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雨突然哽咽了一下,问,你真的……能理解吗?
嗯,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原谅。
陆大虎说罢,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啤酒喝下去。
第二十八章 心照不宣(1)
华雨直到若干年后才终于意识到,人在走过每一步时,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回过头去看一看,倘若成功了就觉得庆幸,而一旦失败又会感到沮丧。其实大可不必这样。人在一生中,走过的每一步都不过是前一步的延续,就像是一根锁链中的一个链环,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缺一不可。换句话说,你某一步的失败很可能是由于前一步的成功,而某一步的成功又也许是前一步失败的结果。
由此可见,人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早已注定了的。
华雨最终还是决定答应三木稔。但她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他,只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三木稔在电话里沉默片刻,然后说,谢谢你。华雨听了心里多少感到好过了一些。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换来三木稔的这样一句话,总算是一个安慰。三木稔又对华雨说,那件事你放心,我会立刻去办的。华雨知道三木稔指的是那笔钱的事。三木稔曾为华雨计算过,如果华晴这一次能顺利考上研究生,法学硕士一般要读三年,每月生活费按一千五百元计算,三年总共是五万四千元,再加上学费、住宿和买书等其他一些花销,有十万元应该够了。三木稔曾告诉华雨,事情一旦定下来,他会立刻将这笔钱打到华晴的卡上去。
华雨听了苦笑一下,问三木稔,你这样急于打钱,就不怕我再改变主意?
三木稔沉吟了一下说,如果你真想改变主意,我就是不打钱你也会改变的。
华雨没再说话就将电话挂了。她发现三木稔并不了解自己的性格。她这些年一向有一个习惯,无论做什么事,在决定之前总会反复想来想去,而一旦决定了,即使发现错了也不会后悔。不过还有一件事,华雨始终没有想好。这一次去日本毕竟跟上次去泰国不同,她不知该怎样告诉华晴。问题是倘若告诉了她,即使不说得太详细,自己跟三木稔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华雨吃不准,华晴能否理解自己的这个决定。
金花在帮华雨收拾行装时安慰她说,华晴读大学这几年毕竟是她这个当姐姐的一直在供养她,倘若她还有一点良心,也会想到这些钱来得有多么不容易,所以,就算她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也不会说出什么的。金花的话多少让华雨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但她还是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该怎样对华晴讲这件事。金花看看她为难的样子,说这样吧,你只管走,具体的事情我来对她说。
华雨还是放心不下,她问,你又怎样对她说呢?
金花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然有我的说法。
三木稔急于要回日本去处理那场官司的事,所以华雨这里一定下来,他立刻就去日本领事馆为她办理了各种相关手续。待手续一完备,行期也就定下来。华雨这段时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梦里。她虽然曾去过泰国,也算是经历了一次出国,但这一次的感觉却不太一样。她感到有些茫然,想象不出到了日本等待自己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当三木稔告诉她,她去日本的签证已经正式下来,而且订好了机票时,华雨甚至有些后悔了。她在心里问自己,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但她这时很清楚,已经没有退路,即使真的错了也只能这样错下去了。
华雨没想到华晴会在她走的这天突然打来电话。三木稔订的是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机票,由广州飞往美国的达拉斯,中间在日本东京的成田机场经停。三木稔告诉华雨,他每次回日本都是乘坐这趟航班,美国联航一向比较松懈,管理不是很严,所以,尽管他们带的行李很多,也不用去太早。就在华雨和三木稔准备动身时,金花突然举着手机电话跑过来,说是华晴。华雨在这一刻犹豫了一下,她想对金花说,自己还是不接了,就让她转告她,自己已经走了。但转念又想,自己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国外打电话又不是很方便。于是,就还是把电话接过来。
华晴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与往日不同。
第二十八章 心照不宣(2)
她问,听说,你又要走了?
华雨迟疑一下,说是,正要去机场。
华晴说,是啊,你现在已经满天飞了。
华雨听出这话有些刺耳,于是问她,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问,你要去哪里?
这次,是去日本。
去日本干什么?留学吗?
华雨的心里立刻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她听出华晴的口气里带有一丝揶揄。她觉得华晴真的不该这样问自己。于是她说,我是不是去留学,你应该是最知道的。
华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对劲,立刻不再说话了。
华雨又说,我还要赶飞机,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挂了。
华晴突然说,等一等,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说吧,不过要快一点。
我的卡上……突然多了一大笔钱。
哦,多少。
十万元。
华雨没说话,嗯了一声。
这笔钱,是你打过来的吗?
华雨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些钱,够你读完研究生了吧。
华晴立刻又问,这样说,这笔钱真是你打过来的了?
华雨仍然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这是你读研的所有费用,不要乱花。
华晴顿一下说,看来,我听说的是真的了?
