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熏香点上吧。”
苏慕雪眼帘也不抬，继续缓缓地研着墨。
若说她心里一点都不紧张，那是假的。她只想凭借做点什么，来摒弃心中的杂念，让自己的心沉下来。
待她研完了墨，不知是熏香使人安神，还是这种机械的动作的作用，她的心果然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丞相大人到——”
楼下忽然传来通报声，接着传来一阵椅子耸动的声音，众人毕恭毕敬地纷纷站起身来。
苏慕雪不等外面的小二提醒，已经随着站了起来。
隔着帘子，她看到一个女人在前面引路，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上了二楼。不用猜想，那身着官服的人必是当今丞相文天佑了。
苏慕雪的心不由得一阵绷紧，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有些浮动，忙深吸了口气，将浮躁之气压了下去。
那一行人很快走进了主考官的隔间。
领路的女子先请文丞相落座，自己站在他身旁，冲着楼下，声音清脆地开了口：“各位坐吧。”
苏慕雪怔了一下才坐下。
这个女子一副统领全场的口气，俨然是天一阁的主人，身份显然不同寻常。
那女子待众人落座，继续朗声道：“乞巧节比赛，是咱们天一阁历年的规矩。今年有幸请得丞相大人主持赛事，全赖当今圣上对女红女德的重视。所以，咱们今天选出的胜者定要是德才兼备、才艺双馨，才不负圣上期望。为比赛公平起见，咱们采用匿名比赛的制度，参赛的人、包括在座的各位，都不知各个竹帘中坐的是谁，待赛事结束，再宣布中奖之人。”
“接下来，咱们先进行第一项，考试女红…………五彩线穿九孔针。伙计们，取针线给各位夫人和小姐。”她话音一落，门口的小二哥已经匆匆离开。
那女子趁着这个当口又宣布了规则：“大伙可是注意了，我喊开始，伙计才能发针线，不许作弊啊，文丞相可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哎，十一娘，你就别拿老夫打趣了。”文丞相有些无奈地说了句。
苏慕雪心中一动，听那文丞相声音语气，倒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说话间，小二哥已经捧着针线匆匆跑了回来。
玉儿赶紧跑到门帘处，恨不得现在就抢过针线来。
“准备好了么？”十一娘一开口，气氛登时紧张了起来。
苏慕雪深吸一口气，闭目在心底飞速地说了句：离歌，你要保佑我！
“好了！”伙计们齐声回道。
苏慕雪心头一震，倏地睁开了眼睛，心里已经再无杂念。
“好，开始！”随着十一娘的一声令下，小二一掀帘子，将针线送给玉儿，玉儿忙又递给苏慕雪。
穿针引线本就是苏慕雪的强项，苏慕雪屏住气，接过针线，并不急着穿针，而是冷静地观察了下针孔排布的规律，然后手指一捻，一根红色的线已经穿进了针孔。她十指纤纤，灵活纷飞，只看得玉儿和小二哥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苏慕雪已经三下五除二，穿好了线，递给眼睛瞪得滚圆的小二，沉着地说了一句：“咱们若是赢了，必定重谢这位小哥！”
那小二哥登时醒悟，立刻又热血沸腾，接过穿好的针，一掀帘子，冲了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主考席，一边跑，一边扬声喊道：“五号房穿完！”
他的话音刚落，又听另一个小二喊起：“三号房穿完！”
“六号房穿完！”
“八号房穿完！”
……
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楼下也热闹起来，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支持的是几号，仰着头议论纷纷。
直到十个房号都报完了，大家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看来今天比赛的人都是女红高手啊！第一项比赛结果出来了——”十一娘吊了吊大家的胃口，这才宣布道，“穿错的有一位，十号房的，取消比赛资格，但请留在隔间不要出来。看来忙中容易出错，十一娘劝各位不要急于求成。因本次比赛采用淘汰赛制，倒数四位，对不住了。剩下前五位继续比赛。至于第一名，各位刚才也听到了，是五号房的这位主人！”
台下一片哄然，既盼着留下的五位是自己支持的人，又害怕被淘汰的其中有自己的人。
但赛事办得如此隐秘，反而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十一娘已经开始宣布第二项比赛：“接下来，默写《女诫》，考的是大家的妇德，还有书法。”
苏慕雪一听题目，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些抵触，情不自禁冷哼了一声。不知何时起，她竟然已经开始抵触这些东西。但眼下，她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回想当时所学的内容。所幸她从前倒背如流，静了静心，便开始在纸上工工整整地默写了一遍。
她刚写完，还未交给小二哥。就听有人高喊了一句：“三号房写完！”
小二哥慌忙跟着喊了一声：“五号房写完！”
玉儿一见没有拔得头筹，急得忍不住跺了跺脚。
苏慕雪蹙了蹙眉，暗暗懊悔自己刚才分心。
经过这一轮，又有两人被淘汰出局，只剩了三号房、五号房和八号房。
紧接着，比赛进入第三项：抚琴歌唱。
