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咱们三个之间的这次过节,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起码在这一刻,大家开开心心的,我觉得就挺好的。这就是我现在想要的。”
柳纤纤和钱三少微微动容,沉思地望着她。
沈离歌向他们举起杯,诚恳地说:“你们是我在苏州最早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们可能想象不到,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你们,在这里,我要敬你们一杯。”
钱三少和柳纤纤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三个人默默地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苏慕雪心中唏嘘,不由得羡慕起三个人之间的友情来。
只是,柳纤纤的话给她留下了太多的疑虑,让她的心忐忑难安。
此时的气氛有些伤感和沉重,柳纤纤放下酒杯,突然提议道:“苏姐姐,你这里有琴吗?要不咱们弹首曲子吧?”
果然好提议!
“好啊!”苏慕雪忙起身,“我回房去取。”
柳纤纤跟了上来:“我跟你去。”
两人离席,一起走进卧室。
苏慕雪进屋后,并没有直接取琴,她听到柳纤纤在身后掩上门,便回过身来,直视着她,目光清亮:“柳姐姐是不是有话要对慕雪讲?”
柳纤纤微微怔了下,随即嘴角一扬:“苏姐姐真是冰雪聪明。我说过,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苏慕雪不禁赧然。
柳纤纤完全没有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反而有几分迟疑:“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
“柳姐姐但讲无妨。”苏慕雪也一脸庄重。
“我柳纤纤命运不济,早早沦入风尘,险些自暴自弃。是沈离歌,让我懂得自重、自立和自强。若不是遇到他,我这一辈子就白糟蹋了。纤纤无以为报,曾想过以身相许,报答终身。但是,沈离歌是个真正的君子,就算我主动投怀送抱,他也从未曾沾过我一丝便宜。这让我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男人,但我打定主意,即便他不是男人,我也愿意跟了他……”
苏慕雪难以描述自己心中的震撼!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纤纤竟然不在乎沈离歌的性别,也愿意跟她在一起。
柳纤纤还在继续说着:“后来,我看到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心上人了。我很羡慕你,也很妒忌你。但是现在,我真心地祝福你。沈离歌是个好人,你,你要好好待他。就当,也替妹妹我报答他吧!”
她的语气有些哽咽,说完不等苏慕雪反应过来,已经扭身走了出去。
苏慕雪像被钉在了地上,半晌没有动弹。
她的大脑还在回响着柳纤纤刚才说过的话,心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沈离歌出现在门口,关切地望着她:“你怎么了?拿到琴了吗?”
“哦!”苏慕雪一下回过神来,匆忙转身取琴,沈离歌已经迎了上来,伸手取过她的琴,微笑着对她说:“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苏慕雪迷迷糊糊地跟她走了出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找到柳纤纤,发现柳纤纤已经若无其事地又跟钱三少、楚芸茹谈笑风生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离歌放好琴,问道:“你们谁先来?”
“我先来!”苏慕雪听到自己嘴里脱口而出的一个声音,清脆而又肯定,她看到沈离歌诧异的目光,轻咳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先来。”
提起裙摆,缓缓端坐在琴前,苏慕雪手指抚上琴面,微微阖上眼睛,静静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她的身上。
众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安静了下来。
抬起眼帘时,苏慕雪已是心平气静。
指尖一挑,第一个音符跳跃了出来。
柳纤纤神色一动,坐直了身子。
溪山映月,雪落风起,梅自清寒。
静谧的夜色里,一曲《梅花三弄》,让人如痴如醉。
柳纤纤知道了,这一曲,是弹给她的。
在苏府的湖心亭里,两人曾都弹过这一曲。
她曾吟唱过:“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柳纤纤情不自禁,轻吟了一遍:“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
她望向苏慕雪,苏慕雪也望着她。
两个人会心一笑,俱是泪光盈然。
61
61、晚安 。。。
曲终人散。
繁华过后,终是寂寞。
柳纤纤、钱三少和楚芸茹等人离开后,偌大的沈园骤然清静了下来,让人觉得异常的冷清。
清清冷冷的月光,洒在冷冷清清的天台上。
刚才那热闹喧嚣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苏慕雪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这巨大的落差,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她一向清静自守,很少大喜大悲。
但是今夜,她投入了太多的情感,宣泄了太多的情绪。
她情不自禁地被沈离歌他们三人之间的友情而感动,也真心真意地为他们失而复得的关系而庆幸和高兴。
而最撼动她的,莫过于柳纤纤的那番惊世骇俗的表白。
那番表白,让她深深体会到了柳纤纤对沈离歌的一片深情,让人可感,可泣;
那番表白,也让她体会到了柳纤纤那份提得起放得下的洒脱和豪气,让人可敬,可佩。
现在,她已经不再担忧,柳纤纤是否已经知道了沈离歌的女子身份。
因为她知道,以柳纤纤的性情,必是说到做到…………她不会介意沈离歌的性别身份。
她为此感到震惊,也感到困惑。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真的可以不去计较对方的性别吗?
