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爸,铁路上出啥事了?
他说,说起来你会不信,沿线大山里,泥石流颠覆了多少趟列车呀,山上掉下来的大石头砸坏了多少职工和车站呀。说起来我都不信,有一次,两个司机开着火车头去救另一列出事的火车,明明是去救援的,结果刹不下车来,把一列被救的军列轰隆一下撞飞起来。还有一次,一长列平板车从长大坡道的顶上冲下来,也刹不下车。平板车上装满了道渣和装卸工人,车速那么快,差点就要飞起来了。
话到这,他叫我帮他捆鱼钩,说自己手不好使。
捆鱼钩是制作一副鱼线当中最难的一道工序,甚至是一道绝活。我几下捆好一个,接着又捆第二个。
我说,飞起来了吗?
他说,火车倒是没飞起来,但平板车上鸡蛋那么大的道渣和数不清的铁锹、洋镐、钉耙,全飞了,就像往后横着下大雨一样。
又捆好一个鱼钩。
我说,车上的人呢?
他说,人倒是没事,一个个都飞起来,轱轳到铁道两旁的农民房子里去了。
我说,他们干嘛去啦?
他说,哼,那还用问!
我说,那火车呢?
他又说,哼,那还用问!
我不好再问,免得他说我太笨。
他又补充说,我看那,这些不过都是些小个儿的,大个儿的还在后面。
我说,你说啥?什么大儿的?
他晃晃脑袋说,哦,我说鱼呢。嗨,咋一会工夫就说到鱼身上去了?我不行了,得睡一会。
自从在成都挨打后,他常常说着话就开小差,很快陷入迷糊状态。
我爸在高原上养的鸡只只成活长大,白天满院子跑,晚上却不回窝,跟鸟一样飞到菜地边的树上过夜。夏天如此,冬天也这样。他怕鸡们冻着淋着,只好在树上搭了几个稻草窝,外面严严实实地遮了雨布。
夜里十点,我怀疑我爸又在偷听敌台,就钻进他的小屋,跟他一起听。
第二十三章 传说中的西昌大地震
第二十三章 传说中的西昌大地震
那年秋天,遍山野草枯黄,夕阳在安宁河上空露出天空的一个伤洞,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恐慌使整个马道和铁路沿线的一个个小站颤抖。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我妈,她慌慌张张地冲我大叫说,你跑哪儿去了,要地震啦!快去火车站!快跑!
这时我才明白,为何身边大路上会有川流不息匆匆往前奔去的人群。来不及回家,也来不及多想,我背着书包跟我妈直接去了火车站。
大家都说是八级,今天晚上八点就震!她一路走一路说,跑得比我还快。
我妈已是机要特级话务员,说出来的消息字字千钧,容不得半点怀疑。赶到马道火车站时,站台上已经人山人海,我一生也没见过区区一个二等火车站会挤进那么多人。一趟旅客列车停在车站上,每扇车门都关着,数不清的人在爬车窗,争先恐后往车上钻,我爸在车下正帮着几个弟弟翻车窗。
这是最后一趟火车,这趟火车开了以后就没火车了,快上。我妈说。
几个弟弟爬进车厢以后,我也跟着爬了进去。车厢里早被塞满,无缝插针,人人浑身大汗。时间正以分分秒秒的速度无比可怕地过去,爬上车的人越来越多,脸贴着脸身体紧贴着身体转头都困难,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和靠背棱上都坐满了人,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拥挤的火车。为了让突然出现的校花爬进车窗,我不得不蹬上了靠椅背,一边探下身帮着拉她,一边抓着行李架以防掉下来。等校花一被塞进车窗,我也刚从空中落下,汽笛就一声长鸣,列车开始启动,站台上顿时响起一片喊叫声和哭声。到这时,我才来得及从人缝里看见车下面,我爸和我妈呆立在站台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不停朝车窗挥手。我明白了,我爸我妈与站台上黑压压的人们一样,大难当头必须坚守岗位。
