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携带灯具。
固然春夜晴朗,月色却不足以令人眼识清字迹。
此间应另有光源。
顾及警觉地打量周围。屏住呼吸,书架与书架之间一切动静皆收于耳。
寂静中,除开她与乐乔,深处的角落里传来一股细微的呼吸声。
看顾四小心翼翼的戒备模样,郎中忍不住笑出声:“四儿你是来做贼的么?”
顾及一愣,旋即放松下来,挠挠额角傻笑:“不是。”
这厢二人正说笑,不料只须臾疏忽,角落里忽然窜出人影,一手持灯笼,一手持木棍大喝道:“贼人大胆!”
那人朝不请自来的客人胡乱挥舞着木棍,但又忌惮灯火熄灭或倒落,因而动作缩手缩脚相当滑稽。等他自己舞弄了半天,发现来人似无恶意,便也渐渐冷静下来。而后看清了顾及面目,他不由瞠目:“你不是上午来的小丈夫吗?怎么进来的?”
张牙舞爪恫吓二人的人不消说,自然是观止肆的年轻主人。
顾及指了指门讪讪道:“门没锁所以就……”
“没锁?怎么可能!我这儿接二连三丢书我怎么可能还不锁门!”此间主人气呼呼地再度挥动木棍,“敢情你这贼女晌午乔装打扮来竟然是来踩点儿的啊?”
“踩点儿?”顾及丈二和尚满腹疑惑,“我没踩着谁啊……”
“贼人岂容你狡辩!”
主人闻言似气极,一棍接一棍冲她脑门砸下来,这等乱无章法便是身负武艺的顾及也仅堪堪避过。
想到己方乃是深夜不请自来,难责怪主人如此怨怒。顾及深知理亏,也不好出手还击,只好一面躲开主人攻击,一面苦苦争辩道:“我们确实不是来偷书的啊……”
见此状,郎中拉开挡在她身前的顾及,伸手握住当空再次挥来的木棒,肃容道:“你自己去看看可有门锁。”
店主人试图夺回武器,哪成想对面的女子看似文弱无力,木棒在她手中却像生根发芽,任凭他使出浑身力气亦无法拨动分毫。
顾及好言相劝道:“门上真的没有锁,不然我们能这么轻松就进来了么?”
主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门口,一脚踩着门槛,一脚却对向二人,斜眼寻向大开的门扉。看到挂锁的地方空空如也,店主人张口结舌:“我明明下午才让人换了把好铜锁,怎地……”
顾及偷眼望着郎中偷笑不已,口上却正经教训道:“再好的锁不挂上来也防不住贼人哦。”
主人又羞又恼,连连作揖请客人在书堆中的矮几落座,致歉道:“恕小生方才无礼,对不住,对不住 。”
“无碍。”郎中宽慰一笑,问道,“看样子贵堂近日多招梁上君子?”
“最近书物频频失窃,无奈出此下策希望能亡羊补牢捉拿贼人。只是没想到贼人没拿着,反而误会上门来的客人,看来我当真不合适经营书堂。书生无用书生无用……”
听店主人拿出书生的派头连声感慨,顾及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丢书的?”
“丢书的事向来都有。您可能不知道,上这儿来买书的人大都家贫,偶尔买上一本书都需紧衣缩食数日。先前隔上十天半月会丢去一两本,不过多是诗赋经文一类应考的书目。家父生前常说只有爱书的人才会拿书,爱书者拿书不算偷,所以丢了也就丢了。”说到这里,店主人抚膝长叹,“俗话说的好,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就是因为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才引来了贪得无厌的贼子。”
“除开今日姑娘您问的《女诫》,其他诸上如《尚书》、《礼记》、《春秋》,诸下如《五代史平话》、《酉阳杂俎》、《谢小娥传》这些传奇话本……啧啧,从大雅之堂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到市井流传的传奇话本白话小说,可恶的贼人逮着什么拿什么。家父传下来的书堂不说藏书万册,八千本总是有的,易入易出的我留在堂里四千本。分门别类在账本上记的一清二楚。何时入,何时出,余量如何,您看,一五一十不分巨细全写的明明白白。”
店主人拿出厚厚的账本递与顾及。
“您今天走之后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因为前段时间已经有好几次这种情况了,账上分明记着余书颇多,但书柜上却没有实物。于是核对了一下……嚯!足足比账本上记的少了三百本!乖乖,真把小生吓坏了!”