自古以来,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说古有断袖分桃之说,却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啊!
但话虽如此,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柳纤纤喜欢上一个女子是多么可耻的事情。
相反的,她的勇气让她自惭形秽。
苏慕雪越想越乱,她已经快要分辨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蓦地,她脑海中回响起沈离歌说过的话:“有些事情,放在六百年前是对的,但放在六百年后就是错的。”
她心中微微一动,情不自禁蹙起眉来,难道,六百年后,女子便可以喜欢女子了吗?
晚风夹着一股凉意袭来。
苏慕雪打了个激灵,蓦地清醒了几分。
她环视一眼天台的桌椅板凳,思绪渐渐被拉回现实。
这是她苏慕雪生生的六百年前,而不是沈离歌缥缈的六百年后。
一股难言的失落、惆怅,夹着淡淡地苦涩和疲倦,蔓延上了心头。
“小姐,收拾好了,早些歇息吧!”玉儿从卧房里探出头来,向她招呼道。
苏慕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恍惚抬头望一眼静静挂在空中的上弦月,再低头逡巡一遍空旷冷清的天台。
苏慕雪听到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一声叹息。
她本来还想找沈离歌商量宫廷绣的事情,但三少、纤纤和芸茹都喝醉了,沈离歌不得不将他们一个个送回家。此时天色已晚,沈离歌送人回来,恐怕已经很累了,更何况她今晚那么开心,她不想再给她增加烦心事,破坏了这一晚的美好。
想到这里,苏慕雪转过身,进了卧房。
玉儿已经铺好了床铺,正在收拾衣橱。
苏慕雪看到床上铺的是鸳鸯枕头和大红的喜被,心中一阵异样,却不好说什么。
玉儿过来服侍她洗漱完毕,又打开衣橱,取出一套干净的睡衣给她换上。
苏慕雪看着衣橱里摆了不少衣服,不禁莞尔:“你回了一趟家,倒是把家都搬过来了。”
玉儿脸上堆起一个笑意,一笑而过,匆忙调转话题:“小姐,我给你梳头吧。”
“好。”苏慕雪顺手取了一本书,坐到梳妆台前,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家中一切可好?”
“好,一切都好。”玉儿拔下她的发簪,简短地回答。
“母亲她老人家可好?”
“……好。”玉儿稍微顿了下,回答更简短了。她拨散开苏慕雪漆黑的的头发,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
“那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
玉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苏慕雪。
镜子里,苏慕雪看着书,神情平静。
玉儿歪头想了一下,回答道:“……老夫人……就是叮嘱我好好照顾小姐……”
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头。
“没别的了吗?”
“没了!没了!”玉儿慌忙摇头。
苏慕雪沉默了一会,见玉儿始终不肯再开口,便轻叹了一声,抬起眼帘:“玉儿,你不觉得,你今晚的话特别少吗?”
玉儿惊跳了一下,看到苏慕雪洞悉一切的眼神,便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了,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她膝下,哀声乞求道:“小姐,你别怪玉儿!”
苏慕雪心中又惊又疑,慌忙俯腰去扶她:“快些起身,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儿不肯起身,哭哭啼啼地说:“今儿个下午,我回家去收拾小姐的日用衣物,被老夫人抓住了,盘问了一顿……”
苏慕雪大为意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她惊慌成这样?
“我,我被老夫人问慌了。不小心,不小心告诉了她……”
“告诉了她什么?”
