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马上就来!”那个名叫易志良的回头应道。他正准备挑起担子,突然扭头一望,发现有两个同学正在侧边山丘的凹陷处挥锄。那里的土质松,由于这两天来挖坭的只顾往里挖,山丘的肚子已挺了出来,随时有坍塌的危险。两个同学在下面锄挖,只见上面的松土沙沙地一阵阵的泻落来,看看危险就要发生,可是他们却全然不知。
“哎,不好!”易志良急着道。有几个人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惊得叫了起来:
“喂,王小波、张大明,危险,快走呀!”
可是他们听了呼喊后却仍楞着站在那里。他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易志良放下担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开双手,尽力把他们往侧边推去。只听轰隆一声,山坭坍蹋下来了。那两个同学刚好被推到蹋土边缘,被坭土扎住腰脚,动弹不得,易志良却整个被倒下来的山坭掩埋了。
人们立即冲上前去,七手八脚的把他们扒了出来。王小波、张大明都没事,易志良却已脸色紫黑,不省人事。
“李总,指挥部有没有卫生员?你的施工员都在那里?”范书记大声喝问。他的脸色绯红,颈筋暴涨。
李指挥和金正甲及县委办公室张主任迈开快步向指挥部走去。不久,易志良在人们的救助下,终于苏醒过来了。偌大的一个工地,施工的管理和民工的生命安全都没有认真地重视。县委范书记皱起了双眉。这一次视察工地他所见到的一些事情,说明水库的工程进展虽然快,但也有不少隐患,这是一场造福全县人民的大兴水利的人民战争,不能乐观。
“黄司机,你赶快送这个学生到县人民医院去住院护理,并通知他们学校派个老师去;我们都到指挥部去先开个会。”范书记向大家挥挥手说。
指挥部就在附近用竹木搭起的一个工棚里。有指挥部办公室、会计室、粮油供应处、厨房,也有用竹子搭起来做桌凳能坐五六十人的会议室。范书记一行来到会议室里,只见李指挥、金正甲和张主任已站在那里。两排长凳子上低头坐着七八个人。中间用竹板搭成的桌子上摊开着几张报纸,报纸上面却放着几堆扑克牌,还有一些钱和各色各样的粮票。有两个人正在掏着裤袋,把钱和粮票交到桌上。
原来,这几个人在开完碰头会后,正躲在指挥部里打扑克赌钱粮。李指挥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他们正赌得火红火绿。金正甲三步两脚走向前去,把报纸一掀,扑克牌立刻稀里花啦撒满一地。
“妈你个屁,你们这些是什么人,竟在上工的时候躲在这里赌博?”金正甲行伍出身,他瞪圆着眼,眉毛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喝道。
这几个人大都见过这个黑脸大肚子的水利局长,都把头一缩,就想溜出去。
“不准溜!快说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把袋里赌的钱粮都给我掏出来!”金正甲把拳头擂在竹鞑桌上,扎的一声,有几支竹条便断了。
这些人眼见溜不出去,只得战战兢兢的一一报出自己姓名和做的工作来。其中有几个是指挥部的施工员,也有几个是带队的干部。从袋里掏出粮票最多的是新任的指挥部的施工员易凌胜。
张主任见范书记和大家来到,便把情况向大家简单的说了。
“这是阶级斗争的活材料,资产阶级思想真是无孔不入啊!李指挥,你先把他们带出去,交代下面对他们作出处理,明天写个材料交给办公室。今天见到的几件事情都不能轻视,我们在这里开个现场会研究工作。”范书记挥挥手说道。
这几个人由总施工长钟禄宏带走去了。钟禄宏说,好在他们中没有地富家庭的人,不然的话事情可就大了。他唉声叹气的代大家写了一份保证书,他们每个人签上姓名并加个手印,事情便告一段落。不过,易凌胜不久前才被总施工长钟禄宏提拔上来做指挥部施工员的活计便丢了,换了另一个青年担当。他十分叹息的是花了许多手段,好不容易谋到的肥差才尝到一些甜头又窝了。半个月以来,他担任指挥部的施工员,在验土石方时做些手脚,便轻易的搞到一些钱粮与总施工长二五平分。特别是这些天都有学生来劳动,可以占吞的钱粮便更多,神不知鬼不觉的极是顺当。正待展开拳脚,却不料便被折断了筋骨。这一次出事不但连本带赚的粮票被倾囊掏空,而且检查批评后便丢了这份差事,更可惜指挥部的那几个施工员和带队的那几个人大家都鸟兽散,再不能聚在一起摸牌了。他们都是刚出窝不久的雏鸟,与他这个老雀周旋起来,只有被捉吃的份儿。真是人会算,天会断,衰运一来,屙尿都会被蛇咬着孱头哩!