火车加速,又发出一声长鸣,听起来比往常低沉而凄凉。
几个弟弟也没来得及回家,随身所带的都只是各自放学时背的书包。火车在沿途每一个站都停下,一会听说因为超员太严重,车下面的弹簧被压死,开不动了。一会又听说火车被拦停,沿途有太多的人都要逃命,要逃出地震山区。一脸汗珠的校花想向我靠近,但几步距离移了两个钟头才挤到我面前,刚在扯弄我被全部挤掉扣子的上衣就听见车厢一头有几个男女同学喊她,说是她们的班主任老师正在车厢连接处,马上要生小孩,叫她也快过去帮忙。用不着多考虑,我把她一下抱起来,举起来,连推带喊送到人们的头顶上。然后,经过艰难的空中爬行,她最后消失在车厢尽头,我再也没看见人。
第二天傍晚,火车晚点十多个小时后到达成都。几个弟弟一贫如洗去找当年的邻居家借宿,我爬上夜间的火车投奔北方老家。几个月后,我又上了返回的火车,几天行程后一走下火车,看见马道依然如故。
那时候,除了考古学家,还没多少人知道几百年前,西昌发生过两次七级以上的毁灭性地震,更不清楚那一片高原正好处于几条地质大断裂带上。冬日的阳光里,马道地面上的那些红砖红瓦的建筑物,依然立在原来的地方。从工厂传出来的机器声一如从前那样声声震耳。只是那条土石路面的大路上,往来的行人明显比往常少,只是居住区空地上,到处搭起了油毛毡地震棚,铁路上的人们都住了进去。通往深沟里寂静的坡路上望不到一个人影,我快步走进深沟倍感落漠。我爸我妈见了我照样说着早已听习惯的老话,依旧吃饭上班,与从前一样。
马道没被一场传说中的大地震毁掉,真像一个梦。
到晚上,大院里的人们多数已搬回自己家住,仍有少数住在空地搭起的一座军用帐蓬里,老古的老婆也住其中。足有半个篮球场大的军用帐蓬里,四周是一圈头脚相连的板架床,要是住的人多,还可以往上再搭一层,只需安上现成的活动架板拧上螺丝就行。接连数月又是外逃又是躲避却总也不震,住帐蓬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一夜因为那几个常跟我师傅练肌肉的单身汉互相打赌,其中一人裆部只勒一根布带就大摇大摆地闯进去睡觉,老古的老婆卷起被子就跑了出来。可能师傅知情后责难了对方,几人话不投机说打就打。一看他们总共有六人要跟我师傅一人对打,在夜色中的篮球场上正式动手之前,我问师傅需不需要我也动手。师傅大声嚷道:
这儿没你的事,靠一边站着。不是老想着看师傅的蛇拳吗?今天就是机会!
很快围满了人群的篮球场上,一场抛开哥们义气撕破脸,被行话称作抢手的对打开始了。群山之巅的上弦月不是很亮,只能望见一群对手和师傅的身影先是来回跳跃,接着快速穿梭散开又靠近聚拢,发出砰砰的击打声。一会,对手们被分别拉扯开距离,人影散落四边,师傅黑色的身影不时扑到地上飞快爬行,不时冲腾而起暴发尖厉的蛇叫声。如此三番五次追击,师傅的身影一会滚落地上成团,一会腾跃空中展开,蛇形手掌始终在眼前空中不停伸缩,每一猛烈前伸攻击,都会造成对手发出惨叫声。一场十来分钟的抢手,以对手全部倒地不起告终。除去开头的几阵打击声,围观的人们只见六七个人影满场舞动,一直没听见更多更响的拳打脚踢声,对结果有些不相信。他们不知道师傅的蛇形掌威力全在于不出声的点穴,自然也看不出更多的蛇拳妙处。但因老古的老婆及其引出的抢手事端,有人当即决定拆除那座军用帐蓬。