华雨问,你听说什么了?
这笔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还我?我说过要你还吗?
不……是我自己要还的。
华晴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华雨知道,华晴并没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过她说将来有一天会把这十万元还给自己,这就已经足够了。华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锋利的竹刺,深深扎进华雨的心里。华雨想,华晴既然要还,又怎能只还这十万元呢,她上大学这四年,自己给她的钱算在一起也该有五万多元了,既然这一次的十万元她认为不屑于要,那么那五万元呢,又该怎么算?尽管华晴在通这个电话时一直心平气和,但华雨还是注意到了,华晴这次在得到钱时,没有叫自己姐。虽然这只是一个极不容易被察觉的微小细节,却也能说明很大的问题,华雨了解华晴,她知道,这说明华晴的心里对这件事很反感,甚至是愤怒。然而华雨的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华晴从小就很早熟,长大以后竟越来越有心计。华雨很清楚,其实华晴对自己的事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应该早有察觉,可是她除去偶尔不动声色地在电话里问一两句,却一直不将这件事说破,甚至每次通电话时仍然先乖巧地叫一声姐。她这样做显然是经过精心考虑过的。她对华雨现在的生活肯定很有看法,甚至是充满蔑视。但她又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明确表示愤怒,或在电话里将她痛斥一番,或者索性宣布与她一刀两断,而那样一来她也就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那么,她也就只能做另一种选择,就是不动声色,对这件事采取回避的态度,只是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不以为然的看法。
但华雨觉得,她选择这后一种态度,还不如前一种让自己好受一些。
第二十八章 西姆亚(1)
华雨到日本后,给金花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平安到达。金花仍在为华晴的事生气。她在电话里对华雨说,你不要给华晴打电话。华雨说,自己本来也没打算再给她打电话。金花重重叹息一声说,我早就发现,她这个人真是太狡猾了,她的性格怎么跟你一点都不一样呢!
华雨已经不想再提这件事,更不愿再想华晴。
她想,华晴的事自己做到这一步也就到此为止了。
华雨没有想到,来到东京之后的感觉并不像在国内想象的那样困难。这里街头商店的招牌多是用中国字,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大都长着跟中国人一样的面孔,只是语言不通。但华雨在东莞时,当地人之间说起白话来她也一样听不懂。所以她这时也就并没有多少出国的感觉,似乎从东莞到东京,只是从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三木稔没让华雨到他的公司去,只是将她安排在一个叫“后乐宾馆”的地方暂时住下来。后乐宾馆位于东京涩谷区一个叫饭田桥的地方,而三木稔的家是在川崎的鹭沼,乘地铁也要很长时间。三木稔有些歉意地对华雨说,他这段时间恐怕很忙,不能经常过来,所以只能给她留一些钱,让她先自己照顾自己了。然后又叮嘱说,因为语言不通,最好不要随便上街,如果有事一定出去,记住涩谷在日语中的发音是“西姆亚”,乘出租车时只要告诉司机,到西姆亚的后乐宾馆就可以了。不过华雨也从没有逛街的习惯。她在东莞时就不像别的女孩把逛商店当成一种消遣。她一向认为,如果不买东西,去商店闲逛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她住进后乐宾馆之后,只出去到一家商店买了些生活必需品,这以后就再没上过街。好在宾馆底层就有一家中国餐馆,服务员也大都懂汉语,所以吃饭还不成问题。
三木稔回到日本确实事情很多,只能隔几天才来后乐宾馆看一看华雨,或在这里住一晚。据他说,他儿子的那件事果然已经打起官司,不过从形势看应该还算乐观,估计最后赔偿对方一些医药费也就是了。华雨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三木稔确实是从心里喜欢自己。她几次向三木稔提出,希望尽快为自己安排一份工作,她不想整天这样闲在这里。但三木稔告诉她,其实带她来日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去企业工作。三木稔说,自己在这里的企业不像东莞,雇员大都是日本人,华雨不懂日语,所以很难和他们一起工作。华雨听了问三木稔,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带她来这里。三木稔听了看看华雨,没有说话。但华雨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他是怕将她独自留在中国,有一天会失去她。
可是,华雨想,自己整天这样闲待在宾馆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华雨已经习惯于为一个目标奔忙。这几年来,她每天惟一的生活内容就是为华晴多挣一点钱。现在突然失去了目标,生活似乎也就没有了内容,不过,华雨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同时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终于不用再去拼命工作,也不用再早班连中班又连夜班甚至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去加班。在住进宾馆的最初几天,她几乎一口气睡得昏天黑地。她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缺少睡眠。在昏昏沉沉地睡过几天之后,她再醒来时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宾馆后面有一座叫“小石川”的公园。公园虽不大,里面却是湖光山色非常幽静。华雨自从发现这里,无聊时就来湖边走一走。
她就是在小石川的湖边,第一次遇到了刘佳龙。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东京的夏天很闷热,由于这里是海洋性气候,阳光中含有很高的水分,因此人在热的同时还会感到发潮发黏。华雨在这个中午正站在湖边的树阴下,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说的竟是汉语:对不起,打扰一下,请您帮个忙可以吗?
