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行啦,你拿这么金贵的马跟我换一个尿罐,咋不自己留着呢?
大个子说,我家里还有一匹,不过跟这匹不一样。那匹马是建昌马和卡巴金马的杂交后代,长着一个兔子脑袋,腿有身子那么长,长得很怪。
我爸说,我要是骑上这匹马去钓鱼,能行吧?
大个子说,当然没问题。你在地陷湖钓一天,马可以在旁边守一天,陪你一天。
刚说到钓鱼,老古的老婆忽然跑来找到我爸。
你看没看见我家老古?她问。
没看见,怎么啦?我爸说。
老古半夜出门去地陷湖钓鱼,到现在还没回来,你们不是一起去的吗?她说。
我们在去的路上遇到暴雨,在山上就分了手。我爸说。
黄昏最好钓鱼,老古现在没准还在钓。我插话说。
少插嘴。咱们去地陷湖钓鱼,来回路太远,啥时候钓过黄昏?这儿又不是成都。我爸说。
就是,老古以往天黑以前早就回来了。她说。
老古除了耳朵不好使,整个人贼着呢,你放心不会有啥事。我爸说。
等老古的老婆神色不安地离去,我爸的脸色沉下来。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兴趣再说马。
天快黑尽时,围观马的人们走光了,大个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妈把我爸拉到一边,两人说了几句,接着,我爸一本正经地走到大个子面前。
我们不能要你的建昌马,尿罐和鱼嘴圈就送给你吧。我爸说。
大个子先是一惊,接着又是高兴又是报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跟我爸说,还是你们铁路上的人好。又对我妈说,我女儿四岁那年,跟几个大孩子走了一个下午,来到城边上看大人们修铁路,我怕她走丢了,就一直跟在她后面。那天工地上尘土飞扬,马达轰鸣,人流穿梭不息。她到处跑到处看,后来就再也找不到那几个大孩子了。天快要黑了,她站在风沙中哭了起来。我不想管她,转了一圈后,在工地伙食团窗户下面才找到她。回家的路上,她走在前面,我握一棍竹棍,赶牛一样跟在后面。
大个子莫名其妙说的这些话,可以理解为他对铁路有好感,也就是对我们这些铁路上的人有感情,只是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临走时,他告诉我爸,他是搞考古的,常到深沟里去,,以后会常来打扰我们。还说了他姓什么叫什么,但我们没能记住他那个怪姓怪名,就叫他考古学家。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们正在做晚饭,院子里忽然人声嘈杂,闹轰轰的,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尖声哭叫声。六弟跑回家大声说,老古在地陷湖钓鱼被电死了!
我和我爸触电似地立即奔出门。
老古的家门口围满了院子里的人们,老古的尸体已经运到了开阔地那边的铁路医院太平间,老古的老婆在自己家里正哭得死去活来。当她由好几个女人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裤子已快垮掉,肚皮露了出来,一对白白的乳峰在掉了几颗扣子的衣缝里荡来荡去。她一眼看见我爸在人群中,不顾死活要冲过来,边扑向我爸边哭喊道:
你们几个去钓鱼,我们老古死了,你咋自己回来了啊?你说啊!
人们纷纷拉着她,不叫她靠近我爸,可她仍然挣扎着冲我爸哭叫说:
你说老古没事肯定会回来,老古咋没回来啊?你说啊!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老古的老婆悲痛过度在说浑话,因而没一个人责怪我爸,倒有不少人怕我爸受不了,还劝我爸别当真。但这时候,不知老古的老婆为什么又盯上了我。她在掺护的人手里定神看了我一会,好像已经不认识了,但又突然发现了什么,猛然间更大声地哭喊起来:
你这挨刀的三爷!就是你练功掏了我们老古的裆,害得他得怪病,害得我们连个娃娃都没有啊!你这个三爷啊,不得好报啊,你赔我娃娃啊!
