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辰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手机闹钟响。看时间时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怎么可以自昨天下午一觉睡到今晨?十六、七个小时耶,睡得既香甜又完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长伸个懒腰,讪讪地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熬了两个通宵。起身时发现胸上搭了条厚毛毯,客厅里的双层落地布窗帘密密实实地遮盖住了外间的光线,空调,嗞嗞地冒着暖气。难怪虽踡得全身酸痛却还可以睡得如此沉实。
回公司后,通知市场部最后检查一遍准备的资料,让阿雅订机票……。安子辰活动着腰身,一边盘算着不容落空的新车型总代理权之事,一边打开房门,山坡、农舍、加上清晨雾雾蔼蔼的光亮,就这样定格在门前折腊梅枝的女子身后,如同一卷淡彩工笔画印入眼前,恍神之下,蓦蓦然竟忘了红尘俗事。
“早。”含笑点头召回他的神魂,“昨晚睡得好吗?蒸笼里有鸡蛋羹,你先吃着,我弄完了这再去煎一锅饺子。”
安子辰怔愣,还不太适应这般恬淡的居家生活。想到自己对此定义的“居家”二字,他表情略僵,没说话,往厨房走去,取出沸水上煨着的奶黄色的鸡蛋羹,一口一口静默地吃。含笑随后跟进,在他身后叮叮咣咣弄了十来分钟响动,端出一盘焦黄油香的煎饺。安子辰看见,有些震动:“你自己包的?”
“喛,一个人吃饭,煮多煮少都麻烦,干脆就包了堆饺子放冰箱,想吃几个就弄几个,省事。”
说完含笑就后悔了,他不会,以为她在感喟闺怨吧?偷偷瞟眼过去,还好,他木无反应地在埋头对付鸡蛋羹。
安子辰要赶回公司上班。他本意想带了含笑一起去4S店取她的车,然而,含笑看了看一早起来折就的腊梅花枝,吞吞吐吐。
“你想着什么就直说吧。”洗漱后显得风度与干练并举的安子辰不耐地说。
“算了,你走先吧。”含笑抱花枝,“早上集市热闹,我先去把这些花卖了,再坐公汽到你公司取车回。”
“你……你要去大街上卖花?”安子辰张口结舌。
“喛,早上都是周边小区里的主妇买回去插在家里,价钱能卖得高一点,等到下午就只能打给贩子,那也就卖不起价了。”
有个开宝马6系的老公,自己开的是mini cooper,一片买给她玩儿般的花圃价值以百万计……,结果,她说她要象个农妇般去集市卖花?安子辰被她震得连胃最疼时也没有这般晕眩过。
这也罢了,她还要搭公汽去4S店取mini cooper!从这去4S店就算开车至少也得半个小时,坐公汽得多久?也是,不坐公汽的话,只怕她卖一上午的腊梅花还不够付的士费。安子辰摇头,不想理会她,嘴里偏有气无力地说:“卖给我吧,放展厅里作装饰。”
“那样?”含笑迟疑,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小器,“你喜欢就拿去吧,也别说钱不钱的。”
安子辰给气得直想翻白眼,瞧这话说得多大方,倒显得他枉做小人了似的。急着回公司,也懒得和含笑争辩,挥挥手,示意她上车。
含笑放花入车时安子辰也气,手脚粗重,就不怕那些枝枝干干刮花车漆,宝马车呵!心下懊恼,正要提醒她时,只听车后盖一声巨响,震得他心尖一颤,女子已在拍手:“好了,走吧!”
想说什么都晚了。安子辰有气无力发动车,斜眼看她在副座上又开始将MP4的耳塞塞入耳闭目入打坐状态。昨夜今晨,小“家”里的温馨就这样被她举重若轻地弹飞,心境,重回昨天早上去看安父之前。
不一样的日子
含笑取了车本是要立马走人的,眼角余光瞟到几名男员工摇摇甩甩地拎着她的腊梅花象是四下在找搁放位置,不时有花骨朵儿随了他们的粗疏被碰落入地。见不着,含笑也就罢了。就算是她一锄土一瓢水培育出来的又如何?“零落成泥碾作土”,不就是这些花花草草唯一的宿命?
