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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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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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没捆上橡筋包皮还不算一把弹枪,但老古已满头大汗。当他带着满意神色,把已经是一件上好的手工作品递给我时,我和他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将会在高原上,一起度过悲欢,共同面对生死。
老古一身夏日的汗水走远了。但他还会来,根不是来找人斗鸡,而是要干别的。
楼外坝子上又拉出电线,夜空被一个个挂在半空的灯泡照亮。一经连续很多几天,居委会领导的老婆子和半老妈子们,一到这时候就都从楼里跑出来。她们拉开间距排好队,站在一个做示范的女红卫兵后面,在旁边另几个女红卫兵的伴唱下,开始学跳忠字舞。
教跳舞的女红卫兵自然是那个吴清华。
除了晚上跳学忠字舞,老妈子们下午也跳。虽然笨手笨脚不怎么行,但每天上午,她们戴着红袖套跟红卫兵们一起去马路上破四旧,就耀武扬威起来。每人手拿着一把剪刀,紧盯着过路行人,一看见烫卷发和披长发的女人就揪住剪掉头发,一发现穿小裤管的就冲上去,不管男女统统剪烂裤腿,要是年轻女人裤腿一直瘦到大腿根,剪开裤脚就一撕到底,让人家忽扇着几长片破布回家。
要是再有两根橡筋,我就有一把弹枪了。只要一有弹枪,我就可以趁晚上跳忠字舞时,藏在什么地方,用包皮包上一颗比鸽子蛋还大的石子,一枪打中吴清华的鼓奶奶。
孔悄悄告诉我,吴清华的奶奶比她妹妹的大好多。
我以为孔知道了我想的事,问他怎么晓得的。
孔说是吴清华的小弟弟向他透露的。
我一听,觉得情况复杂,把他拉到不远地农田边上,问他情报可不可靠。
孔觉得自己这样被人看重,站好身子告诉我,吴清华的小弟弟分了几次对他说,吴清华在屋里关门洗澡时,小弟弟从门缝看见她胸前吊起两个鼓翘翘大奶奶,跟雷巴在床上时,她那个尿尿的地方稀不拉几,还有一小撮毛。有一天,吴清华的大妹妹光屁股睡午觉,小弟弟从地板上爬到床边,把布单拉开缝一看,二姐的奶奶比大姐的小得多,尿尿的地方毛更少,小弟弟像雷巴那样用手去摸,真的是稀塌塌的。二姐被摸醒了,才一脚把他蹬倒在地上。
吴清华有大妹妹,还有小弟弟,我以往还没看出来。只以为没人会找孔玩,原来他还有通风报信的人,这点我也一样没看出来。等孔回到窗户前,手摸着鸡鸡一坐下,楼里一个叫大奶的小孩马上蹲到了孔旁边。大奶是我的同班同学,总爱去他爸爸上班的山里面去玩,回来后才跟我玩过几天。
我走过去叫走大奶,要他看我的弹枪,陪我去看人民北路卖的那种橡筋。
盛夏的成都,湿热的黄昏浆糊一样粘在人身上。人们坐在露天纳凉,不停摇着大蒲扇,不时拍打几下咬腿的蚊子。天色再晚一点,小贩挑着蚊烟担子走来,一声声高唱悠扬婉转的叫卖歌:蚊烟哟,蚊烟!