哭着号着,竟然挣脱几人的手,朝我猛扑过来。我要是一闪身,定叫她扑空,但我没动,只能让她抱住胡乱抓扯,又捶又打。幸好我还是个小孩,否则别人还会以为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她不停叫着你赔我娃娃,我就听见人群中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师傅这下忍不住站了出来说:
嫂子,我们大家都为老古难过,你也别怪一个孩子。我徒弟跟老古下的那一手,影响不了生孩子。
老古的婆娘正悲痛欲绝,一听这话就放开我又朝师傅扑去,几个女人去拉也没用,根本不管一边的乳房全甩出来,也不顾外面的长裤垮到了腿上,一声声地不停号叫:
还有你这个师傅啊,你最坏啊!你徒弟伤了我们老古,你故意不管,等我们老古活受罪。这个不说,你后来又不好生点穴,把我们老古弄成那个样子,故意让我活受罪啊,看我每天出洋相啊。
等众人把老古的老婆架出来朝大院门走远了,我才跟着我爸闷闷不乐地回了家。过了好一会,他才苦着脸说:
老古这人真是太可惜了,老婆年纪轻轻,人又长得那么好看,这下成了寡妇,咱们以后该多帮帮她。
我妈说,你在跟谁说话呢?
我爸说,谁在听,就是跟谁说的。
第十九章 老古的老婆深夜遇狼
第十九章 老古的老婆深夜遇狼
老古埋在了大院外的山坡上。
高原上有那么多狼,不管风里雨里,老古常年在山林里穿行,有时候没伴也敢一个人走夜路,没死在狼嘴里,却死在电线上。说不清是对老古的死表示哀悼还是感到恐惧,钓友们一时中断了钓鱼。
深沟里变得阴森森的。
老古的老婆接连一个多月每天进深沟里,守在坟前嘤嘤地哭,直到天黑才会回来。我师傅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在那片坡地上练功,有一次发现老古的老婆倒在坟包前昏迷不醒,刚背起她要往回走,几匹狼在月光中围了过去。
当时,我在篮球场上正练得满头大汗,忽听见像是师傅在院外叫喊我的名字,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祥预感。当师傅的喊叫声又一次传来,我慌了神,几大步跑回家叫醒我爸。
爸,出事啦,快跟我走!我小声说着,从床底下抽出一把铁锹。
我爸吃惊地啊了一声,马上蹦下床抓起门后的一根扁担,跟我出门,朝大院外奔去。外面微微拂着夜风,远处师傅的叫喊声似乎一阵紧过一阵。我爸的确从乒乓球和钓鱼这两个爱好上得到了好处,他穿着背心和裤衩,懵里懵懂地跟着我绕过一百多米围墙,然后一口气冲上那片坡地,灵巧的动作像个运动健将。明亮的月光里,几匹狼已经把我师傅围在中间,狼眼发出点点绿光,他一边护着脚下老古的老婆,一边拉开架式蹦来蹦去,不时嘿呀呀地叫喊着跃出几步,把逼近的狼击退。见此情景,我爸如梦方醒,一个趔趄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不肯再前行。
好小子,三更半夜把你爸爸引到这儿来,这么多狼!他冲我叫道。
我已经顾不上他,挥舞着铁锹朝师傅那边冲过去,那些狼立即调转头朝我逼来,师傅趁势搏击,几拳脚撂倒一匹狼,接着又追上另一匹,抓住两条后腿把整匹狼凌空抡了起来。狼在嚎叫,我手中劈来砍去的铁锹带着呜呜的风声,我爸此刻举着扁担从石头后面冲出来,一下打中一匹狼的细腰。接着,他叫喊着我日你妈哟,一扁担又打在另一匹狼的脑袋上。一片混战中,狼越来越多,一步一步地对我们缩小包围圈。正在这时,远处的一匹狼发出一声长嗥,响彻整个山间,狼们顿时远遁。
据说狼是知恩图报的,不知那匹长嗥的狼是不是我和我爸救过的那匹老狼。
天渐亮,坡上只留下一匹死狼,它被我爸击中了要命的腰。没等我缓过劲,师傅已背起老古那个仍旧迷迷糊糊的老婆往坡下快步走去。我看了一眼坡上老古的坟包,抓起地上的死狼扛上肩,然后紧跟在师傅后面下了山坡。我爸掉在后面,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和铁锹,另一只手提着断了裤腰带的花裤衩,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地朝我喊叫:
好小子,把你爸爸往狼群里引,看我回家饶不了你!