可必竟她看见了。叹口气,她走近那几个毛头小伙子,指着他们手中的腊梅枝说:“给我吧。你们,去找点塑料泡沫来。”
将梅枝按花朵疏密配成不同几束,弄湿枝底,插在塑料泡沫里,含笑又叫他们拿来一幅用过了的红色广宣横幅绸,撕成几截,将有碍观瞻的塑料泡沫包好,她还心念灵巧地打上个蝴蝶结,几树漂漂亮亮的腊梅插花便活色生香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安太太手真巧!”
“太漂亮了!就象艺术品一样。”
“这种雅致活可不是普通人能想得到、做得出的,安太您是不是专门去学过插花呀?”
……。
含笑笑。多熟悉的谀语!就象以前,不时有人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满脸堆笑地对父母说:
“您女儿吧?好漂亮哟,天生一副美人胚子”;
“宋小姐好斯文”;
“瞧瞧,小小年纪就这么端庄大方,想不说宋厅长家教好都不行喛”;
……。
由来,世事人情皆如此,与真假无关。否则,村旁的花市里,随便一位农妇都可以是艺术大师。
“放在展车旁吧,这样客人试驾的时候就可以闻到花香了。”说完,含笑挂着礼貌的笑离开。
快到中午时安子辰外出,经过展厅,听见一位已经买了车、在办手续的女顾客说:“这梅花好香,能不能折一束给我放车里啊?”
销售顾问赶紧找了枝花骨朵儿最多的,“咔”一声折断,讨喜递上。顾客就是上帝,更何况,安子辰总是教大家汽车销售只是迈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保养、维修、二手车置换,360度全方位循环体系的首要条件就是:保持良好的客户关系。现在,漫说人家只是要一枝腊梅,就算是要一树,也不过是小菜碟而已。
安子辰若有所思地驻步,招来阿雅和销售经理:“你们说咱们的展厅以后就放置鲜花,展车里的香水座也换成鲜花骨朵儿,怎么样?”
听了他的建议,刚刚做完展厅巡视的销售经理点头:“安总也注意到了?今天来的客户都在说店里空气好、腊梅花香,我正想和您商量是不是用时令鲜花换下发财树,给员工和客户一点别样视觉、包括嗅觉感受。”
阿雅更是叫好。
那就从含笑那里进花,也省得她天不亮就起床、记挂着要去花市卖个好价钱。安子辰想着,扬起尖峭的下巴。做了他两年助理的阿雅立马自这个动作中有了领会,她示意销售经理暂停陈述布置设想,随安子辰回到办公室。
“这是‘她’的电话。”安子辰抽笔流畅地写出手机号码。含笑的号存在他的手机里,需要时按姓氏拼音一调就出来了,根本不用记号;但是,他就是记得着。“她是园艺插花方面的专家,还有一个花圃。更新展厅布置的事,你请她来帮忙吧,人手、费用方面,也听她安排。”
阿雅的眸中快速闪过一抹惊诧,跟了,乖巧地点点头:“我马上就打。”
马上打?安子辰不安地挑挑眉,加上阴差阳错走得太近的昨天,会不会令她误会,以为自己……。他挥挥手,有些困难地说:“呃,过两天吧,等那些腊梅花快谢掉时再说。”
腊梅花枝下的塑料泡沫里,含笑洒有水,护着这些花三、四天后才慢慢凋谢。
但是,阿雅打给含笑的第一个电话,却与鲜花无关。
手机响时含笑正抱着薯片泪眼娑婆地看韩剧,看见陌生号码,她不想接,铃声一直不屈不挠地响,响得她心神不宁,只好接通,慢吞吞地喂了一声。
“安太太吧?您好,我是安总的助理阿雅。”
含笑应了声哦。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
含笑下意识地看看壁钟,晚上七点四十,不算晚呵。转念,她反应过来,似乎,自己更应该在意这位阿雅小姐是如何得知她的号码、又怎么想起要给她打电话的吧?话说她可从没想过以“安太”的身份妨碍某些人的好事呵。
“安总住院了。”那头的声音礼貌而沉稳,显然为打这个电话作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和周全的考虑。“他怕您担心,不让我通知您。可是……,我们一直在争取一个汽车品牌的总代理权,对方的网络总监和销售总监今天晚上到,他们的这次考察对……我们很重要,我一定得去接机、安排。安总这边,能不能麻烦您……照顾一下?”