蚊烟一尺来长,比胡萝卜粗,一层印着字画的薄草纸裹着药粉和锯末面,支在地上点燃后,冒出熏人的浓烟一大股一大股的。当空气中弥漫开药味时,远近出名的雷巴会跟往常一样,梳着菊花头,骑着那辆惹人注目的新自行车来到我们视线中,消失在对面楼门洞里。那时候,从附近赶来的老古会领着我门楼里一群半大小子钻进我家,关灯躲在窗后看对面几丈远的那个窗口。跟楼里的多半人家一样,那个窗户也没窗帘,能望见菊花头雷巴推开门进屋,跟屋里的吴清华搂搂抱抱,然后钻进一张几天前才挂起蚊帐的大床。由于屋中间挂着一盏晃眼的灯泡,我们这边看不见蚊帐里的两个人在干什么,每次要等雷巴下床离去后,才能看见吴清华光溜溜地钻出来,在屋当中的一个木盆里洗澡。当她在澡盆里站起来抹肥皂和冲水时,黑暗中的老古他们就挤来挤去,跟捡了什么便宜似地小声惊叫。他们占据了我们家窗口的有利地形,却把我当外人,每次都把我挤到最后面,一点也不客气。我只能从他们发出的三言两语中,勉强听出一点那间屋里的情形,但常常一头雾水,一头汗水,才发觉头发又长了。
老古是我大哥最先带进家门的。
我妈说他人挺好,叫人嘴也甜,就是老爱来我们家看人家女娃子屁股。
一天早上,忽然听说吴清华、白毛女她们红卫兵造反派在不远的水管厅跟对方造反派打起来了。我和大奶、孔他们赶去时,马路边上的一栋几层高的红砖大楼已被包围。楼下挤着数万人围观,楼上正在攻楼,一些破烂窗户里不时扔出来桌椅板凳,传出尖声喊叫。几个小时的进攻中,不时有人被揪着头发反背两手押在楼上窗口,向外面示众。当一个女红卫兵刚被押到窗口,人群中马上响起一片叫声,都在喊遭了,吴清华遭了!当攻上楼顶时,我已看不见那么高,只能听旁边的人们说,几个手持棍棒钢钎的男红卫兵正在楼顶平台上围追一个女红卫兵,人群中很多人又喊白毛女遭了!一听抄我们家的那个高个子女红卫兵遭了,我急得乱挤,恰好一脚踩到了一个东西上面,这才仰头望见一点楼顶边。好在一身绿军装的白毛女就站在楼边上,军帽已经跑丢,长辫子也散开了。她一边后退一边脱衣服,对方一下放慢了步子。一脱掉上衣,白毛女又脱光内衣,一对奶奶把对方一下吓停住。停了一会又往前走,她边退边解开裤子几把就扯下来。对方的人一步步围近,她正在往下扒那条仅剩下的红内裤,已经露出屁股时,人群突然一挤,我一下子掉进一个下水道深井。后来,我发现刚才踩到的东西是立着卡在井口处的井盖子。再后来,等我浑身泥水爬上来时,发现数万人已不见,只剩下一个人还立在前面。
太凶了,五层楼都敢跳!那人自言自语说。
那个白毛女死没死?我问他。
那人一回头,惊叫一声妈呀,眨眼就朝梁家巷那边跑不在了。
第十九章 女红卫兵裸体吊在树上屁股插着棍子
    礼拜天,外号叫小弟娃儿的师傅骑车来到我们楼下,在一棵小树下给楼里的大人小孩理发。他每周都来,一律推光头,要不就是亮蛋,手艺又好又快。光头亮蛋洗起来省肥皂,长起来也慢,夏天又用不着扇扇子,很合大家心意。他还带来远近各种消息,老古没事又跑来,跟那群半大小子围着他聊天,把他的外号喊来喊去。他的年纪跟我爸差不多大,我们小孩照样叫他小弟娃儿,他也高高兴兴地答应。我爸可能已被我们的惨叫声弄怕了,要不就是白毛女那种人跳楼摔死值得放松一下,反正他从家里窗户上看到了小弟娃儿理发深受欢迎的场面,终于放弃给我们一家孩子理发的生意。
我说,小弟娃儿,我要剃个亮蛋,给你一毛钱。
他说,要得,来嘛。
我把父亲刚给的一毛钱递给小弟娃,然后站到一个专为小孩准备的半高小凳上,让他给我围上白围布。他个子太高,我要站高点才能把脑袋送到他手上。
他说,你说剃亮蛋哇?