天色尚早,深沟里悄静无人影,师傅背着老古的老婆,小跑着直接去了开阔地那边的铁路医院,缓缓的下坡路上留下一个不停抖动的背影。我把狼扛进大院,扔在师傅的房门口,接着又去追赶师傅,直到接近铁路医院时才追上。在急诊室病房安顿好老古的老婆后,时间已经不早,师傅留下来看护老古的老婆,我说我得去学校。他马上板着脸叫道,谁不知道学校在放暑假,上什么学!
我今天有事。我说。
就你没事,你一走,谁来守护病人?他说。
宣传队要排练节目。我说。
他不满地看看我,不好再阻拦,叫我下午回医院替换他。
赶到学校时,校花她们一大群人已经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排练开了。我其实没事可做,找个角落坐下来,管事的老师在一旁走来走去只当没看见我。实在说,我跟校花的合作节目以及我俩各自的京剧清唱都不需要排练,只是她除了要继续充当被我抢的角色,还兼演了多个歌舞,有藏族舞蹈《洗衣歌》什么的。我知道自己饿着肚子辛辛苦苦地来学校,只不过是为了看看校花,而真的一见到她时心里却有些怕。
下午,师傅上班去了,我在医院帮师傅看护老古的老婆。有一阵门外响起纷乱的说话声,接着一群人从病房门口走过,领头的人是大奶的父亲老包,他无意间发现我,先是一惊,接着拐进病房,小声问我家里人谁病了。我把老古钓鱼被电死和他老婆夜里在坟坡遇狼以及师傅和我们父子相救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他一听完就俯下身去跟床上老古的老婆嘘寒问暖:
这位女同志,好些了吗?哪个单位的?
老古的老婆边轻声回答,边费力地想要坐起上身,老包忙伸出两手去扶,等她挺着老高的乳房在床头靠好后,老包对她说:
看你这位女同志,在深沟里那样偏僻的地方上班,出出进进可得当心,进沟里上坟更不能单独去。如今咱们马道的狼,早被开山放炮和来来往往的火车治得温顺多了,当年我们勘测成昆线的时候,不说在山里遇上的豹子、老虎、野猪,光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狼,那才够得上野狼。那些狼甚至包围我们的汽车,开枪打都不怕,有一次还把我家那位――当时,她勘测队的地质是工程师――差点要了命。
说完,他直起身,对身边的大夫嘱咐几句,要求精心治疗调养,最后走出病房离去。等到病房里没别的医护人员时,老古的老婆仍跟先前一样,不怎么理睬我,只是表现在脸上的态度要比那天当众扑打我时要好得多。
三爷,那个人是谁?老古的老婆隔不久问我。
他是分局领导,姓包,我家小时候的邻居,是我爸的老朋友。我说。
他说他家里那位差点被狼要了命,是不是指他爱人?她说。
是他爱人,我小时候见过几次,但从没看清楚过,她一出门就戴个大口罩。我说。
你师傅是个好人,那天我骂他,气昏头了。她说。
你也骂了我和我爸,没事,你只管骂就行了。我说。
我不再骂了。她说。
刚才你听见了,以后你再去深沟里,千万不要一个人去。我说。
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她说。
要是再去,你一定要找其他人陪你。不行的话,只管来喊我一声。我说。
你一个小娃娃,喊你陪我?她说。
小?你还信不过我的功夫?陪你去给老古大哥上坟,我也愿意。我说。
哼,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赔我娃娃。她说。
我又没把你的娃娃弄丢,你本来也没得娃娃,我咋个赔你?我说。
反正要赔。她说。
病床上老古的老婆依然是美丽的,看着她,我禁不住想起校花。似乎血管里堵了些东西,不弄出来就心发慌,从那天起,我开始写诗。三天后,老古的老婆出院了,是老包派来的一辆小汽车把她接回家的。
第二十章 从西昌化妆逃走的国军参谋长
第二十章 从西昌化妆逃走的国军参谋长
又一个新学年开始。