含笑将一口口水连同嘴里残余的薯片咽下,说:“他住院了?什么病?”
那头静默了两秒,依稀仿佛,含笑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胃出血。”阿雅轻声说。
“你们现在哪家医院?”
有呼气声传入含笑的耳朵,跟着,阿雅报了市里一家三甲医院的名字。
“我现在就过来。”别的也没多说,含笑挂了电话。
初春的晚上寒风扑簌如冬,含笑没开暖气,放下车窗,一任凛冽空气冻满车。
“怕你担心,不让我通知您”,——真是给他和她的婚姻留面子;
“安总这边,能不能麻烦您照顾一下”, ——如此玲珑剔透的话,足见他二人关系。
好,很好!含笑衷心祝愿安父早日出狱,得享自由与天伦之乐,衷心祝愿安子辰事业有成,情有所归!
如此,她的生命,才会有希望。
劲风穿过车窗,吹得她脸上的泪水纷乱。那组小灵通数字顺着、反着、倒着、跳着……在心里涌动,钝钝的痛如期敲开冰凉的大脑。含笑笑,抹泪拥抱这股忙碌驱不走、吃零食看韩剧挤不走、他人的悲欢离合同样牵不走的痛楚。
到了医院,含笑拢顺头发,将眼泪擦干,一边走,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安子辰的太太,我是安子辰的太太。好不容易进入状态后,推开VIP病房门。
蓝底白色床被褥,安子辰脸色青白倚躺其间,左手背上,滴打着两大瓶药水。看见含笑,他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说不出话。
一旁踱着步的阿雅迎上来,神情坦然而无邪:“安太太……。”
含笑扬手打断她的话,该说不该说的,现在都不能说。“不好意思的是我。公司的事我不懂,他这一病,辛苦到你了。”
阿雅这才显出了局促,看看表,她找到了藉口:“我得去机场接人了。”
“路上开车注意安全,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含笑轻声嘱咐她。生于高干家庭,关键时候的镇定气势,想藏,却也止不住偶尔率性流露。
交待一番后,阿雅离开。安子辰略微抬了抬右手,指向打开着的电视。
含笑将电视音量调小。
“对不起,我也是刚知道阿雅给你打了电话。”安子辰的话声大概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含笑不敢相信地歪了歪头。这番姿态,少了些因极度自尊而彰显的跋扈,多出些扭捏、周全,与她认识的安子辰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生病了的缘故吧。
她自己给自己解释一气,拉了张椅子坐到病床边。父亲也是因常年奔忙患有胃病,她大致知道一些护治常识。
“怎么弄得这么严重?”见安子辰神情恹恹,没有答话的意思,她又看了看只滴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药液,起身去漱洗间拧出张热毛巾,“我帮你洗把脸,早些休息好不好?”