我说,我爸说要剃亮蛋。
他说,按我们的行规,亮蛋要用刀刮,剃只能剃光头,剃不成亮蛋。
我说,那就弄一个亮点的光头。
他说,要得。
小弟娃儿边剃边跟周围的老古他们说,现在成都凡是有名气的东西都改名字了。赖汤圆改成了成都汤圆,麻婆豆腐改成了麻辣豆腐,张鸭子改成了支农鸭子,草堂寺改为草堂公园,青羊宫改为文化公园,望江楼改为东郊公园,驷马桥改成了解放桥,春熙路改成了反帝路,从工学院到八里庄改成红星路了。从他的话里,我们还听到,人民南路的老皇城已被炸,轰轰轰一阵炮响就塌了。武侯祠旁边刘湘的钢筋水泥墓也被挖开,大军阀刘湘的尸骨被红卫兵从棺材里面拖出来扔到了大火上。还有现在文攻武卫,用钢钎棍帮已经吃不开,有枪的造反派才操得圆。
小弟娃儿几推子就把我一头贼毛一扫而光。
我跳下凳子,二哥上去接着理。
吴清华已被抓走多日,雷巴又从远处来了,车骑得飞快,没了以前那种慢悠悠得意劲头。大家马上不再说话,发现他又变了样子,一身军装头戴军帽,脚上那双甩尖子黑皮鞋也换了球鞋。等他在十来步远处一拐进吴清华的楼门洞,有人说出一句话:
操哥又进了操妹的门洞。
大家一听是句双关语,纷纷说吴清华的那个门洞又黑又深还又窄,只有雷巴才轻车熟路,摸黑就能进去。我说吴清华还没救回来,雷巴还去她家干什么?老古说,雷巴前一阵穿的那双甩尖子皮鞋,还是吴清华托人从上海买来送他的,总该去关照一下她家嘛。
小弟娃儿说,嚯,那种甩尖子,全成都只有大操哥才穿得起。除了甩尖子最操,第二才算北京布鞋。
说话间,雷巴又出了门洞,骑上车就朝远处奔去。
一理完发,二哥回家就要我爸给北京写信,叫他托老家的人帮忙买几双北京布鞋寄到成都来。我爸眉毛一拧,说二哥抽疯。我妈听见吵声,过来叫二哥别惹我爸生气。二哥对我妈说,外面都说北京高干子女都穿北京布鞋,他们同学已经有人穿上了。我妈问北京布鞋是啥样,二哥说白色塑料平底,黑灯草绒面子带松紧,底子与鞋面接缝处是一圈双层黑皮滚边。我妈劝二哥,说等家里有钱了再买。二哥不干,非要马上买。我妈又劝道:
我说老二,你就听妈一句。你看白毛女跳楼时穿啥了?那么高的个儿,不是也啥都没穿吗?你才这么矮个,算了算了,等长高了再穿,啊?
我爸瞪二哥两眼接着说道:
你妈说得对,真得向人家白毛女好好学学,人要艰苦朴素,不能光踢人两脚就非得穿好鞋。
二哥只是个会说一般话的的小人,说不过大人的怪话,气得干瞪眼。于是,我爸又对他说:
大床底下就有我一双好皮鞋,我还不是一直想踢人,可你看我啥时候穿过? 
一听我爸提那那双已被我剪了舌头的皮鞋,我忙打岔说家里做饭早没点火的东西了,叫二哥出去插树叶。二哥不干,楞我一眼,说他还要跟什么人去远处练拳术,满地打滚,说着就开溜,不要北京布鞋了。
二哥跑了,插树叶就落到我头上。我被起割草的破竹筐,拿着家里那根捅蜂窝煤的长火筷子,溜进停课的铁中校园,一边插树叶一边捡烟盒。那么大的校园一个人也看不见,静得就跟没人一样,楼外地上还到处是烟盒。我正挨着窗户捡得高兴,头顶突然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男人咚地一下掉到我身边。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见那人贴着水泥地面的嘴吐出一股股血,扭动几下不再动弹。一回过神来,我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直到看见从楼里冲出来一群红卫兵,才在远处喘着大气停下来。想想刚才那一刹那间,是有人在跳楼,只差一点就砸着我。等红卫兵们围拢后,我把背筐放在原地,慢慢走回去,弯着腰找我的火筷子,从人缝里看见了雷巴。他正指挥着两个里面穿军装外面穿白大褂的医生抢救地上的人。我蹲下去,从一条条裤腿间朝里看,看不到我的火筷子,只看见上岁数的男医生一边从小皮箱里找东西,一边叫年轻的女医生脱掉地上男人的裤子。女医生蹲下去几下脱掉了男人的长裤。男医生又分说内裤也脱,女医生脸一红犹豫了一下,接着俯下身把地上男人的内裤一点一点往下扒。人群一阵骚动,我趁机往里面钻,想找一找火筷子。但几个女红卫兵一回头发现了我,把我扯起来往后一推,说鸡八大个娃儿,看啥子看!我说我找东西,又不看什么。她们不再理我,我想再说几句,怕也说不清楚,只好退在人群外面等。
不一会,里面的雷巴怒气冲冲朝地上那个人吼叫说:
妈的批,不给老子把吴清华还回来就想死!
