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现在他早已按捺不住了,顾不上绕弯,忍不住直奔主题:“慕雪,你实话告诉我,你可曾为楚王爷私制龙袍?”
苏慕雪嘴角若有所思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摇摇头,诚实作答:“不曾。”
叶青枫大大松了口气,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他知道,若是苏慕雪真的参与了私制龙袍的勾当,那可真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为自己先前闪过的那些动摇的念头和此时的窃喜感到有些惭愧,但他刻意忽略了这些。头一次,他心中不禁对沈离歌产生了一丝正面的评价:还好,他至少没有把慕雪牵扯进来。但这个念头就像前面的惭愧一样,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
接下来的问题,便轻松了许多:“我听说,沈离歌把慕飞带回来了,你可知他是用的什么手段让楚王爷答应放慕飞回来?难道,他已经私制好了龙袍送给了楚王爷?”
“不可能。”苏慕雪条件反射地否定了他的猜测,“沈离歌自楚王府回来,一直和我在一起,哪有时间私制龙袍?再者说,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做出一套龙袍来。”
叶青枫听出她在处处维护沈离歌,心中不由得块垒丛生。他强忍着酸意和妒意,冷然道:“那他是怎样将慕飞带回来的?按理说,楚王爷扣留慕飞,无非就是冲着你们的龙袍来的。”
苏慕雪怔了下,迟疑道:“沈离歌只是告诉我,说楚王爷打消了谋反的念头……”
“这你也信?”叶青枫惊讶地瞪大眼睛,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苏慕雪顿了一下,她当然也不信。
对此,她一直心存疑惑。
但是,只为了沈离歌的一句“相信我”,她放弃了追问。
此时,她的心中才蓦然间豁然开朗!
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但它是一条有利无害的消息。
至于真正的原因,她不告诉自己,就是不告诉叶青枫,不告诉薛成戬……
但面对叶青枫时,她却可以坦然以对:“我只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这些,而且,她的确是只知道这些……
沈离歌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摆在了明处,摆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的心底滚过一股热流,一颗心滚烫而又不安。
叶青枫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点头道:“这倒也是。男人大丈夫行事,原本就无需事无巨细告以妻儿。”在他的理解中,沈离歌的这种作为倒误打误撞地迎合了他“丈夫做主、妻子无关”的传统男人的行为准则。他好言劝道:“雪妹,你听我一句劝,沈离歌的事情,你切莫要插手。”
苏慕雪淡淡一笑:“你看我现在,犹如笼中之鸟,又何从插手?”
叶青枫刻意扫了一眼桌上的花,并不点破,只是劝慰道:“雪妹,你别生伯母的气。现在看来,你是歪打正着,因祸得福。我见了薛成戬,方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皇上的全盘打算。我和薛成戬也是窥豹一斑,不足见全局。沈离歌虽然也是皇上的一颗棋子,却身处楚河汉界的中间之处,左右黏连,一不小心便会行差踏错,只怕到最后两边都容不得他。这样的人,你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苏慕雪也毫不避违地望着那娇艳欲滴的花,心平气和地说:“薛成戬跟大人说了那么多,自然会提到,我和沈离歌在盘龙寨遭他们劫持的时候,就已经许下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若是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慕雪也不敢违背当日的誓言,自会随她而去……”
“雪妹!你!”叶青枫一按桌子,腾地站了起来,又惊又妒,想要说什么,却又强按住了,沉声道:“你待他若此,他却未必守信。我听伯母说,他已经答应给休书……”
苏慕雪平静道:“那我也只会谢她,谢她没有为难与我,谢她成全了我的孝道。”
“你!雪妹你兰心蕙质,何时变得如此愚昧糊涂?!”叶青枫再也按捺不住,痛惜道,“你看他沈离歌在皇上和楚王爷之间阳奉阴违、左右逢源,就该知道他是一个何等狡猾之人。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他还拖你下水,还事事处处隐瞒于你,说不定还欺骗了你……”
“我信她。”苏慕雪静静地望着他,“隐瞒也罢,欺骗也罢,我始终信她。”
她明明是平静柔和得犹如一泊波澜不惊的湖水,却偏偏让人清清楚楚地体会到那柔软的躯体里所蕴藏的坚不可摧的意志。
叶青枫的千万句怨言都被她的一句话、一个神情堵在了喉间,塞满了胸口。
他瞪着苏慕雪,胸膛起伏了半天,终于无可奈何转了话题:“事实胜于雄辩,这事咱们以后再说。我想再向你打听一件有关沈离歌的事情。”
苏慕雪微微颔首:“大人请讲。”
叶青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问:“昨日沈离歌回来,可曾告诉你,他这几日的行踪安排?”