“最可恨的是这其中还有不少咱平江城说书人编撰的话本,差人印出来摆我堂上出卖,一本一个铜板,三个胡饼的价钱而已,这也偷?!”
……
店主人一五一十道出丢失书物,说得额头冒汗口水四溅,看来遭窃之事着实让他肝火大动,气愤难平。
担心牢骚越发越多,顾及忍不住打断他道:“您之前没想过报官,让官府来解决?”
“姑娘您可算是说笑了,官府哪会管这些事儿?这事只能靠我自己,要么抓着小贼人赃俱获,要么就自认倒霉吃下大亏。”
“那您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什么人偷了您的书?”
店主人眼珠转了又转,末了,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还尚未开口,忽见郎中竖起食指抵唇轻嘘。
“有人来了。”
店主人斜对门而坐,经郎中提醒,稍稍扭头一看,登时脸色苍白。
门是关着的,然门后却站着一名高不过三尺、细手细腿的背箱童子。灯火照不到他面容,但从身形来看,应是垂髫小童无疑。
店主人大骇之下高声吼道:“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背箱童子对怒吼充耳不闻,从柜台下的阴影溜过去之后他径直去向最里侧的书架,而后卸下了肩背上比得他一半大的箱子。
“哎哎……”
店主人提着灯笼几步紧随过去,唤了那童子好几声,那童子自顾自地踮脚巡视一排又一排的书物,眼睛里仿佛没有其他存在。店主人甚至蹲下来把灯笼凑到他脑后,也未见他从书架上分心与他人。
时而见童子从书柜不甚惹人注意的地方抽出一本来放进背箱。
无需多言。
窃书之人已然现身。
“原来……原来……原来是你……”店主人捶胸顿足,端是痛心疾首道,“你这小孩恁地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偷东西长大还得了?”
见那小童仍是无动于衷,主人气得要伸手揪他发髻。手臂扬到半空时,被乐乔拦下了。
“且慢。”
她和顾及一直是站在旁边的。
小童进门时勉及顾四腰腹,而此刻——
加上成人一拳高的发髻,那小童仅与顾四环跳穴持平。
他在缩小。
顾及觉察出异样,抄手将乐乔护在身后。
拣选完下头两排书物,箱子里已堆放了十数本。
小童低头沉思片刻,弯腰背起对他而言的大箱子,而后,转过身来。
进门之后这是三人第一次清楚目睹他的样貌。
和店主人以及顾四的猜测截然相反,窃书人有着一张与稚童身材极不相符且黢黑的脸。
并没有很苍老,但鼻翼两侧的八字纹过于突出,远远没有孩童该有的细腻圆润。
店主人站起身时抬高了灯笼。
窃书人的面部细节因此更加清晰。
本以为窃书小人肤色偏黑,仔细一看,原是面上浮着密密麻麻的墨渍。
有些是文字,有些则是氤氲的污色墨迹。
从发际到下颌,从眉心到鼻尖,从眼角到唇瓣……
一层又一层的墨痕。
☆、惊蛰·窃书童子(其四)
窃书的人住在观止肆东三条街的地方。
门头上挂着白府匾额的宅邸外表看去虽算不得大户人家,但至少应该家境殷实。白粉墙壁与夜色泾渭分明,几乎看不出污迹。崭新的门扉上贴着赵公明画像,画上甚至裱了银粉,映射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显得格外凌厉。
乐乔起初以为窃书魂灵至少会被门神拦阻,但那童子般小小的身体兀自穿过门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是这家出来的没错了。”
顾及点点头,抬脚踏上台阶。
“你想做什么?”