易凌胜这边懊丧不已。但他不知道,值得庆幸的却是他负责施工的工地蹋方没有造成人命伤亡。他也不知道,他赌博的时候,差点把易志良和两个学生的性命都赌掉了。
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吴添福不敢再安排他做什么事,叫他卷起被盖回家了。
易志良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出院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陈兰英是两天后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时才知道的。《徐江日报》报导了那天水库工地上发生的蹋方事故,热情赞扬了徐昌中学学生易志良积极劳动,争挑重担和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这篇报导放在第一版的明显位置,标题是《向罗盛教式的同学易志良学习》。
一时,易志良很快就成为校内外都知名的人物。不久,他光荣的加入了共青团。毕业前夕,学校公布的五好学生名单上,初三甲班的易志良是榜首的第一个。升中考试后,他被徐昌高级中学录取。
易志良的前面铺着一条升学的康庄大道。但毕业后,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回农村务农去了。
又是一个深秋,河里的流水干了,岭上的树叶黄了,篱边的野菊花也吐蕊了。
太阳灰蒙蒙地照在金黄的田野上。一群青年正欢快地在一块试验田上挥镰割禾。这是岭塘村的共青团支部的高产试验田。易志良回农村以后,与几个青年一起,向高级社要了两亩地做水稻高产试验。一块地用汪汉国的小株密植法。莳田的时候用绳子绑上标记,按株距行距正方6寸的规格;另一块地则用林炎城的单株密植法,规格是4乘4。两块地在大道两侧,都挂起了青年实验田的牌子。社员趁墟出入都能看见。经过青年们一造来的精耕细作,不但谷粒饱满,而且谷穗长得密密匝匝,齐齐晶晶,十分惹人喜爱。这一日,秋收开镰,各个生产队都有人来观看,县农科所也派员来参观。两把大称在路边伺侯。
只见青年们把谷挑到大路上,立即便有人扛抬起来过秤。
“七十斤。”
“七十五斤。”
“七十三斤。”
“------------”
一边有人看称唱数,一边有人在打算盘。末了,亩产结果分别是一千零五十三斤和一千一百斤。比同类的土地亩产高出了两百多斤,也比报纸上汪汉国和林炎城的产量还要高出几十斤。青年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不久,《徐江日报》详细地登载了县农科所写的调查报告《科学种田喜获丰收》。于是,便有许多人来取经学习。从莳田、耘田、施肥到壮尾,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主持试验的知识青年易志良忙于介绍经验。他把这些经验用“四个字”和“五个一点”来概括。四个字仍然是“精耕细作”;五个一点即精耕要做到犁田时要深一点,插秧的规格要准一点,以保证禾苗均匀的空间;细作要做到施肥的合理。即莳田时候用颗粒肥料——淡一点,太浓会烧叶,会使禾苗先受苦,影响正常生长;壮苗时候要浓一点,让禾苗充分吸收养料;壮尾肥料精一点,最好用含磷化肥。这“四个字”和“五个一点”的总结其实是老农的平常经验。但把它们系统地总结起来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共青团试验田请老农做参谋,按照老农的指导,再结合先进的技术要求去做,成功地获得丰收。易志良平时勤做笔记,头脑灵活,又善于总结,他的经验介绍得很生动。