华雨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她立刻问,您是……中国人?
年轻人笑着点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你也是中国人。
第二十八章 西姆亚(2)
华雨的脸立刻红起来,心想,自己说的是中国话,当然能知道是中国人。
那不一定,说中国话的未必就一定是中国人。年轻人笑笑说,这几天,我经常看到你。
您……在哪里经常看到我?
华雨一愣,更加感到奇怪了。
我也住在后乐宾馆,而且,和你住在同一层。
哦……是吗?
华雨仔细看看这个年轻人,才发现他确实有些面熟。
年轻人将手里的相机递给她,能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华雨说当然可以。然后就伸手接过他的相机。
华雨后来才知道,原来后乐宾馆也是一间中国会馆,很多中国人来东京办事都习惯住到这里。刘佳龙是一个医生,这次来东京是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同时应邀去一间大学的医学院讲学。但他并不想住在那间大学里,觉得日本人的生活习惯很不舒服,所以才特意住到这个中国会馆来。华雨在这个中午遇到刘佳龙自然感到很高兴。她这段时间整天独处,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患上了失语症,现在终于遇到一个中国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斯文的年轻医生,心里顿觉兴奋起来。她告诉刘佳龙,自己一向是很崇拜医生的,上中学时甚至还曾想过将来也要当一个医生。刘佳龙问华雨,为什么这样崇拜医生?华雨想起自己的母亲。但看一眼面前这个还有些陌生的年轻人,却没好意思说出来。
这时,刘佳龙忽然说,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华雨愉快地说当然可以。
你来日本……干什么?
刘佳龙这样问过之后又告诉华雨,他已来过日本很多次,所以对在这里的中国人多少了解一些,由于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背景,来日本也是通过各种不同的途径,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每个人又都有着自己的境况,因此渐渐地也就形成了一个潜规则,大家初见面时,谁都不会轻易问起对方的情况。但是,刘佳龙又对华雨说,他早已注意到她。他发现她总是独自一人,似乎整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做,所以才贸然地问一问她。华雨听了只是笑一笑。她觉得,自己的事情是无法向他讲清楚的。
于是她故意岔开问,你在这里,还要住多久?
刘佳龙说,还没最后决定,不过看样子,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华雨在这个中午为刘佳龙拍了几张照片。后来刘佳龙也为华雨拍了一些照片。他们一起回宾馆时,刘佳龙告诉华雨,自己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可以将刚拍的照片都存进去,如果华雨有兴趣,也有时间,可以去他的房间看一看。华雨当然有时间,她现在最难打发的就是时间。于是她回到房间洗了个澡,又换了件衣服,就来到刘佳龙的房间。华雨自从来东京,觉得这是最愉快的一个下午,她发现刘佳龙是一个很好接触的人,自己跟他也很能聊到一起。她很喜欢他说话时那种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感到很安静,也有一种信赖感。这天晚上,刘佳龙又邀请华雨一起乘地铁去电气街。东京的电气街是一个很著名的专卖各种电子产品的街区,中国人到东京都喜欢来这里转一转。刘佳龙的日语很好,显然对电气街也很熟悉,他一边给华雨介绍这里的情况,还不时地为她充当翻译。华雨发现,尽管刘佳龙在说中文时普通话讲得很好,但还是能听出一些南方口音,这种南方口音她有些熟悉,很像是那种广东人说的普通话。于是,当他们坐在街边一间小面馆里吃晚饭时,她问,您是哪里的人?
刘佳龙笑笑说,中国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中国人,中国哪里的?
你猜猜看?
听口音……好像是广东。
刘佳龙点点头,说广东湛江。
现在呢,还在湛江?
不,但还在广东。
广东……哪里?
你再猜一猜?
华雨一下笑了,说,总不会是东莞吧?
刘佳龙愣了一下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第二十八章 西姆亚(3)
华雨也立刻不笑了,你……真在东莞?
刘佳龙说是。刘佳龙说,他在东莞的莲心医院工作。
莲心医院华雨是知道的。当初她和三木稔住在梅春花园时,每次从遇仙桥回市区都要经过那里。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一家很漂亮的医院,而且坐落在一个宽敞的街心花园旁边。华雨简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样凑巧,在日本东京,竟然遇到了一个和自己在国内同一省份而且是同一座城市的人。她一下觉得跟刘佳龙的关系又近了一步。这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