第二天晚上,老古的老婆把我叫到她家里,问师傅为何跟人打架,伤着没有。我看着桌上镜框里的老古遗像,一一告诉了她。从此后,她动不动就叫我去她家,直到有一天以开玩笑的样子又说出要我赔她娃娃,我才不敢再去。
几个逃地震的弟弟回来后,一家人仍对地震心存戒虑。开阔地那边不抵寒暑的地震棚歪外扭扭不成样子,但任凭天摇地晃也会岿然不动,留守在马道的人们和陆续回来的人们,对此都胸有成竹。然而,因跑地震人员一时减少,路人遇狼的消息不断传来。深沟里的人们都被反复告知,不论白天夜晚,路上一旦遇有东西从后面搭到肩膀上,万不可回头看,因为那是跟来的狼站立而起伸出的前爪,一回头狼就一口咬断人的喉咙。
冬春之交,我们几兄弟跟我爸从那边往回拉一车树杆和油毛毡的时候,又被刚走出楼外的校花看见了,但她没再跑来帮忙推车。想不到几天后,我正在大院一角为家里搭建地震棚时,校花走进了大院门。搭建地震棚跟干其他家务活一样,我仍没有长大以后才会滋生的那种吃苦耐劳的好感受,一见校花的影子就恨不能马上从棚架顶上溜下来藏起来。想必校花先找到了家里,跟我妈我爸说了一会话,只过了一会,就望见我爸带着她乐呵呵地朝我这边走来。
老三,看,谁来啦?我爸一到棚架前就乐得直嚷嚷。
伯父,你快回家忙你的,我在这帮他打下手。校花对我爸说。
那好,那好。我爸说,笑着转身就走,但马上又一回头,一边抬头望着我一边直冲我做一种难以理解的奇怪脸色。我往四周看了看,觉得没啥不对头,我踩在挺粗的树杆上掉不下去。我爸可能见我没懂他的意思,只好干着急,但再怎么做鬼脸也没用,干脆转身走掉。一直给我打下手的六弟见校花来了,又干了一会就没了人。搭地震棚很累人,我光着上身,下面穿了条练功时爱穿的短球裤,在离地一丈高的空中一会锯杆子,一会钉钉子,校花就在下面不停地往上递给我所需的每样东西。不多的几句话中,她回答说,在跑地震那趟火车上,班主任老师一到普雄就发作了,她和几个同学忙把老师弄下车,去了当地医院。
哎呀,你的那个都露出来了。她忽然朝我小声叫道,然后双手捂住两眼。
我低头一看,短裤太短,两条似有似无的裤腿又大又敞,连我从上面都看见了鸡鸡,别说在下面不停抬头往上看的校花了。这下,我才明白我爸刚才为何要跟我那样急迫地挤眉弄眼。手足无措之中,我抬起胳膊擦着流进眼睛的汗水,除了裆里面,浑身早已全是锯末面和灰,两手更黑。可能感觉出了我不自在,要不就是担心我会爬下棚顶不再接着干下去,校花忽又把两手放开,朝上看着我说:
你不好意思啦?
你回家算了。我说,仍叉着两腿踩在空中,暴露着下面。
在京剧团我就不小心扯过它,那次在路上我也帮你遮过它,有啥子嘛。你干你的,我不看就是了。她仰脸看着我说。
我心想,她说的也是,反正扯也扯过遮也遮过,再说附近又无人,她要再看管她呢。于是,只好又接着干活,两脚一踩在相隔一米来远的两根横杆上,想顾下面也顾不上,同样,校花要想不看也办不到了。
哎,它好像跟上次看到的不一样。校花仰着脸说,又一次举上来一根短木杆。
都过去三四年了,当然不一样。我说。
好怪哦。校花盯着我下面说。
我真没听出来,她是在说我怪,还是在说那个东西怪。
第二十四章 在偷看校花的日子里
第二十四章 在偷看校花的日子里
有一天很晚了,一身油污的大哥回家说他考上了司机,一家大小都围过来,我爸从梦里醒来,披上衣服下了床。大哥的样子很激动,说考司机的时候,他怎么驾驶着一列货车,考官们则在列车尾部的一节车箱上观察几根立在车箱地板上的木头棒子倒不倒。他说考完后,一个考官告诉他,他考的时候只倒了一根最长最细的木棍,还是在过道岔时太颠簸才倒的。当时刚下了千分之三的坡道,他看见有个人上了轨道,只好刹车,影响了考试成绩。
我妈说,是啥棍子呀?
