下刘老师,等门外脚步声下楼了,才站起来到窗边往下看,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