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锦- 第80部分

　　
　　心好痛！
　　
　　她痛得呼吸困难，用力按住了心口。
　　
　　除非，除非……
　　
　　“慕雪，你跟我来么？”她想到了梦中，沈离歌在井边对自己的邀约。
　　
　　“我想！可是……我能么？”她心痛得咬紧了嘴唇。越是清醒如斯，她越是像梦中一样不能给出坚定的答案。
　　
　　事实上，她自己也曾经不止一次地闪过这个念头，想着自己是否能够跟随沈离歌离开。但是，每次她都将这个念头按下了。一方面，沈离歌是否能够回去一直是一件不确定的事情，而她很少做没有把握的打算；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牵绊太多，母亲体弱、弟弟年幼，还有宫廷绣，不是她说扔下就能扔下的。
　　
　　广袤无垠的夜幕下，她的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宿命感…………她和沈离歌之间，本是永远不该交汇的两条轨迹，却神迹般地交织在了一起，还碰撞出如此绚烂的火花。然而，命运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一场交汇，反而变成了造化弄人的残忍手段。
　　
　　上天曾让她尝到怎样幸运的甜蜜，此时也让她尝到同样残忍的痛苦。
　　
　　苏慕雪望着星空，泪光盈然。
　　
　　难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是她和沈离歌之间注定的命运么？
　　
　　但是，假若人生再来一次，我还是渴望着，与你再一次的交汇！
　　
　　苏慕雪不知道自己痴痴站了多久，直到天边渐渐发白，远处传来鸡鸣破晓声。她才用力甩甩头，让自己从无边的伤感中清醒起来。她知道，眼下，沈离歌的处境比自己复杂危险得多。首当其冲该考虑的，是沈离歌的安全，而自己何去何从，已经是其次了。
　　
　　时光也并没有因为她心里的纠结而踯躅半步。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宫里的太监早早来到驿馆，说是人已到齐，一干人等即日起进宫侍教，为期一个月。
　　
　　于是，苏慕雪开始了她的宫廷侍教生活的生活。
　　
　　因为此次前来学习刺绣的都是些友邦女子，朝廷便选在后宫特别开辟出了齐兰阁，专门供侍教使用。在这里，苏慕雪结识了一同进宫侍教的江秀宁、丁培柔二人，也认识了她的四个外国徒弟，都是些贵族的女儿，其中一个就是史密斯的未婚妻…………汉娜。在她们上课的期间，有些后宫的嫔妃、公主和宫女也时不时跟着过来旁听，整个齐兰阁热闹异常。
　　
　　苏慕雪一边悉心传授技艺，一边诚心向叶培柔两人人讨教，如饥似渴地学习湘绣的针法和技艺。比起叶培柔两位前辈，苏慕雪与学生们年龄相仿，好沟通，加上为人谦虚温柔，又没有架子，不知不觉便成了最受大家欢迎的“师父”。自然，也成了最辛苦的那个老师。
　　
　　等到晚上下课，众人品尝了御赐房特意为她们准备的膳食，才各自回到住处。
　　
　　苏慕雪赶回驿馆，一进门便被房间里堆积如山礼物、拜帖和牌匾吓了一跳。
　　
　　玉儿兴奋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向她描述着这一天有哪些哪些贵客来访了。苏慕雪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天一阁张榜后，形形色色的人都慕名来访：有同道来切磋交流的，当然也不乏不服挑衅的；有京城名媛上门结交的；也有达官贵人带着孩子上门来拜师学艺的；更有荒唐的是，还有人托冰人上门求亲的，更有登徒浪子，自己跑上门来毛遂自荐的……
　　
　　玉儿一边描述着稀奇古怪的各色来访人等，一边笑得前俯后仰。
　　
　　苏慕雪蹙着眉，既不笑，也不语。她走到桌前坐下，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提了提神，便在灯下逐一打开帖子，仔细研究着递贴人的身份，对帖子进行分门别类，然后挑选了几个回了帖子，叮嘱玉儿明天给人送回去。
　　
　　就这样，苏慕雪猝不及防地迎来了成名后的各种意料不到的结果。
　　
　　除了在宫里教人刺绣，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交际应酬上。她收了翰林大学士冯其昌的女儿做弟子；与文丞相的女儿文素萍义结金兰；在文素萍的引荐下，很快融入了京城名媛的社交圈；在文丞相的引荐下，她拜见了礼部尚书赵文瑄，呈上了《素手银针录》，被礼部接纳为备用教材，受到礼部嘉奖；而她对淮安府赈灾的贡献，也得到了工部尚书孙伯仲的认可……
　　
　　出众的美貌、智慧、才华和善心，为她在京城赢得了才貌双全、德艺双馨的好名声。一时之间，驿馆前车马喧腾，往来无白丁，热闹非凡。
　　
　　仆凭主贵，连玉儿都跟着洋洋自得起来。
　　
　　但有两个人，对此却是一直冷眼旁观的。
　　
　　这两个人，一个是叶青枫，一个是十一娘。
　　
　　一天夜里，叶青枫在苏慕雪的门口一直等到她赴宴归来。
　　
　　他望着苏慕雪略显疲惫的面容，困惑不解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感叹地自嘲道：“雪妹，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了。”
　　
　　苏慕雪淡淡一笑，看上去并无愧疚。
　　
　　叶青枫的失落感更加强烈：“可是，在我心中，雪妹不该是这种在名利场中载沉载浮的人啊！你不是说过，你的志向是纵情山水么？”
　　
　　苏慕雪终于开口了，带着淡淡的疲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东西……”
　　
　　叶青枫本来就有些消沉，此时似是被她感染了，语气中也充满了疲倦：“……皇上命我回苏州盯着……你有什么话，要我捎给他么？”