大哥说,一会我再说棍子。
我妈一打岔,大哥忘了继续讲上轨道的那个人。接着,他讲起火车司机专业方面的一些事,大多是专用名词和数字,没一点故事,比我们班上数学老师讲的课还要枯躁,但一家人都假装很乐意听的样子。
大哥说,考司机操作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考检车。我考的时候,有个考官突然叫我停,问我这个小部件是什么。
我妈又打岔说,你考上了司机,该多拿点钱了吧?
我爸抢着说,这还用问,肯定得涨工资!
我妈对大哥说,我记得你刚学徒那阵,每月工资八块钱,当上副司机后每月十九块,这下该涨个六块八块了吧?
我爸冲我妈说,你别老打岔,等他说完了再问。
我妈的又一次打岔,使大哥又忘了继续说那个叫他停的考官,转而讲起检车方面的事,越讲越来劲,直到把一家人讲得昏昏欲睡,忍不住打哈欠。
大哥二十来岁就当上了火车司机,我跟弟弟们跑到铁道边上,看有没有他驾驶的火车从远处开来。有一次,发现远远开来了1214号内燃机车,那正是大哥开的车。大哥坐在那么大的一个机车上,把一长列火车拉起来飞跑,我们只来得及看见一眼他脸部的侧面。那时候,我们真是高兴得想哭。
风季来临,马路上漫天黄土中飞扬着一张报纸。报纸在高空飘摇翻卷,最终落下来贴在我脸上。我闻出那是一张刚包过卤肉的报纸,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但马上又捡起来带回家。报上登了整版的一首长诗,名叫《青春之歌》,署名北京大学集体创作,写的是有志青年男女志在广阔天地农村。开头几句是红日,白雪,兰天。报春鸟又怎么怎么了。我敢说,谁看了那么一首梦想狂一般的长诗,都打算扛上铺盖卷到农村种地去。
再过一年,校花就要高中毕业下乡当知青。学校宣传队依然隔三差五地排练节目,我想给她看我写的诗,但她总是跟一群漂亮的女同学一起满台子手舞足蹈,并且发出阵阵刺耳的歌唱和喊叫声。我看见,她在一排忽然前冲又忽而后退的队列里,不停地扭腰踏步又摆手,像一群被撵来撵去的快乐鸭子。特别是朝着演解放军战士的孔身上撩水的时候,那种欢笑的样子是最美不过的,一点看不出父母双亡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伤痛,也看不她的胸部跟孔有何不同。有点驼背的孔,胸部不是朝外挺,而是往内扣的,校花的胸部就那种样子。只是好几次,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朝我一扫过,我脸上顿时发起烧来。我忽然发觉总想见校花,却原来已是这样怕她。更怕她万一对我笑一下,再问我是不是曾想约她一起上山晒鸡鸡,那样肯定会把我吓傻。
想来孔不会再敢有那种怪念头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羡慕起孔来,尤其羡慕他走起路来驼着背,搭拉着两只胳膊的样子,但他好像对校花不大感兴趣,一有时间就去操场上打篮球。而我由于校花,胆子越变越小,每当下课铃一响,只敢跑到她的教室门口或者窗外去看她。看情形,她挺用功,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做作业,当然,也跟女同学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在偷看校花的日子里,我注意到她的座位旁边的窗外地上,总有一些扔出来的碎纸片和别的一点垃圾,每天放学后就留下来,先磨蹭一会时间,等同学走光了就抓起扫把,悄悄跑到她窗外去扫地。一段时间以后,当校花换了座位,我停下来,当她再换到窗边时,才又去扫她的窗外。我心里说,她那么干净,窗外也该干干净净的。再说,我老抢她东西,还出主意导致广播室事件暴露,帮她扫扫地,就算给她赔不是吧。
有一次放学后,我看好四下没人正要动手扫校花窗外,忽听见她在教室里跟另一个女生在小声说话,就贴着墙立在窗边不敢动弹。
校花说,你看看我们全班的女生,哪一个像你。
同学说,我也没办法。
校花说,我这是在代表班委跟你谈话,你一定要改正自己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