玉儿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小姐还是处子之身……”
“什么?”苏慕雪一下呆住了。
“玉儿今天服侍小姐沐浴的时候,看到了小姐手臂上的守宫砂……其实,小姐与姑爷成亲第二天早上,玉儿便发现事情似有不妥……加上回来这一路上,小姐一直郁郁寡欢……玉儿也是提心吊胆,莫名其妙,不知道你和姑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老夫人看我有心事,再三逼问,我,我,我就……”玉儿哇地哭了。
苏慕雪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这件事情让母亲知道了,会带来什么后果。
玉儿的伤心和自责让她不忍,她定了定神,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莫要担心,我不会责怪你。老夫人听了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老夫人的反应甚是奇怪,一会生气,一会发愁,一会又欢喜……玉儿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后来,她让玉儿好好盯着小姐和姑爷,隔三岔五要找个时间去跟她汇报你们的情况。”
苏慕雪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扶她起身:“好了,你先起身。”
玉儿看她并无责备的意思,这才惴惴不安地起身。
苏慕雪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是接下来的话仍然让她有些羞于启齿,她轻咳了一声,半天才鼓起勇气,斯斯艾艾地说:“嗯……是这样的……你可以告诉老夫人说,我,我最近月信在身,不宜,不宜……”她羞得抬不起头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不宜行房。”
玉儿大概也一样尴尬,半天才挤出一声“嗯”来。
苏慕雪已经羞得无地自容,干脆说道:“天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玉儿哭哭唧唧地说:“小姐,你真的不怪玉儿吗?”
苏慕雪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好了,我真的不怪你。”
玉儿这才抽答答地转身离开了。
苏慕雪只觉脸颊发烫,心里又是羞恼又是不安,也不知道自己编的这个理由,能不能骗过母亲。毕竟现在是紧要关头,她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更不想母亲也跟着过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苏慕雪意识到自己心情过于浮躁,便收敛心思,摒弃杂念,又捡起了桌上的书。
夜色已晚,四周静寂无声。
窗外月光清冷,竹影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叹息。
苏慕雪听着那沙沙声,心思不知不觉,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才精神一振,一下竖起了耳朵。
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口。
苏慕雪屏住了气,天地一下静了下来,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跳得紧张而又沉重。
脚步声顿了顿,又离开了。
苏慕雪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松开了紧紧攥书的手指。
刚才的人一定是沈离歌,她回来了。
苏慕雪怔忡地望着书上的那一页内容,正是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刚才书上的内容,她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原来,这一个晚上,她都一直在等着沈离歌回来。
苏慕雪蹙眉沉思着,任由手中的书慢慢滑落到桌面上。
呆坐了良久,苏慕雪闭上眼睛,轻轻甩了甩头。
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阵发闷。
她侧耳倾听了下,外面一片寂静无声,便站起身来,套了一件外衣,轻轻地推门走了出去。
虽是夏夜,外面的空气还夹带着溪水的潮湿和清凉。
苏慕雪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轻轻地走过书房,书房的灯是黑着的。
她暗忖沈离歌应该已经睡着了,便拐过书房,信步走向天台。
她刚一转弯,却一下停住了脚步。
天台中央的桌子旁,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沈离歌?!
她顿在那里,猝不及防,不知该继续前进,还是退回去。
“过来坐吧!”沈离歌像是早有准备,轻声招呼道。
苏慕雪有点喉咙发干:“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沈离歌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不是说有事想跟我说吗?”
一瞬间,苏慕雪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
她还记得?
不许惊喜!不许得意!
如果我不出来呢?
那股似曾相识的酸酸甜甜的喜悦刚要冒上来,立刻被她堵住了。
结果,转念之间,最后只剩了自责:
苏慕雪,你为何不早点出来?为何要让她等这么久呢?
最终,苏慕雪也没有出声,而是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身上:现在的自己,相当得衣冠不整。
她正犹豫自己是否该回去挽起头发,穿好衣服,已经听到沈离歌说道:“过来吧,你已经穿得很整齐了。我又不是男人,别担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除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拔下发簪,散开头发,显然是想把自己也弄得“衣冠不整”一点,好打消苏慕雪的不安。
苏慕雪当然明白她的用意,反而不好意思离开了。
沈离歌用手指随意地梳理了下头发,晃了晃脑袋,一副轻松惬意地样子,嘴里埋怨道:“现代人的这些打扮真是够麻烦的,光这头发就够人受的……过来呀。”
苏慕雪迟疑了一下,举步走了过去。
每走近一步,她的心便有力地跳一下。
眼前的沈离歌长发披肩,带着三分慵懒,分明是一个清秀的女子。
但她给人的感觉又与其他女子不同,通常人们形容女子多用如花似玉,沈离歌倒不像花朵娇艳,而像……一棵修长的绿竹。
挺拔,秀气,柔韧,潇洒。
沈离歌,当她以为她是男子的时候,便觉得她与这世上其他的男子都不同。
现在,当她知道了她是女子,还是觉得她同样与这世上任何其他的女子都不同。
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她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沈离歌盯着她走近,眼睛亮晶晶的,闪着一抹让人怦然心动的光彩。
苏慕雪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坐了下来。
沈离歌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凝香楼的菜太油腻了。少喝一杯,解解腻,又不会影响睡眠。”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