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圣地,自是要先礼佛进香。师父有劳了。”
那白衫女子声如其人,柔美异常,说出的话也是彬彬有礼,让人听来格外受用。
知客僧忙燃了三支香,递给那白衫女子。
白衫女子恭敬接了,站在佛祖面前,缓缓跪下,闭目诚心祷告,神容肃穆,面色虔诚。
待祷告完毕,白衫女子又拜了三拜,这才起身,走到供桌前,将香插到香炉上,然后回身示意丫鬟捐了香油钱。
知客僧看她们出手大方,便猜出不知是哪个有钱人家府上的来了,只是令他纳闷的是,很少有有钱人家的女人单独带了丫鬟出来上香的。
正胡乱猜测间,就听那白衫女子柔声问道:“师父,小女子还想求支签,不知方便与否?”
“方便,方便……”知客僧忙取了签筒递给那女子,却被丫鬟中间抢了过去,又转给她家小姐,好奇地问道:“小姐,你要求什么?”
那白衣女子没有吭声,抱着签筒,又跪回蒲团上,仰首望着佛祖,不知怎的,眼角眉梢已经泛起一抹轻愁。
她喃喃低语道:“佛祖在上,弟子心有魔障,不得解脱。若是佛祖怜恤弟子,请给弟子指点迷津。”
说完,她拜了三拜,摇动签筒,一支签子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她俯身捡起签子,看了看签子,脸色微变,迟疑了下,还是递给知客僧:“师父,不知签文在哪里?”
知客僧看了下签子,便知不是什么好签,心中惋惜,取了签文递给那女子。
白衣女子看了签文,脸色更是难看,半晌不语。
那丫鬟上前,好奇地问道:“小姐,上面写了什么?”
那女子回过神来,收起签文,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没什么。”“解签的师父呢?”丫鬟看知客僧愣头愣脑的,有些不耐地问道。
“啊?”知客僧这才醒过神来,解签的师父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挠着光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这……”
小丫鬟得理不饶人:“你支支吾吾说什么呢?哪有让人家求签却不给人解签的道理?!”
“好了,佛门清净地,休得大声喧哗。”那女子低声喝止了小丫鬟,和气地说,“要不,我们下次再来……”
“要不,我来给这位施主解解试试?”
众人闻声扭头望去,之间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男一女两个出家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开口说话的是那位僧人,约莫三四十岁,生得眉目端正,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如沐煦阳的感觉。
那小姐和丫鬟看到他还没有什么反应,但看清他身边的人,却都是大出意外。
那小姐忙迎了上去,躬身施礼道:“弟子拜见师叔!”
“雪儿,真的是你?”梅师太有些意外的惊喜。
那白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苏慕雪。她不好意思地垂头道:“正是弟子。弟子,弟子心中有些困惑,特来求佛祖点化。不成想,竟在这里遇到师叔。不知师叔到寺里来是……?”
“哦。我来拜访一位……”梅师太望向中年僧人,声音柔和了几分,道,“故人。这位是五台山的高僧,智海师父。”
苏慕雪隐隐感觉梅师太对那中年僧人竟有几分少有的温柔感觉,当下不及细想,对着智海恭敬施了一礼:“弟子拜见师父。”
“施主有礼了!”智海回了一礼,微笑道,“贫僧云游四海,现在寒山寺挂单。不知女施主求得什么签?贫僧对签文也是略知一二,或许可帮得施主解除心头疑惑,也未尝不可。”
苏慕雪不好拒绝,只得说:“那就有劳师父了。”
说完,将签文恭敬递给了智海。
智海看了看签文,沉吟道:“不知女施主求的是什么?”
苏慕雪迟疑了一下,但偏心存一丝侥幸,希望解签的与自己的理解有所出入,便忍住羞赧,低声道:“弟子想……问姻缘。”
“姻缘?”智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与梅师太对视了一眼。
苏慕雪的心一凉,便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她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智海又看了一遍签文,似是确认什么,然后才开口道:“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说的就是姻缘自有天数。照签文上来看,女施主要求的这段姻缘恐怕时机未到,尚需再修上个几百年。此时若是非要强邀天意,只怕将来会追悔莫及。”
果然与自己预测的结果相差无几!
苏慕雪心底一阵绝望,脸上不知不觉已经失去了血色。
玉儿一看急了,忍不住嚷了起来:“师父,您是不是看错了啊?!我家小姐刚刚成亲,应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啊!”
梅师太也忍不住疑惑和担忧,向着智海问道:“签上说的是什么?”
智海将签文递给她,轻声念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梅师太对了一遍签子,果然无误,她勉强一笑,安慰道:“求签这回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苏慕雪已经恢复常态,从容一笑:“弟子明白。”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殿门口传来一个喜出望外的声音:“苏姐姐,你真的在这里啊!”
