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戬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早就听闻苏大小姐的大名,真是耳闻不如见面。原来苏大小姐不仅琴技出众,连这与人谈判都是高人一筹。薛某佩服。不过,我不揭穿你的身份,也是为你们好。”他将你们二字咬得特别清楚,提醒苏慕雪这你们中还包含沈离歌。
苏慕雪被他看穿,脸色一红:“小女子冒犯了。只不过,慕雪未知阁下是敌是友,所以才出言试探。”
薛成戬淡淡说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苏慕雪心中一凛,只觉这人深不可测,迟疑了一下道:“烦请薛公子带路。”
薛成戬做了个请的姿势,在前面带路,推门出去,边走边说:“我听三弟讲了两位上山的经过,两位一个舍身成仁,一个义薄云天,实在是令薛某折服。可惜当今世道不稳,否则,我倒愿意与苏小姐、沈老板这样的人结交结交。”
苏慕雪心中一动,沉吟道:“我听二当家吟过圣人的猗兰操,便知也是伤时伤事之人。慕雪不知二当家何故落草,但斗胆送上两句: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薛成戬停住脚步,沉思着接道:“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苏慕雪点点头,薛成戬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的光芒:“苏小姐才华出众,真不知世间有哪个男子配得上?”
苏慕雪谦虚道:“二当家过奖了。”
薛成戬不再说话,伸手敲门。
苏慕雪的心一阵狂跳,她没想到,沈离歌居然离自己这么近。
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石婆婆。
苏慕雪焦急地探头望去,屋子的格局跟自己住的差不多,她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沈离歌。室内灯光昏暗,她看不清沈离歌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现在气息奄奄,她的心不由得一阵剧痛。
“他怎样了?”薛成戬小声问道。
“二当家的放心,老头子说了,他身体好得很,就是失血过多,劳累过度。刚才他已经清醒了一会,喝了老头子的药,又睡下了。”石婆婆顿了顿,又嘟囔道:“这个娃子古里古怪的,我看他一身的血,找了身衣服想给他换下,他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苏慕雪已经顾不上许多,情不自禁地冲了进去。她快步走到床边,看清了沈离歌紧闭的双眼和惨白的脸,他的腿上已经包扎整齐,但仍有血迹渗了出来。苏慕雪的心脏绞成了一团,背着石婆婆两人,眼泪不听使唤地滚了下来。
石婆婆惊异地看着她,她想不通苏慕雪怎么会对沈离歌如此关切,她不是二当家的心上人吗?
薛成戬淡淡说了句:“石婆婆,让她照顾他吧。苏……郡主,你要有什么需要,就打开门招呼一声,石婆婆帮你弄。”
说完,他拉着石婆婆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苏慕雪这才忍不住啜泣起来。
这时沈离歌身子一动,苏慕雪赶紧擦掉眼泪,凝神望去,只见他睡得极不安宁,眉头紧皱,呼吸急促,额头上汗水淋淋,身子一阵阵抽搐。
苏慕雪赶紧忍住眼泪,看到床头桌子上有一盆水,忙将水里的湿布捞起来,拧干了,轻轻擦拭沈离歌的额头。
触手之处,温度炙手可热。
苏慕雪的眼泪不禁又涌了上来。她颤抖着擦干了沈离歌的额头,又想低头去擦他的双手,却发现他右手里死死攥着一条染血的锦帕。
苏慕雪的心中悲喜交集,她忍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你的心意,也是同我一样的吗?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疑问,沈离歌身子一阵抽动,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他双目紧闭,眉头紧皱,嘴里发出含混的痛苦的呓语。
苏慕雪下意识地俯身倾听,但她立刻便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动作。
“不……不要,方晴!方晴不要走!……我会回去的,我会回去的……等我……”
苏慕雪的脑袋轰地炸开了,一阵嗡嗡作响。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沈离歌已经又陷入了沉睡中。
苏慕雪呆呆地恍惚地望着那张双目紧闭温润如玉的脸。
也许,刚才他什么都没有说……
也许,刚才是她自己听错了……
也许,方晴并不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也许,也许……
一个个“也许”像泡沫一样挣扎着冒出来,又四分五裂。
苏慕雪恨不能催眠自己。
但理智却像一个胆小的逃兵,早已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她悲哀地发现,原来想要欺骗自己,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
42
42、前尘 。。。
沈离歌从昏沉多梦的睡眠中慢慢醒来。
她又梦见了方晴,梦见了自己十六岁出国时两人分离的那一幕。
十六岁,呵呵,以为自己懂得了爱情。
再回国后,两个人之间却只有暧昧,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也跨不出那一步……
这只是六百年后那个时空里面的一个微小的记忆片段。
几百个日子里,她必须要做一些跟六百年后有关的梦,她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发疯。有时候,她真的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在梦中,还是活在现实中?