隔一会又听见女红卫兵们叽叽喳喳小声惊叫说:
哎呀,这么大的雀儿啊。呀,人都死了,还架起一根冲天炮!
一时找不到火筷子,先看看她们说的大雀儿冲天炮也不错,我忙往她们腿缝间一钻,又被她们连叫带骂推出来。那意思只准她们大女娃子看冲天炮大雀儿,不准小人看。不准看就不看,但我就不信那个死人的冲天炮能跟孔的相比,不信那些他她们说的大雀儿会比孔的大。等一群人抬走死人离去,我才找回了我的火筷子,只好回家。
孔一直还坐在窗下玩自己的家伙,正咧着嘴看一大群人在他前面的空地上赢纸条、赢子弹壳、赢干蔗。他有自己好玩的,从不跟大家一起去玩那些输赢。晚上,我爸正好当夜班,老古又领着那群爱看吴清华洗澡的半大小子来我家,说雷巴他们已经去营救了几次,吴清华可能已被救出来了。一看对面亮着灯,但没开窗户,玻璃上还新糊了白纸,又跟大哥说铁中那个跳楼自杀的,是攻打白毛女、吴清华她们的对方造反派的副司令,刚被雷巴他们捉住没几天。是在城里一处茶铺里抓到的,同时还有几个女红卫兵一起被俘。
等老古带着人一走,我妈对大哥说,对面窗户糊上白纸就好,省得老古老跑来看女娃子屁股。大哥说,老古可能以前在学校就盯上了吴清华,所以一直盯进了我们家,只是不清楚老盯人家干什么。他是一个麻五类,不遭红卫兵整就不错了,要想像雷巴那样去跟吴清华好,人家肯定看不上他。
几天后,无数红卫兵汇集在我们家门外的马路上拦汽车,要去132厂打老产。那是个造飞机的厂,红卫兵要去打产业军,我看不出这跟救吴清华有什么关系。每拦下一辆大卡车,就很快装满头戴藤帽手持钢钎的红卫卫兵,接着开向远方。有一辆卡车差点没拦停,雷巴冲到路当中,拔出一把手枪就朝天上开了一枪,卡车才刹车。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真正的枪响,很多人第一次看见武斗用上了真枪。司机被拖下来,问了几句是哪一派的,马上被堵住嘴捆起来,装进一个大麻袋,捆住口子后拖进旁边的31中。我跟在后面去看热闹,几个红卫兵把麻袋拖到围墙一角,接着用电影上的那种步枪刺刀朝麻袋里用鼻子叫的司机一阵乱捅,直到口袋不怎么乱动了才离开,返回马路。
有个礼拜天小弟娃儿没来给我们理发,听说他骑车在路上被一颗流弹打穿了脑袋。
消息传来没两天,四周的几所学校突然枪声大作,高音喇叭开始日夜不停喊叫,互相要对方缴械投降。这边的喇叭一喊叫,很快就会被远处射来的子弹打哑,接着又喊叫,又射击。我们家住的楼房正好在几所学校的中间,随时能听见步枪子弹带着哨音从窗前飞过。楼里的人们不再敢出门,只能在过道里玩,楼下的孔也躲了起来。我听大奶说,孔一听见枪炮声和大喇叭声,再一看外面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马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
遭了,狗日的喇叭里面说怪话,是不是在叫我缴械投降哦?
外面又响起武斗枪声,我爸则在家门口跟大奶的父亲老包动了手。他每天下班后先在家门口亮处支好小圆桌,摆好杂木像棋,然后把老包从隔壁叫出来拼杀。老包是西南铁路设计分局的人,在山里的铁路修筑工地上管技术,刚从停工的施工现场回来没两天。他在自己高高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眼镜,还把头发朝后梳,模样很像小人书上的外国人。我爸跟他每次一开战,几个钟头没一点声音,最后才会突然吵闹起来,桌子也被推倒,像棋到处滚。第二天,两人又在一起恶战,仍旧好半天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棋子啪啪落下的声响,最终又会重现头天动手的那一幕。
在两人不断动手又不断和好的时光中,我每天跟大奶爬在黑暗的楼道木地板上摆开像棋交战。听说老包的这个儿子从小不肯吃母奶,只喜欢吃长着一对大奶的保姆的奶,因而被取外号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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