“进去啊。”
“进去做什么?”
顾及义愤填膺握拳道:“逮了那个偷书贼!”边说着,边伸手推门。
门纹丝不动,反而是顾及被重重推开了。
乐乔看得清楚,门上骑黑虎执银鞭的赵公明只不过轻轻照着顾及掌心还手卸力,竟似四两拨千斤般足让她跌下台阶。
顾及站稳后仍是一脸莫名其妙:“这……”
“说了要你别莽撞。”郎中约是责怪,拉着顾四的同时在她手臂上狠狠捏了一把,“好在玄坛真君知晓你与泰山府君相识,若不然,你半条命都没了。”
“玄坛真君?”顾及挠挠额角,随后想起了他的来历,立时变了颜色,恭敬地向门神画像鞠躬行礼,“后辈小儿无知无惧多冒犯,万望真君海涵。”
画像上的玄坛真君赵公明趔着身子斜视后方,黑须微微翘起,似是在笑。
“真君大人您不生气吧?”
“真君?”
见顾及一个人自说自话玩的开心,郎中忍不住敲她脑袋:“玄坛真君是吾等可造次的?”
顾及不服气道:“那他还给小贼守门呢?”
“两桩事。”郎中按着顾及后颈让她再向门神赔礼,之后才道,“门神职责是卫家宅、保平安,至于守护的人家是好是坏那另当别论。”
“可纪原堂你不是都有三不诊的么?走之前让我竖的牌子。”顾及掰着手指算了起来,“贪者不诊、嗔者不诊、痴者不诊。但是世上谁人不存有三毒,这样岂不是没有人能踏进纪原堂了?乐仙儿你这么做让玄坛真君情何以堪……”
“你较真的话当然没有不贪不嗔不痴的人咯。”郎中怎会轻易被她绕进去,眯起眼睛笑道,“话说回来,难道不是四儿你嫌病人太多才立下三不诊的规矩么,怎么能怪到我这里?”
“本来就是这样啊,再一再二尚可谅,再三再四无可恕。不戒不定不慧,光指着别人谅解,日子久了,三毒累积起来总会把人变成活生生的恶鬼。”整条街上只有她二人,顾及说话时并未向着郎中,一双精光灼灼的眸子直望着门神赵公明,“是非不分善恶不明,袒护邪佞摒绝忠义,教人如何信服?”
字字句句皆直指门神庇佑窃贼的昏聩举措。
“四儿你这样不是也犯了嗔毒么?”口头上劝说顾四,实际上笑吟吟的郎中亦将矛头指向赵公明,“玄坛真君既被人尊为门神,当然要为他们保平安防不良,总不能落个不明事理的‘痴’字头吧?”
那立于画中威风凛凛又老神安适的赵公明此时终难装聋作哑,收起银鞭,跳下黑虎直向她二人抱拳行礼,直道:“请您二位进去吧,莫要再说那羞人话了。”
顾及心下无疑,当即要遵门神相邀进入这白府。
乐乔当即拦阻道:“且慢。”她同样向门神拱手行礼道,“未经主人准许擅闯家宅乃亦为过,吾人在此等候即可。”
赵公明面露恚色,一甩长鞭道:“末将敬你二人是看在泰山府君面上,既不领情就休怪末将难行方便。”
乐乔再次向赵公明施礼:“真君至圣至明,吾等怎好致真君不义?如有不敬之处,敬请真君息怒。”
“知道就好。”
语毕,门神归位。
至此顾及也未能明解门神因何不分善恶守家卫宅。
但正疑惑时忽听郎中喃喃念起云白的名字,料想门神和狐仙一样,都是因人的祈愿而生。若有一日人们幡然醒悟,以为一张画像抵御不了邪物,到那时,便是玄坛真君也得退出人世,重返九天云霄。
乐乔方才说在此等候,笃定的模样令顾及揣测良久。看到青索从门缝中冒出头时,她恍然大悟。
青索带出了着白色浴衣的窃书人。
是身长近六尺的青年男子。
睡眼惺忪的模样看来十分无辜,但鼻翼两侧的八字纹暴露了他与童子般矮小的窃书人的联系。
分明是白净的书生,只因层叠的墨痕使面目赫然狰狞。
举目望见等他的二人,男子捏起衣袖沾了沾眼角,温声问道:“二位深夜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要紧事?”