在过去的几百个日子里,几乎每天早上,她都在醒来的一刹那涌起一个强烈的期盼…………期盼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是枕着软软地枕头,躺在自己的雅兰床垫上,而这几百天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不过是一场梦!
然而,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还是置身在另一个时空里。
这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刚到桑儿家的时候,她真的以为是做梦,梦到了不知哪个朝代的古人。
落桑村也的确是一个与世无争、不知今夕何年的小村子,但可惜不是世外桃源,村民的吃穿用度都成问题。
开始的时候,她还用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满怀着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悲悯、还有可恶的卑劣的好奇心窥视着他们的生活。后来,她发现,这个梦似乎也太长了,长到她的生理开始起反应,她开始饿,她开始渴……好心的桑儿将自己的半碗饭让给她,她发誓,这是她吃过的最粗的粮食,米饭下咽的时候居然会划得嗓子痛!看她难以下咽,桑儿又递给她一碗水,那水就是桑树林里打的一口井里的完全没有经过过滤处理的井水,盛水的瓷碗还缺了一个缺口!沈离歌可以想象得到,那水里游弋着多少肉眼看不到的细菌微生物……
她不想喝,她希望这个梦快点醒来!
当她发现这个梦里的一切反常得真实,反常得符合逻辑的时候,她有点慌了。
为了让自己“醒”来,她抽打自己耳光,拧自己大腿,往桑树上撞去!
这一切,都只换来桑儿和桑儿爹同情地围观…………父女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蹲在一旁,也不阻拦她,只是默默地同情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他们是把自己当成疯子了!
沈离歌想要抓狂骂人的时候,她吃下的饭和喝下的水经过她的折腾,已经在胃里开始反应…………人有三急……等等!她打消了找WC的念头,因为她记得以前有一次做梦,就是被尿憋醒的!这次,我也憋,憋,憋!看看憋急了能不能醒!
但是,她很快发觉这招不行了,因为她好像拉肚子了!
即使是在梦里,她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啊!
她一把拉住桑儿的手,逼着她带自己去厕所,但桑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根本不知道她说的厕所是什么!沈离歌无可奈何,百急之中,搜肠刮肚,想起古代的一个用词“茅房”,桑儿这才恍然大悟,把她带到了一堆土墙后面……
这样的环境,让沈离歌恨不能直接晕过去!
深夜里,躺在硬得硌腰的土炕上,沈离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瞪着雪亮的眼睛,绞尽脑汁地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发疯,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想症之类的精神病。
她甚至怀疑自己变成了盗梦空间的主角,被一个高级造梦师给困在这里了。难道,自己该拿刀捅死自己,才能醒过来?她不敢,她怕万一死了还没醒过来,那不是亏大了!
当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得了精神病。可是同时,她也惊恐地发现,这可能真的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如果这不是自己的主观臆想,自己是怎么来的呢?
她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个根本性的问题。
她想起来了,方晴的生日……
她想起来了,那幅刺锦……
沈离歌脑中一阵闪电雷鸣,雪亮一片,猛地坐了起来,呼吸急促!
难道,自己是穿越了?!
不可能,不可能!
沈离歌感觉自己的想法越来越疯狂了。
她重重地躺下,坚硬的枕头硌得她后脑一阵剧痛。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闭上眼睛,暗暗祈祷,祈祷赶紧睡着,祈祷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自己软软的枕头上……
现在单凭枕头的感觉,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否还是置身在六百年前。
感受着脑袋底下的硬度,沈离歌松了口气,只感到庆幸无比。
她缓缓睁开眼睛,油灯早已熄灭,微弱的晨曦透过纸糊的窗户投射进来,投射在伏在床前的那个纤细的身影上。她的手,就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那只手白皙如玉,握在手里如凝脂般柔若无骨。沈离歌很想握得再紧一点,但她怕惊醒了苏慕雪,克制住了自己。
昨晚,自己折腾了一晚。发烧、流汗、焦渴、噩梦……每次难受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她都看到苏慕雪忧虑的、焦灼的、关切的目光和忙碌的身影。她给自己冷敷、擦汗、喂自己喝水,她还要给自己……沈离歌的思维一顿……解衣服?她神志不清,判断不清她是要给自己解开衣服擦汗还是想给自己换身衣服……沈离歌心里一紧,努力地回忆当时的细节,最后目光落在两人攥紧的手上,微微松了口气。不错,人的警惕性还是很强大的,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牢牢攥住了她的手。她在陷入昏睡的那一刻,还隐约记得苏慕雪又惊又羞的窘迫的样子。
沈离歌的心酸酸软软,她一直心怀怨恨,怨恨自己这段荒唐痛苦的经历,直到遇到苏慕雪。是苏慕雪,就像一轮温婉清雅的皓月,照亮了她踽踽独行的黑暗生活。
此时,她心中只有感恩。
感谢老天,让自己醒来看到的是苏慕雪,而不是自己卧室的吊灯、雪白的床被……任何其他!