苏慕雪没有回答,只拿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叶青枫知道她不相信自己,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愠怒,冷声道:“我叶青枫是这等不可信之人么?我打听他的行踪,可是为他好!薛成戬说盘龙寨大当家的为了报仇,亲自来了苏州城,这两日要找机会动手作了沈离歌!薛成戬要我联合郑大人,趁他们动手的时候,将那个大当家的抓个现行,一方面保住沈离歌,另一方面也除去一个障碍……”
苏慕雪一听沈离歌有危险,已经心神大惊,再一想到她今天要出城去寒山寺,途中有不少人烟稀少的僻静处,心里更紧张了,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忙说:“她今日早上去绸缎庄,午后要出城去寒山寺……我估计城中人多,那山贼不易下手,可能会选去寺里路上僻静的地方……还请大人出手相助。”
叶青枫禁不住酸溜溜地讥讽道:“想不到雪妹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你对沈离歌的行踪倒是知道得清楚。”
苏慕雪不愿与他纠缠这个问题,正色恳求道:“大人,人命关天,还请大人放下成见,多多关照。”
叶青枫见她神色端正、眉目高洁,让人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一阵沮丧,深悔一时意气,出言不逊,落了下乘。他强摄心神,压住心中的五味杂陈,端正了态度扬声道:“这个雪妹请放心,青枫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徒,自会公事公办,绝不会假公济私。”
苏慕雪深深施礼:“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及时通知沈离歌,让她早做防范。”
叶青枫听出她的催促之意,知她牵挂沈离歌的安危,心中有些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爽快回答:“好,我这就去。”
说完,告辞而去。
转身前,他满意地看到了苏慕雪担忧与感激混杂在一起的表情。
送走了叶青枫,苏慕雪满怀焦虑、心神不宁地在亭子中踱来踱去。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玉儿出现的时候,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拉住玉儿:“玉儿,你快想办法通知沈离歌,盘龙寨的人这两天要寻他的麻烦……”
“啊?”玉儿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苦着脸道,“我也出不去啊,小姐!……您别急,我想想办法。”玉儿很少看到小姐如此紧张失态的时候,忙安慰道,“小姐,您别太担心,就算盘龙寨的人想找姑爷麻烦,也得先知道姑爷的行踪不是?他们哪那么容易知道姑爷这两天要干什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
苏慕雪的脸色刷地白了!
刚才她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现在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叶青枫知道了沈离歌要去寒山寺,必然会告诉薛成戬。
而薛成戬,可能会告诉盘龙寨大当家的。这样,他就可以拿沈离歌做饵,趁机除掉大当家的,到时整个盘龙寨就成了他的天下。
叶青枫未必有这个城府,薛成戬却是有这种可能的。
苏慕雪被自己的这个设想吓到了,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她脸色雪白,一转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亭子。
“哎,哎,哎,小姐,你这是要去作甚?”玉儿在后面追着嚷道。
苏慕雪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声音像绷紧的琴弦,平板得完全失去了起伏调子:“我,我要去见沈离歌!”
作者有话要说:zLr,你提到的“她”可是本文的知音一枚啊,代我向她转达对这份知遇之恩的谢意。
多谢。
多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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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归5 。。。
当苏慕雪急匆匆地赶到前院,刚走进前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母亲循循善诱的问话:“慕飞,你老实告诉娘亲,你姐姐的那些花是哪来的?”
苏慕雪的心里打了一个突,脚步一滞,却听到慕飞清朗的声音:“有一个叫桑儿的女孩儿,在咱们家门口卖花。我看着漂亮,就买来送给姐姐了!”
“阿福,你一直跟着少爷,是真的么?”显然,苏夫人并不完全相信儿子的话。而阿福,是她特意安排的慕飞的贴身小厮。
阿福笑嘻嘻地答道:“是真的,夫人,小的一直跟着少爷,看得一清二楚。那姑娘水灵灵的,讲话也文邹邹的……”
苏夫人大怒:“放肆!你要带坏少爷么?”
阿福吓得一哆嗦,忙求饶道:“小的不敢!夫人恕罪!”
苏慕雪心神有些乱糟糟的,她听慕飞答得流利,丝毫不见破绽,心中本是一安;但转而一想,弟弟年纪轻轻,便开始欺瞒母亲,也未必是件好事……事后少不得得同他讲授一番道理。此时,她惦记着沈离歌的事情,心急如焚,顾不上许多,疾步走进了前厅。
“娘,”她压抑着心头的焦虑,躬身请求道,“女儿有一事相求。”
苏夫人望她一眼,先发制人地说:“只要不是沈离歌的事情,什么都好说。”
其实,两人心照不宣—除了沈离歌的事情,苏慕雪还会求什么?
苏慕雪无奈地乞求地望着母亲,苏夫人也扬起下巴冷冷回望着她。
僵持了片刻,苏慕雪认输地垂下了头,提起裙摆,双膝一曲,对着母亲跪了下去。
“姐姐……”苏慕飞大惊。
“小姐——”刚刚跟来的玉儿也失声叫出声来。
苏夫人紧闭着嘴,牙关却下意识地咬紧了,手也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她努力克制着,一语不发。
“娘,现在是人命关天。女儿刚从叶大人那里得到消息,盘龙寨的人要找沈离歌寻仇报复,可能就是今天动手……”苏慕雪知道母亲是不可能放自己亲自去见沈离歌,只得退而求其次,含泪道:“求娘亲派人去通知沈离歌,今日切莫去寒山寺,免得给歹人可趁之机。”
苏夫人渐渐皱起眉来,显然在权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嘴上却冷冷道:“她沈离歌与旁人的私人恩怨,与我们何干?”