因对方态度温和,乐乔便也细语回道:“仅是希望你返还观止肆失窃的书册而已。”
“观止肆失窃的书册?”男子陡然失措,慌张摆手道,“观止肆书物失窃与小可无关,因何要小可返还?”
“这个嘛……”郎中搭上顾及的手臂,“四儿可带了辟目?”
得郎中授意的顾及从袖中拿出铜镜辟目放在男子面前:“自己看罢。”
男子所受的惊吓自无需赘言,等他稍微冷静下来后顾及侧耳去听,依稀听得出他在念叨:“怎么会这样,不是做梦么?”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男子倒也痛快,直道:“小可做梦自己去了观止肆。”
名为白侃的青年男子自称诡梦是从去年某一天突然开始的。
“因家境还算殷实,不愁生计,平日里无事总爱去附近书坊买些书回来看。我不求功名,看书仅是图个消遣。”
“去年夏天下雨路滑不慎跌伤腿只能在家休养,但家里的存书被自己翻了个遍。二位姑娘有所不知,对我这种爱书之人来说,没有新书可读的日子那是非常难熬。”
“也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天夜里突然梦见自己腿伤突然好了,欣喜之余,第一件事自然是冲去书肆把先前未曾读过的书统统拿回来。”
“小可以为是梦,可今日两位仙姑大驾光临,小可想可能真的是心魔作怪,蛊惑自己变成梁上君子去观止肆做了不齿之事。”
“可是要小可交还观止肆失窃的书册,小可确实做不到,因为家里并未多出来历不明的书物。”
白侃微微昂头,一脸平生未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的无畏无惧。
他的说辞乍听上去情真意切,俨然为爱书成痴的读书人。但顾及稍一琢磨,立刻寻出诸多破绽。洞察和抽丝剥茧的本领是她天赋。当年和一众同侪被派去协助金吾卫查案,因她多番领头寻找线索,金吾卫那年才以迅捷姿态连续破获几桩大案,得户部嘉奖。而顾家四少爷自此在禁军营脱颖而出,年纪轻轻成为京都名头响亮的少年骑都尉。
此景此景仿佛回到当年,顾及自然而然恢复了禁军都尉的气势,厉声喝道:“撒谎!”
“你自己先承认心魔作祟去书肆偷拿书回来,而后又说家中没有多出来历不明的书物,你遍览群书不会不知道知道来历不明的意思吧?”
“以退为进,先承认无足轻重的过错,而后和罪责撇清干系。”顾及倏地收声,细细打量着对面的白侃,见他额头已然冒出冷汗,不由露出一抹诡秘微笑,“读书多就是好,这么容易就被你看出吾人身份。不过你说的不太准确,吾人并非神仙,而是……”
顾及指了指地下。
白侃吓得连连倒退,不提防被自己左脚绊右脚顿时向后摔下去。
不过白侃没撞去门上,因他是径直穿门而过。
看顾四审问疑犯审得眉飞色舞,郎中怎会让那人轻易逃走。青索从乐乔袖中飞出,连顾及都来不及看清楚它的动向,白侃已被青索再度拉回二人面前。
这时候顾及再说自己乃是来自地狱的索命鬼使,白侃纵有舌灿莲花的口才也陡然失却了辩驳的勇气。
“小可方才说的句句是实,但仙姑明察秋毫,家里确实没有来历不明的书物,因为那些书的来历家人虽不知情,但小可一清二楚。”白侃哭丧着脸,已然方寸大乱,“自从那晚开始,但凡自己做梦去书肆,第二天早上书柜里总要多出几本梦里自己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