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嫂的话和含笑战兢兢的模样落在安子辰眼里,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包括还插着针头的手,两手握成了拳头,原本放柔和了些的唇际,因着抿紧的嘴角,回复僵硬。
“无盐无味的东西,我怎么喝得下去?”他面色沉暗,用斥责的声调喝令含笑,“加点糖!”
含笑垂头搅了搅米汤,静默两秒,象征性地粘了几颗白糖粒入碗,递过来。
安子辰没有接,而是,取了碗里的调羹,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舀着喝。他喝得慢条斯理,病态的苍白面色中带着刻意表露的倨傲,故意忽略不看含笑僵在半空中举碗的手。
吴嫂色变,没想到些许的不忿也会被反投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含笑身上。她不敢再多话,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吴……阿姨,猪肝粥要白味的啊,拿过来之后,我想吃咸还是甜,自会叫含笑加,省得岳父岳母操心。是这样的吧,含笑?”安子辰懒懒追上一句,将“阿姨”两字作了强调,然后,扔调羹在已近喝完的米汤碗里,“收了吧,甜得腻死人的。”
含笑送吴嫂出病房,在后者惴惴而又担忧的注视下,淡淡一笑,说道:“我很好。”她本来还要吴嫂带话父母来看望安子辰,转念又想,一方倨傲,一方桀傲,都不是好主,何必让本就虚伪的关怀擦枪成火呢?
“笑笑,”吴嫂嚅嚅张口,“厅长,祁姐……他们……,就是怕见着你受欺负,才……不来的。”
含笑鼻头冲酸。曾经绕膝牙语的稚子情怀在成长中结出了泣血反哺的硕果,她不后悔,但是,父母自欺欺人式的逃避却让她连倾述的怀抱都没有,这就由不得她不怨尤。话又说回来,安子辰没短过她吃,没短过她用,只要没人去触他的须角,又有什么可指谪的?她吸吸气,安慰般拍拍吴嫂的肩膀:“我知道,不来也好,反正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很好,等天气再暖和些我就去接他们来农庄玩。”
转回病房,刚好听见安子辰的手机响。他在床上,手机在几米远的电视机台面上充电。安子辰勉力撑起身准备下床,含笑快步上前取了手机递给他。安子辰紧绷的脸上闪现一丝不自在,却还是接过来躺回床头。
晨间的空气中应该有夜露和泥土好闻的气息,只不过,安子辰是病人,含笑不敢关了暖气象在自己家里那样开窗纳风。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溅起的尘灰在空气中飞舞,她又蓦然记得,这是在城市里。城市的清晨,她有多久没有触及了?那般如尘似烟的往事,自己躲闪了那么久之后,是不是,也会如同这个都市的早上一样,避无可避?
在安子辰低低的打电话声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好,你在,”放下电话,安子辰对她说,语气里有轻微的示好成分,“DN厂家来的客人听说我住院,提出要来看望我。”
含笑眨眨眼,什么意思,要她出演鹣鲽情深的贤妻角色;所以,他才会傲慢地呼喝她之后软下身段?自嘲一笑,将早餐后应该吃的药递到安子辰手上,埋头说:“我去给他们买点饮料。”
眼角余光捉到了他脸上的些许不安,她自动忽略。父亲几十年宦海浮沉,从螺旋式升迁到后来的被调查、内退,她在当中,不知陪见了多少如川剧变脸般神奇的嘴脸。此际,安子辰的心境及表现转换,实在不算得什么。
“我……家里人,对谁都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如果真……,还请,避开他们些吧。”都已经拉开门准备出去了,含笑还是忍不住想和他打个商量,父母亲纵有不是,也不该被女儿的为难所煎熬。只是,在说到“如果真想糟否我来平衡”之际,喉间一哽,终未吐出。
在合门的轻响声中,安子辰象赛事上的亚军,无丝毫成功之喜悦。
阿雅领着DN的两位老总进入病房时,含笑正拿了份护士送进来的报纸在看。本是晃在眼前打发时间,无意中,一段文学黑压压地盖满眼眸:工信部要求2011年底前清频退网,小灵通面临出局倒计时。
什么意思?反应因专注而显慢,她的手却不受任何控制地微微颤抖。小灵通2011年底退市?现在是2009年,换句话说,两年左右,国内将再无小灵通的存在,那样,那个号码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一直舍不得忘、不敢忘的号码,四年间已溶入骨血的号码,还有什么意义?