抽到第一个签子的是八号房，三号房排在第二，苏慕雪排在第三。
刚才的比赛不显山不露水，现在一发声，底下的人可就知道前三甲中是否有自己的人了。
于是，整个天一阁骤然安静了起来，大家都在摒心静气听着声音。
不一会，八号房传出了琴声，随着调子，一个软软地女声唱了起来。
苏慕雪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和歌谣，听来像是某个地方的小调，倒也活泼轻快。
一曲歌毕，底下传来一阵掌声。
十一娘又宣布三号房开始。
琴声一响，苏慕雪的心已是一动，弹者的指法显然比刚才的八号高明了不少，连选的曲子意境也更上一层楼。不一会，一个清脆婉转的歌喉唱了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歌曲选的是《诗经》中《蒹葭》，歌声恰到好处地唱出了追寻者的迷茫和执着。
众人都听得入了迷，苏慕雪却敏感地发现主考席的隔间起了一些骚动。
十一娘低下头，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在文丞相耳边解释着什么。
歌曲一毕，台下登时掌声如潮。
玉儿不由得一下紧张了起来，苏慕雪却蹙眉关注着主考席的方向。
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十一娘还在跟文丞相着什么，文丞相一拍桌子，冷哼了一声。
台下听到拍桌子声，掌声一下戛然而止。
而十一娘最后的一句话也一下落入了苏慕雪的耳朵：“大人息怒！”她听到周围安静下来，忙止住了要说的话，直起身子，娇笑一声，已经若无其事：“各位，这位姑娘弹得可好？”
“好！”楼下众人齐声应道。
苏慕雪猜想这些人中，必定少了梅师太和叶青枫，或许他们正在为自己捏着把汗呢。
她的心一震，忙摒弃了杂念，收回心神。
“唱得好不好？”十一娘又问了句。
“好！”
“大人，您都听见了？”十一娘回身，像是有意一样，特意问了文丞相一句。
文丞相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茬。
十一娘笑了笑：“好了，五号房，开始吧！”
苏慕雪手指按在琴弦上，闭目定了定神，脑海中回忆起自己与沈离歌在苏州城外分离的那一幕，登时，那些未曾诉说出口的离情涌上了心头，她的嘴角浮起一个凄迷的微笑。
离歌，慕雪只当唱给你一人听……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眼睛未睁，琴声已动。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寒（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长叹（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怜（寒）……”
一曲终了，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整个天一阁，却是鸦雀无声，一片静默。
作者有话要说：调整了下文章标题结构，这一段一口气写了八千多字，做做一章太长了，看起来也累。
还是分成两章发吧。
97、去7 。。。
苏慕雪久久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抬起袖子，轻轻拭去眼泪。
玉儿听得悲伤，这时见众人都无反应，不禁捏了把汗：“小姐……”
她还未及说下去，忽听主考席上传来文丞相一声赞叹：“好！唱得好！曲好，词更好！”
接着，他重重鼓起了掌，缓缓的，一下一下，坚定而有力。
楼下的人这才如梦初醒，忙跟着大声叫好，鼓起掌来。
本轮胜出的是三号房和五号房，剩下的两人便要角逐今天的胜者了。
十一娘正要开口，文丞相已经开口不耐地说道：“十一娘，依老夫之见，这比赛就到此为止吧！将赏银直接颁给五号房的姑娘就算了。”
“那怎么成？”十一娘提高了声音，“剩下的两位还未一决高下呢！”
“十一娘——”文丞相威严地沉下了声音。
十一娘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面对丞相居然也是不亢不卑，干脆当着众人把话挑明了：“丞相大人，我知道您的用意，您是想避嫌。但咱们这比赛是公平的，断无徇私作弊之嫌。令千金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入围了比赛，大家伙的眼睛雪亮着呢，有没有偏袒偏护，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文丞相的女儿也参加了比赛，楼下登时一阵骚动。
“大家伙给评评理，咱们的比赛有作弊么？”十一娘干脆冲着楼下高声问道。
楼下齐刷刷地回应道：“没有！”
苏慕雪心里却是一震，楼下的人除了梅师太和叶青枫，或许还没猜出三号房的人是文千金，她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若是她赢了这场比赛，那输的，自然便是文丞相的女儿。
虽说她直觉文丞相是个公正明理的人，但事关颜面，传出去总是不好。万一因为此事，影响了文丞相对自己看法，那她就算胜出，争得个才女的好名声，但想借此机会提出淮安府赈灾的事情的事情却是只怕要落空了。
一时之间，她不由得左右为难起来。
正犹豫间，十一娘又继续说道：“楼下的人又不知哪位是令千金，只有楼上两位自己心知肚明……”她说到这稍微顿了下，苏慕雪却是心领神会地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这分明是在暗示自己让步，“要不，最后一个项目，咱们由楼下的人来评判结果，与大人无关，可好？”
