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粮食增产了,农民已不再集体捱饿了,家家户户还养了牲畜,生产和生活开始安定。在徐昌县里,新风公社成了实施“三自一包”政策走得最快的单位。易志良也被人们誉之为“三包社长”。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各级党政被全面打倒,公社的班子也全面瘫痪。由于易志良是推行刘少奇的“三自一包”政策的典型,所以,被公社的红卫兵和干部造反派捉去轮番批斗,游村示众,常常被打得脸青鼻肿,腰伤腿拐。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后,易凌胜又检举他出身地主家庭,于是,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一个一路春风的年轻干部,一下子便成了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隔离审查和送到公社窑厂去管制劳动。
公社贫宣队直接负责农村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当西北××公司造反派的两个外调人员来到新风公社时,正是全国大抓“五·一六分子”和“反革命集团”的时候。他们先找到公社贫宣队的队长许载迪。这许载迪是部队的转业干部,在大跃进时当过新风公社的社长,生得圆眼鹰鼻,面薄嘴翘,为人好大喜功,追名逐利,但却没有什么文化,常因贪杯而误事。大饭堂时侯,因生产队有许多社员不出工,他喝了两杯烧酒,竟拿起鞭子到生产队去打人;后来,闹饥荒时,他所驻的生产队里社员不出工,他就叫队长不给开饭,结果饿死了几个人。社员对他的意见很大,反映到县委去,县委便免了他的职位,叫他改做民政工作。这些年来,虽然社长没得做了,但他却仍然以公社的党委常委自称。平时见面打招呼,凡是尊称他许常委的,他必笑脸相应,爽声回答;否则,他立即就黑下脸来不理睬你。他对上面免了他的职位不满,更对调来的年轻的易志良当社长很不服气。既感到失落,便总想找个机会报复。公社革委会成立以后,革委主任见他积极与人斗争,便叫他领导贫宣队,兼管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农村的干部队伍本来就不复杂,个别有政治问题或经济问题的在四清时已经解决了,所以,他自上任以来,除了带着贫宣队员扛着语录牌子敲锣打鼓到处宣传毛主席的最新语录指示外,也没有做什么大的事情。正在他觉得手痒脚痕而百无聊赖的时候,从西北来的外调人员跟他谈了易志良组织和支持“里通外国”的反革命集团的事情。这犹如给他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兴奋剂。只见他似懂非懂的看完易志良材料后,立即眉毛倒竖,把手一挥,姑奶奶的叫了起来。
“好家伙,这个材料我们花几天时间保证落实!”他对两个外调人员说道。
他觉得这事非同小可,感到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因为,一方面,通过它,可以立即整垮这位年青的社长,让人们知道,几年前篡夺我领导权的人原来竟是反革命,说明我许常委才是正确的,免我许常委的社长职务就是错误的政治路线造成的。这就大可出一出往日自己被罢官以来的闷气!另方面,这里搞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来,他领导的贫宣队就一炮打出了一条震撼人心的特大新闻!这样,他在阶级斗争中就是再立新功,人们将重新对许常委刮目相看!想到他也许今后还可能再当社长,不禁喜从心来。正是“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他决定亲自抓这件事情。
经过了解,他知道那年流窜西安的三个人中,罗翔飞不知去向,高仕伦已参军。这两个人是贫下中农的儿子,坐的凳板硬实,轻易推不动;但罗山田家里却是富农成分,是臭狗屎堆。于是,第一步,他先把罗山田捉来公社审问。果然,经不住几个有功夫的年轻贫宣队员拳腿相加的“办班”考验,第二天罗山田就写了“坦白”材料,承认三人当时是想叛国投敌,企图逃跑到苏联去。坦白书上写道,罗翔飞到了苏联,他和高仕伦则被捉了回来。并说,此事由易志良策划,并得到他二姑周玉碧的支持。
许载迪看了罗山田的“坦白”材料,第二步就要逼易志良承认。这一天,他叫两个贫宣队员把易志良从窑厂里押出来审问。
“易社长,你是什么家庭成分?”许载迪阴声阴气的问道。
“工商业地主!”易志良爽快地答。
“你事实姓周,名汉华。为什么要改名换姓、隐瞒家庭出身?”
“这是历史!”
“胡说,你伪造出身,有意混进革命队伍来搞破坏!”许载迪立即上火,他大声喊道。
“毛主席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许多革命领袖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他们也照样能走好革命的道路!”易志良义正严词般的说。
“好,今天就要你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你说,一九六一年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策划‘高士’等三个人叛国投敌,企图逃跑到苏联去?”许载迪厉声问道。
“没有这种事情。当时‘高士’他们不安心农村,要到新疆的农场去找工作,不是叛国投敌,也没有谁会有什么必要去策划这种事情!”易志良说。
“根据调查,罗翔飞已逃跑到苏联去了,这事从始至终都是你和你的二姑在支持。你们企图搞叛国投敌的反革命组织!你既拿钱拿粮票给他们,出了问题时又打电报叫你二姑速救之,这就是铁证,不容你抵赖!”许载迪道。
“这件事情已过了六七年,当时,我二姑所在的部队也专门派人来调查了解,下了结论。你不能主观猜测臆想!”易志良说。
“我看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告诉你,这件事情今天已有罗山田的坦白材料,还有周玉碧单位的揭发材料。现在,我客气地给你一点时间,坦白交代这件事情。否则,革命群众决不放过你!”许载迪把桌子猛地一拍,愤怒的吼道:“把他带到‘阎王殿’去,如不坦白,实行群众专政!”