这一年,他被选为回乡知识青年参加农业生产的积极分子,受到县人民政府的表彰。许多初高中学校都请他去作报告。那几年,城市和农村的高中学校都很少,徐昌县能考上高中读书的人只占百分之五左右。表彰的材料说,易志良是一个贫农的孩子,母亲是教师,但他热爱家乡,积极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虽然考上了重点高中但也回农村参加农业生产。这对许多不安心农村的初高中毕业生来说是一个很生动的教育材料。所以,他在学校里作的报告很受学生和老师的欢迎,并且越讲越好。他根据有些老师的提示,除了认真地从提高认识的需要出发,大谈农业科学实验,谈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远景和知识青年所起的重要作用,此外,也谈点实际的思想,例如,受到做教师的母亲的教育或受到哪些事情的启发等等。他最后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党的教导和母亲的希望。他的发言获得同学们的热烈掌声。
这里报告,那里开会,太阳下去,月亮出来,日子过得飞快。再割两造禾后,易志良上调到区团委工作,担任了石坡区的团委书记职务。
易志良回乡后,易凌胜再没有到学校去找陈兰英。条件是易志良每月负责易凌胜的生活费。他非常热爱母亲,十分同情母亲。这些年来,母亲为了他,为了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大了!一年多来,在他的努力下,母亲开始过上安定和舒心的日子。这正是他之所以没有去继续读书的主要原因。而易凌胜在水库赌博出了事,也自觉矮了一截,不敢再张扬。不过,藤断自有篾来驳,经过一番滚打,他又摸出了一番门道,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立脚的位置。但凡墟日,只要他一站在那里,便有许多人来找他。他搞的是黑市卖“满天飞”(粮票)的勾当。他的“满天飞”要比人家的略便宜一些,但每墟只卖一点,卖完即走,所以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市管会的从来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他像一条蛇,在这荆棘草丛里找到了洞口,便一头钻了进去。
第六回 两道友绝处逢生;卢依群败走徐昌。
有道是藤断自有篾来驳。易凌胜在水库栽了筋斗,却靠卢博财又在圩场上找到生路。
那一天他在圩场上看到卢博财时,见他两手空空,没有再做买卖谷子的勾当,但却行动
诡秘,藏头藏尾。他正在做生意。只见他两手抱胸,站在离卖谷子的地方较远的一个角落,东张西望,不久便有几个人围着他转。
“昌字的,一块;省字的,块半;国字的,两块。”卢博财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斜着眼睛扫了扫周围。
“昌字的,九五算,上次我跟你说了,要一寸。”一个高瘦个迎上去拍着他的肩叫道。
“省字的便宜点吧!”另一个五短身材穿着中山装衣服的抢到他前面去说道。
“就算一四七,咱牙齿当金使,说了算数。”卢搏财道。
“一四五!”那人说。
“好,快点‘磅水’!”卢搏财一挥手。
两单生意很快就成交。不到半点钟,徐昌县的粮票以九角半钱一斤卖了一百零五斤,瘦高个拿一百元来找回两毛半;南方省粮票以一元四角五分的价钱也卖了一百斤。跟着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但卢博才却说没有了。只见他把眼一瞟,说“市管会来啦!”,便脖子一缩,两脚抹油,溜之大吉。