“娘!”苏慕雪急道,“女儿怕母亲担心,所以一直未曾告诉娘亲当初在盘龙寨发生的一切。当时山贼本想将女儿掳上山寨,沈离歌为了救女儿,不惜自戕,硬是刺了自己一刀,才跟着上了山。后来也是她寻了机会救女儿逃出来,这才保住了女儿的清白和性命。若不是因为女儿,她也不会与盘龙寨的人结下梁子。说到底,事情都是由女儿而起……”
“自戕?”苏夫人不相信地冷笑一声,“她一介弱质……”她本想说沈离歌是一介女流,又及时意识到这是个不可说的秘密,忙改了口,“她能有这勇气和本事?楚王爷早说过,明明是他派了江州的守军,山贼忌惮王府势力才会放人……”
玉儿按捺不住,冲到苏慕雪身边噗通跪下了,急切地替苏慕雪辩护:“夫人,玉儿可以为小姐作证!当初姑爷为了小姐,在自己腿上捅了一刀,是玉儿亲眼所见。要是玉儿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你!”苏夫人气得猛一拍桌子,脸上一阵青红不定。
苏慕雪忙按住了玉儿,悲切地望着母亲:“娘,女儿不敢欺瞒娘亲,说的句句都是实言。请娘亲答应女儿的请求,速速差人报信,免得出了什么差错。若是沈离歌为此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女儿、女儿也……”
“好了!”苏夫人及时制止了她的话。她的心头是怀疑的、不愿相信的,同时也是震撼的、迷惑不解的。女儿和玉儿似乎都不像是在说谎,但若是真的,那沈离歌……究竟是个什么人?她来不及想清楚这一切,但她从女儿的言行态度已经感觉得到,万一沈离歌出了什么事,她的女儿恐怕也保不住了。想到这,她依然沉着脸,嘴上却训斥道:“你这是在要挟你的母亲么?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有违孝道、有违大家闺秀的风范么?!”她看到苏慕雪羞愧地低下头,这才语气一缓:“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成了!……”她顿了一下,交给谁,怎样去做,她却没个清晰的主意。
苏慕雪忙说:“娘,让玉儿带两个人,一拨去沈园,一拨去柜上。若是见到沈离歌,就叮嘱她小心为上,改日再去寒山寺。若是见不着沈离歌,就速去寒山寺的路上拦截她。若真要遇到什么事情……”她顿了一下,脸色苍白,语气却还是镇定,“就速速报官!”
玉儿连连点头。
苏夫人也不觉感染了几分紧张气氛,不敢多加迟疑:“那……你们速速去吧……”
这时,慕飞突然开口道:“娘,我也要跟着去柜上!”
“你去柜上?”苏夫人一下提高了嗓门,“外头这么乱,你跟着填什么乱?!”
苏慕飞答得理直气壮:“姐夫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说做生意是实践出真知,我得到柜上多学习,才能早点撑起柜上的事情来!”
苏夫人听得直瞪眼,噎了半天才说:“姐夫姐夫,你姐夫说的就是对的?!再说了,那庄子都不是咱苏家的了,你去柜上算什么?!”
“姐夫说过,他的就是咱们苏家的!等我长大了,他会把咱苏家的织锦坊还给咱……”苏慕飞认真地说道。
苏夫人更是听得匪夷所思,一时竟无言以对。
苏慕雪忙劝解道:“好了,慕飞,等眼下的事情解决了,再说你的事情,好么?玉儿,你快些带人去吧!千万别晚了!”
玉儿应了一声,忙去找管家要人了。
苏慕飞满肚子不服气和不高兴,气哼哼地跟着转身走了出去,阿福忙跟了上去。
苏慕雪仍跪在原地,一颗心却跟着玉儿飞走了。
“好了,你也快些起来吧!”苏夫人蹙着眉,不满地望着自己心神不宁的女儿。
苏慕雪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对母亲的妥协和退让,让她不得其解,感激万分之余,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奢望来,奢望着母亲能够放下对沈离歌的成见,而后……她的心一跳,不敢想了。
“你在想什么?”
母亲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忙收回心神,低头迟疑道:“女儿……”
苏夫人见她神情为难,只道是和沈离歌有关的,当下沉着个脸,硬邦邦地问道:“那个沈离歌……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慕雪一愣,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夫人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将你知道的有关沈离歌的事情,一一讲给我听听!你俩……你从头讲来……”
她的话语焉不详,苏慕雪却听得心里一阵狂跳。
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要求了解沈离歌的事情,她模糊地感觉到此事意义重大。
当下,她按住心跳,理了理思绪,细说从头。
从那个雨后初霁的早上,一直到宫廷绣的采办大会,再到盘龙寨的生死与共,再到楚王府成亲……一直到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