　　
　　苏慕雪呆了片刻，似是而非地答了句：“我在京城，挺好的。”
　　
　　她这句话在叶青枫耳里听起来，倒像是京城里声色犬马的生活早已冲淡了她对沈离歌的情义和思念。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苏慕雪恍似不见了，眼前的人让他有一种陌生感。他的心中不禁一阵莫名的唏嘘，不知是为沈离歌，还是为苏慕雪，抑或是为自己。
　　
　　等叶青枫走后，苏慕雪和玉儿进了屋。玉儿正要掌灯，却被苏慕雪一把按住了手。黑暗中，苏慕雪的手紧绷着，浑身都在颤抖。玉儿正惊慌，就听苏慕雪嘶哑着声音颤抖地说了句：“让我静一会。”说完，已经松开手，摇摇欲坠地摸黑走到在床边，一下趴了下去，将脸埋在被子里。不一会，黑暗中传来她隐忍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玉儿的心一紧，呆立在了原地。
　　
　　小姐还从未在她面前这样失态过，她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是难过到了极点，才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
　　
　　第二天一早，十一娘陪文素萍来了驿馆，与苏慕雪一起送叶青枫离京。
　　
　　在十一娘的推搡下，文素萍斯斯艾艾地上前与叶青枫告别。
　　
　　苏慕雪早已感觉出文素萍对叶青枫有意，但她已经疲累得连感觉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想到叶青枫回苏州，可能是奉了皇命盯着沈离歌的，她的心便一阵阵抽痛。昨天夜里，她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转达给沈离歌，因为她已经积累了太多的话想要说给沈离歌，但却不敢写一封信给她，生怕让皇上“不放心”。于是，千言万语，她只能转成一句最平淡乏味的“我很好”。这种无奈和痛楚，是谁都不能体会的。
　　
　　正茫然出神，十一娘的声音在耳边淡淡响起：“冠盖满京城，斯人独憔悴。苏姑娘在京城风光得紧，怎么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呢？”
　　
　　苏慕雪心里震了一震，皇上对她不放心，十一娘对她又何尝放心呢？她忙收回心神，勉强一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我真是喜欢你这份淡定。”十一娘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在话别的叶青枫和文素萍，嘴上自语似的说道：“我若是沈离歌，说不定真会不顾你是女子而喜欢上你呢！”
　　
　　苏慕雪心里一惊，十一娘已经笑道：“告诉你件事情，你可别告诉你的文妹妹。文丞相看上叶大人了，想招他做女婿呢！”
　　
　　苏慕雪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叶青枫与自己的关系，一时不知自己该作何应答。那边，叶青枫已经投来一个幽怨的目光。苏慕雪想到十一娘那洞若观火的眼力，心里一阵阵发憷。
　　
　　送走叶青枫，苏慕雪又与十一娘和文素萍小聚了片刻。
　　
　　文素萍心无城府地说道：“两位姐姐，你们听说了么？现在京城里在流传一首童谣，叫做‘八月十五月儿圆，南有霸王要谋反；十面埋伏浑不怕，神狗偷月遮天眼……’说是今年八月，天有异象，天狗食月，是造反的迹象……”
　　
　　苏慕雪心里咯噔一下，一抬头，偏又撞上十一娘的目光。
　　
　　“有人说，是楚王在京里放的谣言，目的就是扰乱人心。”文素萍还在满怀忧虑地说着。
　　
　　十一娘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楚王放地谣言？兵不厌诈哦！”
　　
　　文素萍听了不解，苏慕雪心里却是豁然醒悟。这个谣言，如果不是楚王爷放的，那也有可能是皇上。若真是皇上，那皇上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逼楚王爷造反！即使楚王爷不动手，这首童谣也够楚王爷受的。
　　
　　十一娘说兵不厌诈……苏慕雪的脊背泛起了一层冷汗。
　　
　　她的预感没有错。
　　
　　七月二十日，就在朝廷就童谣一事在京城大做文章之际，楚王突然起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拿下江州，然后匆匆向苏州进发。
　　
　　苏慕雪是在齐兰阁知道这一消息的，当时有一个宫女听说了这个消息，慌里慌张地来告诉她的主子嫔妃，在座的众人也一并听入了耳朵。
　　
　　苏慕雪手里的绣针失手跌落到了绷架上。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楚王终于还是造反了！
　　
　　她的沈离歌呢？沈离歌会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悠着点，悠着点

101、来兮1　。。。
　　楚王造反的事情，不仅在宫里引起了一片骚乱，在整个京城都掀起了一波巨浪。
　　
　　苏慕雪还未出宫，便听说了有几个大臣在今日的朝堂上被拖出午门、受了杖刑当场毙命。
　　
　　等她出了宫，又见街上一片混乱，到处都在缉拿楚王的党羽及其亲属。
　　
　　苏慕雪意识到，这场叛乱下来，不知将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包括她和沈离歌。
　　
　　而此时，她最关心的是沈离歌的遭遇。
　　
　　恐惧和担忧，像是比利刃上的寒光还要冰冷三分。
　　
　　苏慕雪浑身抑制不住地冒着冷汗，在车上盘桓了一路。
　　
　　等到了驿馆下车，她眼看着宫里的车子远去，这才又雇了一顶轿子，直奔天一阁。
　　
　　相较往日的热闹，天一阁也骤然冷清了许多。