思想在这儿打了个结,似有人在两端各自用力拉扯,抓撕般的疼痛中,一点一点地、不得不任由希望泯灭在推理中。
还有两年她就自由了,可是,与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也会在两年内消失。命运不早不晚,在曙光中与她开了个漆黑的玩笑。
“含笑!宋含笑!”似乎有乍惊乍喜的声音传来。她茫茫然抬头,眼前有好些人,但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双臂被谁抓住,有张放大的脸庞洋溢着兴奋和笑容盖过她手中的报纸,“嗨!还认得我吗?”
“好好的,小灵通为什么要退市?硬若不退,难道就真不能用啦?”含笑双眼失神,喃喃地问。
“什么?你说什么?宋含笑,你是宋含笑吧?”
对方大力摇她,摇回了含笑的魂魄,她皱眉看前面的男子,跟了,深吸口气:“洪亮!”
“真想不到,会在这遇见你。”对方摇头叹笑。
含笑这才真正回魂。定神看屋子里另三人脸上都挂着笑,阿雅扔给安子辰一个意外而又舒心的眼神后,站出来:“安太太,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
“王小姐,我来给你介绍吧,”那位男子继续爽朗地笑,冷静下来的他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含笑的胳膊,“我的大学学妹,宋含笑,小我两届,A大新文艺运动旗手。想当年,顶着校花的美色,诱惑各年级男生去听她们唱黄梅戏《红楼梦》,座无虚席的校剧场,男生们自‘红楼大梦’中醒来后,狂鼓掌叫好,完了后回寝室相互交底:除了听懂哈哈哈的笑声之外,别的一句都不懂。哈哈哈!”
在场的人都笑,连安子辰也晒出了淡淡的笑容。
含笑窘得小脸飞红。
“洪总是DN的网络总监。”阿雅不忘□来点明。
“想想,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六年前,我们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后来和秦……。”
含笑飞速打断洪亮的追忆,手扬向坐在病床上的人:“这是我老公,安子辰,你们认识吧?”
洪亮的眼下闪现震惊,立马又用多年的阅历抹去。点头收起熟络时,回复身份,走到病床前握了安子辰的手问好。边上另一位DN的销售总监,也在阿雅的引领下礼貌地与含笑互致意。
病房里的沉重因为洪亮和含笑故友重逢而冲淡了许多。两方都没有多提工作,从提醒安子辰注意保重身体始,浅浅地聊了聊Z市的风土人情。
含笑保持着微笑,陪坐一旁,目光落在洪亮身上,焦距,却遥遥。他和……‘他’是室友,交情深厚,应该有“他”的近况和联系方式的呵?想起来了,好象这家汽车工厂每年都要来学校招应届生,没想到的是,洪亮居然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做到网络总监的位置。一路走来,奔劳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沧桑和成熟的双重烙印,当中,可有人怜惜、照顾?恍恍然间,洪亮和“他”叠影。含笑想起“他”刚毕业时的清贫和辛苦,那时自己真是不懂事,明知道“他”自尊心强,还是要经常买一大堆东西,打的去他那。不会做家务事,不会替人着想,不会照顾“他”,还缠着他要去看电影、逛街……,真是想象不到“他”是用了多大的耐心和宽宏来包容自己的缺点,让感情弥久弥深。如今,当她领悟了一切,用近似自虐的方式改正了所有,可是,“他”在哪里?
在哪里?
含笑握手成拳,失神在自我的世界里直至阿雅拍她:“安太太,您没事吧?”