“好！”楼下的人正看得过瘾，也不想赛事中断，忙异口同声响应。
文丞相气极：“你……”却又不好当场拂了众人的意兴。
十一娘已经径自宣布道：“那咱们进行最后一场比赛——绘画比赛。赢了的，便是最后的胜者。大人，由您来出个题目，可好？”
文丞相没好气地说道：“闺中女子，能做什么画？不就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
“那就画花鸟吧！”十一娘反应甚快，接着他的话高声宣布道。
等她说完了，玉儿回头一看，苏慕雪还在沉思挣扎，完全没有动笔的意思。她不由得着急，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姐，小姐……”
苏慕雪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做了决定。她站起身来，摊开画纸，闭目想了想，提起笔，先在左下角草草勾勒了几笔，画了一块石头，石头旁边又添了几根兰草。整个画面空白太多，她又在右上角画了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仔细点了睛，这才题名《比翼鸟》。
落款处，她谨慎地落下了“苏州沈氏”四个字。
落完了款，她将画交给玉儿，玉儿有些着急：“小姐，你怎么这么着急呢？还有的是时间呢！”
“你只管交上去就好了。”苏慕雪蹙眉道。
玉儿看着那幅画，简直简洁得不能再简洁，除了鸟儿活灵活现以外，似乎全无可取之处。她心里担忧，但看小姐态度坚决，只好将画传给了外面的小二。
等她再回身时，发现苏慕雪已经又摊开了一张纸，提起笔，又开始画起来。
她完全搞不懂小姐的意思，心里干着急，再也顾不上她，一心望着三号房的方向，恨不能对方不会作画才好。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文千金那边也交了画卷，而苏慕雪的第二幅画也快画完了。
十一娘命人挂到楼下，请众人欣赏评判。
苏慕雪画的是一副留白众多的《比翼鸟》，文千金画的却是一副满幅的《牡丹图》；《比翼鸟》的线条简洁，《牡丹图》却纤细毕现……但因苏慕雪坠了落款，众人已经知道作者的身份，下面的议论渐渐倒向《牡丹图》。肤浅的说她画的像真的一样，懂行的便说她画出了富贵的气象……
正在大家议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有人冷笑一声：“刚刚还有人说这比赛如何公平，却原来是如此一个公平法！”
众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不是别人，正是一脸讥讽的叶青枫。
十一娘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笑道：“哟，这位公子倒是说说，哪里不公平了？”
叶青枫傲然立在楼下，轻蔑地说道：“首先，让一群不懂画的人来评判画的高下，就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其二，这画上已经留了落款，世人只知趋炎附势，有几人敢直言胸臆的？！”
十一娘轻笑一声：“咱们可没要求落款，再说，落款的又不是文千金，而是沈夫人，要说坏了规矩的，那也是沈夫人而不是文千金。至于你说的第一点么，想必阁下是懂画之人，不如由你来评说一下这两幅画的高下？”
“那在下就献丑了！”叶青枫也不客气，排开众人，走到画前，先指着《牡丹图》说道：“这幅画，美则美矣，可惜流于匠气，缺少自己的风骨，一看就是闺中女子的作品！”
众人一听，纷纷咋舌，心想他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大胆，居然当着文丞相的面来贬低他的女儿！
叶青枫却面不改色，又指着《比翼鸟》说道：“这幅画一看就是作者手下留情，据在下对作者的了解，她的画工远不止于此。但即便如此，”他的话锋一转，“这幅画仍是寓意隽永，耐人寻味。这画题名为比翼鸟，实是故意转移看客的注意力。诸位请看，这对鸟儿的目光，是对着哪里？”
有人凑上前去仔细看清楚了，答道：“对着左下角的石头。”
“不错！”叶青枫的语气慷慨中带着几分凄凉，“连在天的比翼鸟，都要羡慕这块石头和几根青草！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叶青枫抬起头来，望着楼上苏慕雪的方向，凄声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样的情意，连在天的比翼鸟都要羡慕三分！你想表达的，可是这个意思？”
苏慕雪字字听得清晰，握笔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小心隐藏起来的心意，居然被叶青枫看得一清二楚。
听了叶青枫的解读，众人一下沉默了。
“说得好！”文丞相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朗声道：“胜负已分，现在，老夫就宣布今日比赛的结果……”
“大人且慢！”苏慕雪脱口而出，众人又是一愣，没想到她比叶青枫还要大胆，竟然敢打断丞相的话。
苏慕雪咬了咬嘴唇，豁了出去，隔着帘子深深施了一礼：“民妇有话要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