安子辰默然点点头,半闭着眼,感觉温湿的毛巾力度不轻不重地在脸上、脖子间游走。在办公室呕出一滩血后,晕晕沉沉地便被送到了医院,晕晕然苏醒过来时,阿雅已代他决定了由她去接待厂家来的客人,而含笑,也已在赶来的路上。
阿雅是聪慧、能干的,他和含笑之间的问题,虽然她或多或少知道,但是,他没告诉过她严重到何等一种“相敬如冰”的程度。
怪不得她。安子辰暗叹口气,哑声说:“你叫医院帮我安排个特护吧。”
那就是,用不着她了?含笑有种扔掉毛巾掉头就走的冲动。她和他,谈不上敌对,但也绝对,连“朋友”二字都做不到。
然而,一抬眸,触及他惨白的面容,几丝怜悯就这样破土冒芽。不管怎么说,她的双亲,安好在这座繁华城市的丽灯之下,而他唯一的亲人,却在厚重的高墙内,遥遥不得相依相扶。纵然宋家给了安家父子想要的一切,纵然这四年来含笑意难平,但是,说千道万,不及一个事实:安家父子,保全了她的父亲。
为人子女,父母安好,是所有心愿之最前提。宋家,碎了他四年做人子应尽的孝道。
含笑的心底划过一抹欠疚,心和话,都软了下来。“我可以的。你好生休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是你媳妇儿。”
最后一句话里,数不尽的沧桑疲惫,就象是一个在沙漠里奔走多日的旅人,在被告知仍旧不得走出戈壁时的反应。安子辰心中一阵激荡,多年来层层叠叠积压下的情结有种倾泄而出的欲望。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却见亮白的日光灯下,含笑的脸色,与镜中自己的病色,并无多大区别。遥遥就记起了她当年粉颊含笑、一双顾盼生彩的眼睛骨碌碌流转着灵动和黠慧的模样,相比眼下,相比阿雅……,安子辰如鲠在喉,再多的话语,都化作无声的叹息,袅袅散漫入空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电视机里的小小声化解了些房间里的尴尬。含笑替他擦完脸后,又去热了杯牛奶喂他喝下,也不管安子辰愿不愿意,关了电视,放低床背,将被子边折来严严实实,半强迫地逼了他睡觉。自己又去与护士核实好换药时间,打电话给妈妈交待了些事项,这才回房躺倒入侧床。她向来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这时点,不用看表,单从自身的困倦中便可估得出应是深夜。城市的高楼鳞次栉比,挡住窗外如华月光,也使得惯了在月光下遥遥寄出思念和憧憬的含笑颇觉烦郁。她转头看病床中的安子辰,那边有仿似睡着了的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但是,虽然光线暗淡,她还是依稀看见了他闪动的睫毛之下、一双瞳光精烁的眼睛。
故友重逢
即使当天晚上含笑已经电告了母亲安子辰住院的事,并且,交待了些要带来的物什,但是,第二天早上,来的,仍然只是宋家的老保姆吴嫂。
“天气变化大,厅长感冒着,祁姐怕把病气儿也过给小安,他们就不来了,说等小安出院时再约着吃饭。笑笑,这是你让沥的稠米汤,祁姐说你特地指了要东北珍珠米沥,到底是兴国山上下来的孩子,识货!这一斤米沥起锅,营养全进到汤里……。”
吴嫂的碎碎嘴,数十年未变。
含笑既烦又悲哀。兴国山是打建国始市领导的圈住地,名字带有很浓郁的时代色彩,一界界领导们约定俗成地进驻,以至弄得即使是只兴国山飞出来的鸟,也比别的地方的鸟多出些高贵和矜持。吴嫂便是其中一个很典型的保姆。即便父亲退下来之后已经不住兴国山了,即便退休后的父母平凡得不过也就是市里一户条件略好的普通人家,在她眼里,安子辰之辈,仍旧不能与之同日而语。吴嫂是这样想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吧,否则,就不会编个如此牵强的理由不来看望曾经的下属的儿子、如今的女婿了。
“行了,吴嫂,”含笑打断她,“你先回去。医生说他可以吃点容易消化的食物,晚上你就熬点碎猪肝粥送来吧。”
“什么?晚上还要送?”吴嫂气结。她是宋家的老保姆,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只应该侍侯宋家的人,何况,含笑的父母言行举止间对这个女婿的不认同,更是赋予了她轻漫对方的权利。
含笑一边帮安子辰倒出碗米汤,一边局促地用制止的目光暗示吴嫂,不留神溢洒出汤汁在台面上,又慌手慌脚地找抹布。
吴嫂的话和含笑战兢兢的模样落在安子辰眼里,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包括还插着针头的手,两手握成了拳头,原本放柔和了些的唇际,因着抿紧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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