悚然回神,只见洪亮与他的同伴已起身欲走。
“含笑,你送送洪总他们吧,老朋友重逢不容易。”安子辰脉脉一副周全模样。
洪亮客气,说病人为大,他俩留个电话就行,来日方长。边说边掏出自己的手机,问:“含笑,你的电话是多少?”
含笑喃喃报出那个小灵通号码。除了DN的销售总监,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她,洪亮的眼神尤为特别。
“对不起,对不起……,”含笑以掌击额,只恨不能两耳光扇醒自己。
洪亮最先反应过来,呵呵笑:“这么快就重回大学时光了?居然还记得你当时用的小灵通号!”
安子辰怜惜般摇头:“怪我,怪我,我这一病把她都给累糊涂了。”
众人笑的笑,松气的松气。
走出病房,阿雅与那位销售总监识相地快走至前方。洪亮摸出根香烟,点着,深吸一口:“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四年前。”含笑咬唇。
“秦……,”他迟疑一下,在她单单只听了一个姓便自眸中腾出雾气之际,软了心肠,“四年前不说是去美国吗,怎么会变成结婚?锐子,锐子……,唉!”
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洪亮张口、合嘴,又张口,终于准备闭紧嘴巴时,想起含笑不假思索报出的小灵通号码,叹口气,他还是说了:“锐子也在Z城。”
含笑僵直背,无力靠墙,灰白的墙壁反衬着她的脸色几近透明。下意识地抬头望天,想不到,两人居然在同一片天空下!
“春节……他准备春节结婚。”
遥遥有更飘渺的声音传来。他就要结婚了!依稀仿佛,又见他倚在操场边上的大梧桐树下,双手互抄,嘴角故意噙着缕漫不经心的笑:“宋含笑,下次你要再迟到的话,我绝不会等你。”
其实,每一次他都等着她在。这一次,是含笑自己心疼他,不要他等。
“很难说他来Z城不是为了寻你,只不过,他……好不容易才定下心准备结婚……。”
“我懂。”含笑涩涩一笑,打断洪亮的话,“本来我也是想拜托你,不要把遇到我的事告诉他。”说完,她努力睁大望天的眼睛,让湿意没有下坠的余地。
天空亮白明晳,仿佛就在眼前,唯有在努力想握住时,才发现,距离自己,太远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就到此吧!收工,睡觉。
他好,就好
“真是没想到!当年,好多校园情侣就是以你和锐子为榜样,相信爱情可以驾驭于时间和空间之上,结果,他们当中成就了好几对,你们俩,却……。”洪亮的言语中充满令含笑心如刀割的遗憾。
含笑反反复复请洪亮不要将两人相遇的事告诉“任何人”。
临走之际,洪亮踌躇再三,还是露了口风:“包括你家在内,DN已经收到了三家经销商的总代理申请,公司实力、营销经验、社会人脉,各有千秋。你们家,如果真想拿下,流动资金和广宣预算方面,先且不论做不做得到,数字,还得再报高一点。”
话说至此,算得上是极其偏袒学妹。
回到病房,含笑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安子辰。他立刻打开电脑,锁紧眉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重新核,不时拨出电话给公司各部门经理咨询或征求意见,忙忙碌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含笑帮不上手也不觉得自己还能再帮到什么,捧杯热水呆呆地坐在边上看电视,怕妨碍到安子辰做正事,电视声音也打在静音状态。安子辰偶尔举头,见她看得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连手中的水杯已渐凉渐冰都不自知。什么电视片连无声都这么吸引人?他投眼过去,竟然是冗长的广告。安子辰皱起眉,想到眼下的活计,没空理睬她,只是在备忘录中输入一则:忙完DN的项目后,带她去澳洲玩。
他用“她”字代表某个人。