苏慕雪回头一望,看到女扮男装的楚芸茹已经人随声到,跨进了殿门,兴高采烈地冲到自己身边,拉住了自己的手一阵亲热:“刚才沈大哥说,我还不信呢!你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苏慕雪心中一动,眼睛已经瞥见钱三少和沈离歌也跟着随后跨进了大殿。她心里低叹一声,已经猜到沈离歌怕自己一个人来会惹自己不满,特意又拉了钱三少和楚芸茹一起来陪绑。
梅师太等人可不知道楚芸茹是女扮男装,乍见一个少年冲进来拉着苏慕雪一阵亲昵,不由得都有些目瞪口呆。
苏慕雪忙拉着楚芸茹介绍道:“师叔,智海师父,这位是楚王府郡主。郡主,这位是我的师叔,这位是智海师父……”
梅师太和智海这才恍然大悟,两人分别向楚芸茹施礼:“见过郡主。”
楚芸茹也落落大方地回了礼。
这时,沈离歌和钱三少也走到了眼前。
“这位是通宝钱庄的三少爷,这位是……”苏慕雪扫了一眼沈离歌,心中蓦地一乱,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这位是弟子的……官人。”
“在下沈离歌,见过智海师父!”沈离歌落落大方地冲智海施了一礼,又对梅师太施了一礼,“见过师叔。”
大殿里的几个人刚才都听过智海解的签文,立刻将她与苏慕雪求的签联系在了一起,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智海看她和苏慕雪站在一起,一个儒雅清俊,一个端庄清丽,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且两人眉目之间,分明都有情愫浮动。既然各自有情,为何签文又讲时机不对?他不仅有些怀疑起刚才自己所解的签文来。
“苏姐姐你求签了?我也要求!”楚芸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跑到供案前,自己拿起签筒,孩子气地说:“你求的什么?我也求!”
苏慕雪有些尴尬,她不想让沈离歌知道自己求的什么,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求的结果。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玉儿已经没好气地说:“女人还能求什么?不就是求姻缘、求生子了!”
“姻缘?”楚芸茹望着沈离歌和苏慕雪嘻嘻一笑,“那一定是上上签了!我也试一枝……”话音未落,一枝签子已经被她摇了出来,知客僧忙捡起来,取了对应的签文给她,她接过来好奇地念出声:“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念完以后,她满脸不解,“什么意思?谁会解签?”她见众人目光投向智海,忙将签文递给他。
智海看了看,微笑道:“这倒是枝好签。签上说,只要郡主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将眼光放在身边人的身上,自会有一段好姻缘等着你!”
“身边人?”楚芸茹狐疑地望望沈离歌和钱三少,忽然指着钱三少惊叫道:“不会是说你吧?不可能!不可能!”
钱三少羞了个脸红脖子粗,气恼道:“当然不可能!我才不会高攀你呢!”
“不行!不行!”楚芸茹很不放心地将签筒塞给他,“你快抽一枝,算一算,千万不要跟我有关系!”
钱三少毫不客气地推了回去:“我不要!”
“你必须要!”楚芸茹更他争执了起来。
两个人正在推搡,沈离歌一伸手,取过了签筒:“我来一枝。”说完,信手抽了一枝出来,请知客僧取了签文,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递给智海:“请师父解签。”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智海顿了顿,委婉道,“以贫僧的修为,还真是有些参不透。庄生晓梦迷蝴蝶,这种境界,也一直是贫僧所困惑的。众生皆幻象,是梦是真,谁又分得清楚。”他避重就轻,显然不想挑明签文。
楚芸茹皱眉道:“这么复杂呀?我怎么听不懂?”
苏慕雪却听得心中越发沉重,正自难过,忽觉手上一热,跟着一紧,低头望去,沈离歌伸手握住了她的。她心中酸软,又是自怜,又是怜她,任由她握着,一挣也不挣。
“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难得糊涂,似懂非懂。”沈离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情绪似乎丝毫未受到什么影响。“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紧回城了,别打扰师父们了。”
众人忙向师父告别。
梅师太也随众人一起回城,与苏慕雪同乘一车。
苏慕雪看到智海一直站在寺门口,神情温柔,目送着他们车马离开很远都不曾离开。
而梅师太也温柔回望了很远,才坐定了。
她看到苏慕雪望着她的冰雪般剔透的目光,微微一笑,不用她询问,自己开口道:“我和智海在出家前就已经相识。当时,他家境富有,我只是一个普通绣娘的女儿,我们二人在乞巧节的灯会上相识,后来……便有了情意。可惜,他家里想让他娶一家门当户对的小姐,我娘也将我许给一家屠户的儿子。我们两个人都不愿意,所以,他去五台山当了和尚……我也跟着师父出了家。”
苏慕雪心中既惊讶又惋惜,忍不住开口道:“师叔,你二人为何不……”
“不怎样?”梅师太微微一笑,“反抗?私奔?殉情?”