原来,那一次卢博财与易凌胜一起偷谷出事后,他村里的治保主任便把他管制了。他虽然家庭成份中农,但旧社会他在税局任过伪职,参加过三青团,并且还是小组长,属骨干分子。东桥村治保主任见他不务正业,便给他戴顶帽子,限令他有事出入要请假。他只得手拎畚箕规规矩矩在家里附近捡粪,半年没敢踏出村口。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一家难过四月荒的时候,他的一个在省府做参议的伯父到桃州开会,路过徐昌,电话打到在东桥村的供销社来,叫他到县政府的招待所里去见面。解放前,父亲曾在伯父手下任事,但不幸早逝,伯父便常常看顾他们。但大家久不见面,也很少联系,只是逢年过节便能收到伯父给他寄来的钱。伯父头发灰白,但气色却很好。他说这次开会也落农村了解些情况。但来去匆匆,便不回乡下了。他详细询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后,便拿了些钱给他去买粮食。在招待所那里,他意想不到的是认识了一个也去见伯父的表叔。这表叔姓罗,四十多岁年纪,商人出身,红红的鼻子,家名罗楷光,绰号老鸡公,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骨碌碌的转。他在一个墟镇的粮所门市部工作,专管粮食供应买卖。为人极是机灵。两人往来几次后,表叔见他投机,便拿些粮票去叫他去卖,二五分成。
“我这里门市卖米两人轮班,粮食进进出出,无人核算也根本无法审计的,不拿白不拿,票子过期作废。但你卖出必须绝对安全。”表叔说。
“保证万无一失!”卢博财拍着胸脯道。
开始的几次,他每次只卖几十斤,很是顺利。当一张张钞票刷刷刷地塞进袋里时,那种感觉再舒服不过了。可那一次正当他用手醮着口水算钱的时候,他就被市管会的捉住了。市管会的查问他粮票是那里来的,他说是转手买卖的,幸得就没再查问下去,却连钱带票全部没收。他认识这几个管市场的原都是圩上的几个街趟儿。虽不是政府的职员,但袖上别着市管会的红袖章,眼睛便瞪得铜锣般的大。他们东管西缉,这头打草,那头捉蛇,横吞直嚼,吃鱼不吐骨头,没收也不给开条子。但他却不敢做声,就像做梦撞见了鬼的一般。他现在戴着坏份子的帽子,不但趁墟要请假,而且在墟上也很怕遇见村里的人。他担心要是村里治保会知道这件事的话,这碗饭就砸了。所以,他每次卖粮票的时候就象做贼那样紧张。一只眼睛看钱和票子,另一只眼睛却要看十步之外的人。他需要找个可靠的搭当,早就想着叫道友易贝车来帮手,却就是总不见他出来。今天俩搭档一见面,三句半话便入港,卢博财喜笑颜开。他叫他先站在一旁见习。
第二墟开始,他的位置便被易凌胜接代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干起了无本生意。社员们只见易凌胜每墟都空手出去,但却总是喝得满面红光的回来,手里还拎鱼吊肉。正不知他干的什么勾当哩。
这一个荒月特别长,村里的缺粮户多是瓜菜充饥的。但毕竟断粮户不很多,农业社里还有一部分返销粮,捱十天饥八天的,便又到了割禾的时候。家里有些小收入或还有东西拿去卖的的都不叫断粮户。他们能倾囊所有去黑市买议价粮来度过荒月。卢博财和易凌胜的生意倒也解决了许多人的肚子问题。
这一日,两搭挡卖完票子后,到供销社去买烟倒酒。走入街里来,只见供销社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人头拥拥。近前一看,原来那一扇白墙上,贴满了许多大字报。大字报上面有几个醒目的大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下署石坡区人民政府主办。易凌胜无心看读,卢博财却挤进前去,一张张的浏览起来。
这些大字报有写谭区长犯官僚主义的,不体察民情,把农民的一大片土地开沟用了却又没有补偿;有的写区政府管农业犯主观主义的,亩产定得太高;有的写农民的自留地太少的,也有写农民的余粮征购负担过重的;又有圩镇居民争房产的;也有揭露某干部作风不正派的;更有对某些农业社干部不良行为有意见的。卢博才不觉看入了神。咦,有话不当面说,却把它写在纸上,鸟你矛商量,这却是破天荒的怪事儿。想不到一个小墟镇,鸣放起来竟也五花八门的甚是热闹。还有一张小字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