有人在学校主楼墙上贴出一张大字报,标题是学校图书室的阴影,责问学校图书室为何借不到《毛泽东选集》!不到半天时间,全校上千名师生都站在那堵墙下瞪大眼睛看了大字报。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的大字报,光是那么一个可怕的大标题,就能吓得人心直跳。中午放学前,学校在大字报旁边贴出了另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我们的罪过》。没等下午放学,学校就从城里运回一马车《毛选》搬进了图书室。事后不久大奶告诉我,他在暑假中一个风高夜黑的礼拜天破门砸窗,洗窃了图书室里的图书,用马车拉了一整车,到家一看全是《毛选》,气得不得了,才糊了大字报。
那时候,诗这个东西把我折腾坏了。我的大多数时间花在了从商店里买到的一本本工农兵诗集和散文集上。整个马道只有一个国营商店,两层的红砖楼,二楼住人,底层卖零七碎八的各种小东西。我要买的书放在香烟玻璃柜里,头几次我往柜前一站,看上两眼就叫喊买东西,同时手往玻璃里面一指。几个在旁边聊天的女售货员中就有一个冲我喊,票呢?烟票呢?7号票!
我说,买《放歌集》。
一个女售货员这才冲着旁边叫喊几声,接着,一个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才从角落里走过来,把书扔给我。
另一次我看见玻璃柜台里有新来的诗集《车老板的歌》,刚要开口叫服务员,那个男孩自己主动走了过来。
他二话不说把诗集取出来,双手递给我。我被这份热情弄得很感动,抬头看着他,这一看不要紧,小时候给老保守送饭和在府河边上抢走我鱼竿的那个小男孩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一晃。
我说,你是从成都来的?
他点了点头。
我说,几年前的一个早上,你在成都西北河边上抢过一个小学生的鱼竿,记得不?
他盯着我没答话,两眼一眨也不眨。
我说,你爸呢?
他把脸转向一边,不理我。
我说,以后来了新诗集,你帮我留一本好不好?
他马上转回脸,使劲点头。
我每天读书那些书,我认为再读几本,差不多就破万卷了。后来,班上几乎人人都知道我在写诗,不少人也跟着写起来。科任老师大多是知青招工来的,可能觉得满教室都是诗人,一上课只好面带愧色,眼看着我们刚出笼的诗歌条子满教室传来传去。半期考试时,我在英语白卷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把普通话说得十分标准的女英语老师气得直抹眼泪。她在办公室当着我抽泣说,我真是倒霉呀,怎么刚教两天书就遇上你这么个大文豪呀。
一个偶然机会,我看见班上同学在传看一个本子,要过来一看,上面是大奶写的密密麻麻诗,再一看,发现他跟我写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说好得多。
约好以后,礼拜天翻过山岭,我来到地陷湖边。
大奶的家在湖边山脚下面,是一栋处在绿色树木中的独户平房,四面屋檐下有宽回廊。好像时隔不久,他的父亲老包显得越来越有派头了,一头花发往后梳,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智者的光亮,从头到脚散发出学问的气息。老包要我带话问我爸我妈好,然后被一辆小汽车接走。大奶带我在一间间房子里转了转,然后在他的屋子里坐下。我问他母亲呢?他支吾了一下,没直接回答。一会,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本硬壳笔记本递到我手上,我看见上面写满了诗,写得的确比我好,令人刮目相待。他看出这一点,高兴之下又取出一本旧书让我看,是《普希金文集》中的一本,全是诗。
我翻了翻说,这也叫诗?哪是什么诗呀!
他吓了一跳,不信任地看着我。见我一脸凶相,接过诗集小声说,这可能是诗,只是写得比咱们差罢了。
我又要过诗集翻了翻,用手指着说,你看看这首____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愤怒,不顺心时要克制自己,相信那快乐之日就会来到。这个姓普的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