夕阳西沉,阿雅来医院,详细地向安子辰汇报接待工作:“……一大早应他们要求去汽车城和几个大的汽配市场看了看,下午在4S店考察。需要我们补充的资料都已经记录,回头做好了再发给你过目。他们订的是后天早上的返航机票,但是,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在咱们这儿的所有工作,而且,婉言谢绝了去景区游玩的邀请。虽然他们只字未提,照我估计,应该还有至少一家经销商在争这总代理权,对方情况不明。不过,”说到这,阿雅瞟了眼在边上给安子辰盛猪肝粥的含笑,“洪总……,一直在向我打听安太太的情况。看得出来,他的校友情结很深。因为关心安太太,所以,对公司情况,也问得很多,许多地方,都超出了正常厂商的了解范围。其实他二位都是很老练的职业高管,说话滴水不漏,只巧在洪总与安太正好有这层关系,他才破例直批了咱们的两处死穴:网点少;家用车营销经验丰富,而商用车,则明显欠缺。偏偏DN的系列车型中,商用车所占比重不小……。”
随着阿雅的陈述,安子辰的眉心越拧越紧,他不担心阿雅会向洪亮透露他与含笑的八卦,而是根据阿雅的了解,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另一家竞争者是谁。那是家老资历的经销商,与自己公司对比明显之处,恰具洪亮所说的网点与车型代理优势。如果真是他们,那事情就棘手了!
一旁的含笑将粥碗递给安子辰,他有些烦躁地推开:“不饿。”
阿雅退后两步,站到含笑背后,在安子辰能看见的角度将研思的目光直直落在含笑身上。
安子辰未语。
含笑将粥倒回保温桶,温声说:“阿雅,你不急着走吧?”
“……喛。”
“粥是两人的份量,呆会等他饿了麻烦你弄给他吃。药我放在柜子上的,吃完饭再服。”说着,含笑看向安子辰,“晚上我想约洪亮聚聚,不会耽误很长时间,你要是睡得早别锁门。”
阿雅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安子辰表情莫测。
没再等谁说话,含笑拎着包走出病房。
等她一走,阿雅拍手:“太好了!安太肯出马,一定搞定。刚才我还在担心呢,给你使了那么多眼色,你为什么不开口请她从中斡旋呢?”
“阿雅,记得你的身份和职位,从昨晚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了。”安子辰冷冷一语淋来,凉得她脸色骤变。
含笑在路上给洪亮打电话,听得出他应该在餐饮娱乐场所,背景声很是吵。
“我一时走不开,要不,明天吧。”洪亮怕含笑久等。
“不要紧,你忙你的,我没事。你住哪家酒店,我在大堂等你方不方便?”
“这样……。”洪亮沉吟。仅管含笑是打着叙旧的旗号约他,然而,此时此刻双方的位置与角色,很难令洪亮不往生意上想。话又说回来,即便含笑带着他意,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那我尽量争取早点散场,只能说尽量争取,你若是等久了就先回吧。”
已是夜里十一点,一辆豪华商务车将洪亮二人送回酒店门口。
看见含笑倚在大堂的沙发里打瞌睡,洪亮大吃一惊。交待伙伴先行回房后,他上前拍拍她:“含笑!”
女子缓缓睁开眼睛,神色迷离。
“我不说太晚你就别等了吗?对方硬要拉着去桑拿,我们实在推脱不了……。”
含笑坐直身:“不要紧。”
“其实你们不用这么着急,一切都还处在了解阶段……。”
“洪大哥,和我聊聊秦锐吧。”含笑连解释的兴趣都没有,直奔主题,那份渴盼,仿似已等待了千年万载。
洪亮惊得大张开口,隔了好久,见含笑幽幽的神情不掺杂丝毫其他,这才长长地嗟叹了一声,说:“你们,这是……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能向洪亮解释与安子辰的契约婚姻,不等于能解释清楚两位父亲间的私相授受;洪亮能理解,不等于秦锐能接受;就算秦锐接受,又如何?又如何?三个字问得含笑椎心椎肝地痛。如此,她除了在这里听听有关他的消息之外,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