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法!当时,正值是贯彻中央“七·三”“七·二四”布告的时候,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专政是群众的专政”正深入人心并得到了广泛的活学活用。许载迪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领导,他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按照最高指示行使“群众专政”的权力。把易志良置之于死地,是他顷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怜易志良刚出茅庐,为人善良正直,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处在这种用毛主席语录代表法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遇到这种别有用心的制造“里通外国”事实的造反派,又遇上这种一心要“大做文章”的“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领导,便无法摆脱灾难的降临,犹如活生生的被人拖进了吃人的老虎笼子里一般,只待弱肉强食。其境况是多么的凄凉和悲哀啊!
然而,许载迪却万万没有想到,被捆绑着待老虎吞吃的易志良,第二天却从“群众专政”的铁笼子里逃出去了!
二十九回知恩泽母子感戴;明大义协力抗凶
却说许载迪看过易志良的材料后,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便一心要做大文章,把这件事情向公社文革领导小组报告。公社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周卫彪听了,立即瞪大眼睛。他认为这事正符合中央文革最近关于“揪出‘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和“清理阶级队伍”的一系列指示精神,说明我们革命队伍的内部确实有反革命,必须“一旦发现,就狠狠打击,毫不留情!”便指示许载迪对这件事情应务必抓紧查实。许载迪见文革领导高度重视,十分高兴,当即表态,保证三五天就落实这个案件。
他亲自对易志良进行审问。
第一、二天他便使罗山田坦白交代了“叛国投敌”的有关事情经过。接着,第二步便要易志良承认这件事情。虽然易志良还是未公开免职的社长,但现在已是虎落平阳,成了被清理的对象,加上有了文革领导小组的支持,所以,对他的审讯尽可以为所欲为。他知道要易志良承认自己搞叛国投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他有办法,“群众专政”就是个法宝。他想,没有人不怕死的,尤其是年青人。只要先叫易志良受些皮肉之苦,然后再把他放到“阎王殿”去,着实吓他一番,则不怕他不承认。
原来,执行“七·三”,“七·二四”布告时期,各地把要打杀的人都捉来预先囚禁在一个地方,圩日一到,便押送到市场的牛栏去集中棒杀处决。文革小组管这个预先囚禁的地方叫做“阎王殿”,并指定专门由负责棒杀的“阎王”一人看管。这样做,万一杀错了人,或者说执行政策有过火之处,以后有人追查起来,当事的人便好推卸责任。那些待杀的人到了“阎王殿”,都被绑在柱子上,嘴巴塞上毛巾,任你怎样的好汉也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等死。
新风公社负责“阎王勾簿”的人叫汤斋伯,原是红星大队汤屋生产队的社员。这一天入夜的时候,易志良被贫宣队员再审问一次,挨了一顿拳脚后,两手绑着,由两个人押着被带到一个地方。只听一个贫宣队员大声说道:
“斋伯你听着,许载迪队长交代,拿纸笔给这个人今晚在这里写坦白材料。若不坦白,明天便实行群众专政,你好生看住!”
“好咧!”汤斋伯应声道。
易志良被推进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他立即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屋里没有灯,但远处微弱的街灯从上面开着的气窗口射进来一缕光线,他依稀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切:这屋子约有一百多平方,里面有十多条柱子,中间砌有几个锅灶。锅灶上面的柱子上,吊着一些铁钩铁链。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知道这里是新风公社食品公司的屠宰场。再细看周围,柱子上分别绑着五六个人。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但却能瞧到他们吃惊的眼光。早先听贫宣队的人说,明天便要对他实行群众专政,也许,这里囚禁着的就是那些到了明天要打杀的无辜的牛鬼蛇神们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斋伯是在墟上做扛棺材营生的。听说这些天来,县军管会和各公社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都搞群众专政,公开在墟上杀人。这屠宰场也许就是囚禁那些要捕杀的人的牢房,斋伯正是被他们利用来杀人的刽子手。他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许载迪竟要下毒手了么?在“群众专政”的口号下,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乘机杀人,他们就象疯狗一般,红着眼睛,流着唾涎,到处咬人。对疯了的狗来说,没有道理可讲,也无须问什么原因,它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啊!