　　
　　苏慕雪在侍女的引领下，走进十一娘的房间。
　　
　　十一娘正端着茶杯，默默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苏慕雪看她神情，便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面对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她不知该怎样开口才是最合适的。
　　
　　“坐吧，喝杯茶。”十一娘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丝说不出地疲倦。
　　
　　苏慕雪听出了她话语背后的那一丝萧索和落寞。
　　
　　或许，外面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有感于此，苏慕雪不禁咽下了要说的话，走到她身边坐下，提起壶来，默默地为她斟了一杯茶，又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她对面。
　　
　　十一娘默默地望着那杯茶，沉默了半晌，才恍然一笑，悠悠开口道：“你知道么？跟你在一起，总让人觉得很舒服，很安宁……明明是你有事来找我，倒反像是来安慰我的……”她顿了一笑，似是玩笑，却又毫无玩笑的语气，“若我是男子，娶妻当如你。”
　　
　　苏慕雪脸一红：“十一娘说笑了，慕雪只是不想给别人增添麻烦。”
　　
　　十一娘出神地瞅了她一会。
　　
　　“外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京城里会有一段日子不太平了。”十一娘的语气有些倦怠。
　　
　　她喝了一口茶，振作了一下精神，道：“我知道，你是为沈离歌而来。”
　　
　　苏慕雪抬起眼帘，双目黑白分明地望着她。
　　
　　十一娘微微怔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一笑：“我若是沈离歌，也不得不喜欢你……”
　　
　　不待苏慕雪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孤傲中带出了几分冷淡：“苏州应该已经被周公公控制。前些日子，皇上早派了禁卫军统领聂风带了他的精锐赶往苏州，会同吕承业一并驻守苏州城。原苏州府台郑志昌私通楚王，已被拿下，关入大牢。叶青枫暂代苏州府台的职位。楚王里应外合攻破苏州的计谋已经被打破……至于沈离歌……我想，是被周公公控制了吧……”
　　
　　苏慕雪听得一身冷汗，她想起薛成戬说过的棋子的故事。在这样一场棋局里面，该是怎样的复杂布局，又是动用了多少棋子？而其中的一颗棋子，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沈离歌的自嘲，是不无道理的。而这种面对局势的无力感，她也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
　　
　　沉吟之下，苏慕雪知道，自己不见到沈离歌，是无法真正放心的。她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十一娘，慕雪想回苏州，不知……”
　　
　　她本是想请十一娘在皇上面前求情让自己离京的，十一娘却断然打断了她的话：“眼下局势不明，待局势明朗了再说吧……如今皇上的心思都在平叛这场战乱上，没工夫管别的，谁一个不敢拿些别的琐事来打扰他。而你是奉旨入京，若是私自离京，可是要杀头的。”
　　
　　苏慕雪默然不语，心中却还在思量。
　　
　　若是事关沈离歌，就算死，又何妨？
　　
　　十一娘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说了一句：“你放心，没有皇上的命令，没人敢动她。倒是你，别乱了阵脚，反而给她添麻烦。”
　　
　　苏慕雪心里一惊，抬眼望着十一娘，知她对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无奈之下，神情中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乞求之色。
　　
　　十一娘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答应你，等苏州的事情结了，我会求皇上让你回去。”
　　
　　苏慕雪心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深深地施了一礼：“慕雪谢过十一娘。”
　　
　　“为了一个女子，值得么？”十一娘似是有些迷茫。
　　
　　苏慕雪顿了一下，谨慎地答道：“慕雪求的，与她是男是女无关。”
　　
　　十一娘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终于化成一声叹息，不再说什么。
　　
　　苏慕雪回到驿馆的时候，史密斯和汉娜正在房间等着她。
　　
　　史密斯为她带来了沈离歌的一封信。大概为了安全起见，沈离歌用的是苏慕雪看不懂的史密斯的文字。
　　
　　史密斯磕磕绊绊地给她翻译了，翻译得辞不达意，苏慕雪却明白了沈离歌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是感谢，感谢她的爱；二是道歉，抱歉她辜负的可能；三是劝慰，劝她将心思寄托在自己的梦想和志趣上头。
　　
　　爱情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沈离歌早就这样说过。
　　
　　苏慕雪默默地听着，心中是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夹着一股无从排遣的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