苏慕雪怔怔望着她,她不知道换做自己会怎么做。
“不瞒你说,我都想过。到最后,我真的想和他一死了之。”梅师太轻叹一声:“也许是他与佛有缘,看得比我通透。他说过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苏慕雪浑身一阵颤抖,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颤声道:“师叔,当真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梅师太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地回答:“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么?”
苏慕雪咬住嘴唇,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那你们,真的是相忘于江湖了么?”
梅师太呆了一呆,怅然道:“至少,我们现在都还活着。”
苏慕雪的眼泪蓦地涌了出来。
68
68、霸道 。。。
作者有话要说:唉,最近这个……这个问题……
梅师太见她神色凄凉,泪光盈然,柔声安慰道:“雪儿无需伤感。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人生总是有失必有得,我们虽然舍却一段情,却各自得到自己的天地。现如今他在佛法研究方面颇有成就,而我也得以致力于钻研自己最爱的刺绣,各有所成,未尝不是人生的另一种际遇。”
苏慕雪吸了口气,噙住泪水,低声怅然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弟子也明白这个道理。”
“雪儿是为情所困么?”梅师太不解地问道,“按理说,你与沈离歌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何还有诸多苦恼?以至于还要到寺里求签解惑?”
苏慕雪有苦难言,又怕惹梅师太生疑,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弟子去寺里烧香礼佛,不是为了求签,而是为了弟弟慕飞祈福。他年纪尚幼,却一人身在异乡,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梅师太恍然大悟,点头道:“按理说,你一向自有主意,不该轻易受些外界的蛊惑影响。说到慕飞……”她皱了皱眉,“他小小年龄能在王孙贵族身边做个伴读,将来必有助于他的前途。但是,你们与楚王府走得这么近,又让我有几分担忧。虽然我不问政事,但也偶尔听说这两年朝廷有关撤藩的争议愈演愈烈。王爷为你们指婚,自然是为了拉拢沈离歌的关系。而朝廷将宫廷绣的采办指给沈离歌,恐怕也是这个目的。所谓树大招风,沈离歌年轻有为固然是好事,但若成为两派政治力量争夺的对象,一个不小心,就会沦为牺牲品。你俩已经结成夫妻,有机会你也要劝劝他,做生意归做生意,还是离政治漩涡远一点为上。”
苏慕雪沉重地点点头,心中却苦笑不止。他们两人已经深陷漩涡的中心,想要远离,谈何容易?!
叶青枫送来的机会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怎能轻易放弃呢?
她只是没想到,当这个机会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竟然会如此犹豫不决。
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高尚,那样无私。
她一样会因为自己舍不得,而不肯轻易面对现实。
但她偏又太聪明,太通透,她做不到沈离歌所说的难得糊涂。
面对摆在前面的两条路,她很想蒙上眼睛,假装看不到。
但它们却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清醒的大脑里…………
一条是顺从心意,牢牢抓住眼前的甜蜜,用沈离歌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来换取自己的一晌贪欢;另一条则是忍痛割爱,拒绝已经尽在咫尺的幸福,用自己一辈子的遗憾去换取沈离歌的平安。
她有得选吗?
她去求神拜佛,乞求上天给她指点迷津,连佛祖都告诉她该放弃。
放弃……她该怎么放弃啊?
沈离歌早已经占据了她的整颗心,现在让她放弃,无异于让她亲手将自己的一颗心血淋淋地剜掉。
苏慕雪感到一阵剧痛袭来,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心口。
梅师太已经将话题转到宫廷绣上,与苏慕雪商量着明日开始编织龙袍,又叮嘱了些细节。
苏慕雪凝神听着,仔细应着。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驿馆。
玉儿挑起车帘,扶两人下车。
沈离歌和钱三少早已经下马过来候着,几个人目送梅师太进了门,这才各自回车马。
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玉儿爬进了苏慕雪的车厢,有些担心地说:“小姐,我刚才在外面看到姑爷一路都沉着个脸,钱三少跟他讲话,他也爱答不理的。你说,他会不会是生气咱们两个没跟他打招呼就跑出城外去了?”
苏慕雪知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中午有些醉了,但因为心里装着事情,睡了不过一会便醒了过来。醒来后,才发现沈离歌已经出了门。她满腹心事,又无处倾诉,实在是憋闷至极,病急乱投医,便想到去寺里求个签。当下,她也没有通知沈离歌,便带了玉儿匆匆出了门。这样不告而别,换做是谁,都会有些生气,何况是那个表面温和实则霸道的沈离歌?!
玉儿见苏慕雪不语,更着急了:“你说怎么办啊,小姐?他会不会像老爷一样发火啊?”
苏慕雪摇摇头,安慰道:“你别担心,待会我向他陪个不是就是了。”
显然,玉儿还是放心不下,一路上忧心忡忡地嘟囔个不停。
苏慕雪也无心听她唠叨,两人各怀心事,不一会便回到了沈园。
玉儿先下了车,看到眼前的情景,一下惊呆了,竟忘了回头扶苏慕雪。
苏慕雪从车厢里探身出来,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