他被绑得浑身发麻。不久,门打开了,汤斋佰照着一支煤油灯走了进来。他照贫宣队员的吩咐,拿纸笔来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后,把易志良的一只脚铐在一条柱子上,便要替易志良解开绳子,叫他写坦白书。不料才把绳子解开,易志良转过身来时,这汤斋伯却忽然眼睁睁望着他发呆了。
“哎呀,你、你是易——易社长?”汤斋伯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正是新风公社社长易志良!”他答道。
“罪过,罪过!恩人,他们怎么会把你也送到这儿来的啊?”汤斋伯扑通一声的跪了下去。
“你是红星大队的汤斋伯么?”易志良问道。
“是的。社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到隔壁的房间去吧。”汤斋伯说完,立即先出门去看一看,然后再进来解开了易志良的脚铐,把他带到隔壁的一间小房里去,急忙搬过一张凳子来让易志良坐下。
“社长,我听那个许载迪说,凡是送到这里来的都是坏人,都该杀。他们怎么把你也当作是坏人了啊?这狗娘养的,莫不是与你有冤仇,要陷害好人么?”汤斋伯被气蒙了,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摸着光秃秃的头说话,从他的嘴里呼出了浓浓的酒气。看得出来,他对于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知道。
“斋伯,那个是好人,什么样的是坏人,上天本来就没有在他脸上贴纸。你不能受人蒙蔽去无辜杀人啊!”易志良说道。
“恩人,此地不能久留,你赶快走吧!”斋伯道。
“我走了你怎么交代?”易志良问。
“我烂命一条,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你就快点走吧!他娘的,现在乱了套,没有王法,好人也被说是坏人。天亮前,我把所有的人都放了!”斋佰吼道。
易志良也不敢停留,道谢之后,便踏出房门,迈开脚步,在茫茫的暗夜中消失了。
天上没有星光,墨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他蹒跚着脚步走到离墟不远的红星大队新顺生产队,叫开了住在外层围龙的表叔的家门。表叔见他被打得遍体伤痕,十分惊骇;听他说了前因后果,方知六年前自己的儿子盲流西北这件事情这些年来竟被弄得好象天书一般的复杂,不禁怒气填胸。
“臭娘养的,这些家伙枉吃人民的米谷,吃了饭无事做瞎折腾。想不到今天新社会毛主席的领导,还竟有这样去糟害人的事情!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公社去与他们理论!”表叔挥拳说道。
“不行,这些人不是无事做瞎折腾,而是要乘机搏乱,好达到各自的目的。现在不会有人跟你讲理的,重要的是把情况写信告诉在部队的仕伦表弟知道,并叫他把罗翔飞的下落查问清楚。这样,到时候才能说明问题。”易志良说。
“听说罗翔飞后来到了石河子农场找到他的当干部的表哥,在农场当了工人,前几年又提拔到农场的派出所工作,已经是个公安干警啦!他前年结了婚,就把母亲也接出去了,家里还有一个哥哥。”表叔道。
“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但是,被人利用起来,便成了莫须有的反革命案件了!现在罗山田已被他们屈打成招,他们还要逼我就范,制造冤假错案。要是得逞,连高仕伦表弟和罗翔飞及二姑等都会受害!看来,我有必要躲避一段时间。只有躲过了‘群众专政’这阵杀人风,到了讲法律的时候,这件事才能理论清楚!”易志良沉思着说。
于是,易志良便暂时住在表叔家里。表叔有五间住房,一间近北边的巷门,其余四间不相连。易志良就住在外层与厨房相邻的客房的楼上,既便于照应,轻易又不开客房,外人便不会发现。
第二天,趁圩的人回来说,昨天夜里,汤斋伯把几个要杀死的坏分子都放了,贫宣队长许载迪知道后十分恼火,一早就叫几个队员把斋伯捆起来,绑到圩上的牛栏柱子上去示众。这斋伯也不示弱,嘴上骂不绝口:“丢那妈!文革小组狗娘养的乱杀好人,我受蒙蔽无罪!”越骂越大声,去趁圩的许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后来,不知是谁把这事告诉了公社文革的领导知道,有个领导走过来便把他放了。
原来,这个汤斋伯是货真价实的三代贫农,虽然生得鲁粗憨厚,又敢开口骂文革的领导小组,但这些领导的任何人却不敢动他半根毫毛,只能把他放回家去。毛主席教导,“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反对他们,便是反对革命;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汤斋伯的两条扛棺材的竹杠便是他的全付家当,是响当当的农村无产阶级,不能犯他。若是闹出事情来,成了“打击贫农”,便触犯了天条,这是谁也负不起责任的。为此,许载迪还受到了公社武装部长兼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长周忠彪的严厉批评。
然而,汤斋伯为什么见了易志良后竟立即下跪,称他是恩人,把他放了呢?这里却又有一段故事。
还是大饭堂的那些年月里,个个社员家中无粮,在队里干活又只有记的工分却没有报酬,正是家家户户“束手无钱”,一贫如洗的时候。那阵子,就是家里死了人也无法请干仵作营生的人来抬棺材。公社便号召移风易俗,听毛主席的话:“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于是,凡是死了人的,便由生产队排工,叫几个青年去扛“大炮”,派几个人负责敲锣打鼓。“咚咚锵,咚咚锵”,大家一齐送上山去;然后,生产队长或记分员讲几句话,便挖个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