沈离歌咬紧了嘴唇,眼眶发热发胀。
如果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真的回到2011年,她不能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感觉?一想到把苏慕雪一人留在六百年前的盘龙寨里,她的心就后怕得不行?自己一定会悔不欲生、痛不欲生,一定会因为牵挂、担忧、自责和后悔而死的!
庆幸的是,无论现在怎样,她们还是在一起的。
在清晨的静谧中,沈离歌的目光大胆地、仔细地、热切地、贪婪地在苏慕雪的脸上逡巡。
她睡得并不安宁,娥眉轻蹙,薄唇轻抿,神情严肃而纠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给人一种冰清玉洁不可侵犯的感觉。但她的每一丝呼吸,每一次皱眉,都牵动着自己的心。沈离歌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迷失在苏慕雪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
她禁不住有些迷信地想,自己穿越到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与苏慕雪的相遇?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苏家见到苏慕雪的时候,那种惊为天人的震撼。苏慕雪给她的第一感觉不仅是外表的漂亮,更是那种飘然出尘的气质。她不敢相信,世间真有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本来,她以为两人只是蜻蜓点水的缘分,惊鸿一瞥的交会之后,便是各自天涯。因为,她知道在古代像苏慕雪这种养在深闺的女子是不会抛头露面的,能见到一次已经是奇迹;况且,她当时正在为回家做着各种各样积极的准备…………她要收购苏州所有的丝绸庄子,这样才可以确保宫廷绣十拿九稳,这样才能确定楚王找到她合作。这是她回家的机会,她不会放过。
原本收购的计划很顺利,不料却遭到苏慕雪的反戈一击。
她研究了下苏慕雪的策略,大为惊讶,一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女子,怎么会懂得精准化营销的商场策略?她按捺不住好奇,还有无法否认的第一面的好感,开始了与苏慕雪的较量。她承认,她是抱着几分好玩的心态的。来到苏州以后,虽说计划进展还算顺利,但是过程太过缓慢。加上身份所限,她并不能完全放开心扉去交朋友。毕竟,她只是一个过客,她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越少,将来回去以后的牵挂也越少。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孤独和寂寞的感觉常常将她折磨得发疯。唯有在与苏慕雪这种棋逢对手的对峙中,她才重新体验到了酣畅淋漓的乐趣。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她甚至有意去扶持对手,好让这场不见硝烟的争斗增加更多旗鼓相当的乐趣。而苏慕雪的聪明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每一次点拨她都能体会到位,并且实施得完美无缺。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太让人惊佩了!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对苏慕雪的感觉已经不仅仅是欣赏……
随着接触的加深,苏慕雪的温柔、坚韧、才华和智慧已经一点点撼动了她。
她不是情蔻未开的苏慕雪,她知道喜欢一个人、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她知道,她动心了。
那一刻,她感到了深深的惶恐和迷茫。
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但事情容不得她选择,她就发现苏慕雪已经跟随着她卷入了这场巨大的历史阴谋。
不,她不能连累她!
如果事成了,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苏慕雪却不行;
如果事不成,自己也是孤家寡人,苏慕雪却不是。
感情、生死、责任、未来,她不得不权衡,不得不选择。
也许,只有自己承担下所有责任,然后销声匿迹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但楚王府显然无意放过苏慕雪。
命运的巨手再次给了沈离歌无情的一击,她悲哀的发现,即使她了解历史的轨迹,却并不能左右它,相反的,自己泥足深陷,只能受它控制。
但是,她不能放弃。
在去楚京的这一路上,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让苏慕雪脱身的方法。
谁料半路杀出个盘龙寨来,再次搅乱了她的计划。
生离死别之际,什么生死、去留,都来不及考虑……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刻,她顺应了自己的心。
就算死,她也不能扔下苏慕雪一个人。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她的心里反而一下如释重负。
如果能逃离盘龙寨,说不定,她和苏慕雪可以趁机隐姓埋名,摆脱与宫廷绣的关系,也算逃出生天;如果过不了盘龙寨这一关,两个人大不了死在一起,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结局。
只不过,只不过,有一个问题,是她不敢深思的:如果苏慕雪知道了自己也是女人,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
沈离歌心中不由笼上了一层阴云。
苏慕雪不是她,苏慕雪所受的是六百年前的礼教。在她的脑海中,两个女子之间的爱情该是怎样惊世骇俗、道德败坏的事情?她亲眼看到过史密斯仅仅是表达好感便将她激病的经过。她不敢,不敢轻易去刺激她。
让她心存侥幸的是,她也感到了苏慕雪对自己的好感与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