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什么呢?”他问。
“俗语说,打蛇不死三分罪!这些干部洗手洗澡之后,再当上干部,‘团结对敌’,你想,地富们能有好日子过么?”周建儒道。
“地富们规规矩矩,没有惹他,总不致无端惹祸吧!”周志民说。
“嗨,你什么时候看见地主富农们不规矩过?又什么时候看见没把他们当作活靶子?”周建儒反问道。
“我的确弄不通,这社会为什么总是开口闭口就地富反坏,为非作歹;贫下中农,革命先锋。既是党的政策,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地去分析人,察其言,观其行,再定其好或坏;而是先定一个调,划一个圈子,然后就指定这一部分是好人,那一部分就是坏人,并且扶持或怂恿这部分人去打倒或压迫另一部分人呢?难道这是有道理的么?”周志民愤懑地说。
“唉,政治需要就是道理。这叫做阶级斗争!现实去想一想,这些年来,大家没有饭吃,到处饥饿,农民的三餐一宿都解决不了,如果没有这个斗争,你说,矛头会指向哪里?”周建儒问。
“矛头向上,指向政策,指向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周志民答。
“但是,毛主席定了调,他主张的三面红旗绝对正确!谁也不能说上面的领导有错误!为了维护这个正确,阶级斗争就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像刮台风那样,谁挡风就刮倒谁,地富反坏首当其冲。这是统治的一种手段啊!”周建儒说。
“可是,地富反坏那有可能去反对三面红旗呢?他们早已经打倒在地上了,能挡风的不是他们!”周志民道。
“俗语说,打狗镇猴。没有狗,怎样去镇猴?谁容易捉来打,谁就是狗。在这种斗争形势下,地富反坏分子就是狗,并且已经是落水狗。他们说的话会被说成是放毒,做的事会被说成是阴谋,屙的尿都特别的臭,横看竖看都不是人;同时,随着坏分子、走资派的增加,对立的队伍还会跟着形势发展而有所扩大,这样,斗争起来就不断会有新意。这是形势发展的需要和必然。没有这种斗争,就会有人起来造反,这种饥饿的社会就不会太平!”周建儒心情沉重的说道。
“可这次社教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件写得很清楚的。”周志民还在斟酌。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毕竟是极少数。他们是农村新经济政策的必然产物,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洗手洗澡后还是好人。然而,地富分子却永远是坏人。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作为坏人的地富分子的几个子女,竟然去参加好人干部的清账工作,而且清出了许多问题。我担心从此就布下地雷了!”周建儒说出了问题的要害。他没有当小队干部,也没有去参加清帐,但他曾经叫周志民最好不要去参加清帐的工作。当时,周志民却没有听他的劝说。
“可我们也是事不由己啊!”周志民叹道。
“或许我这是杞人忧天吧!”周建儒说。
“依你看,难道工作组走了后,他们要打击报复么?”周志民不安的问。
“我看,打击报复势在必然。人,总是很现实的。你不能要求这些没有文化的干部会有什么修养和什么觉悟。问题在于这种打击报复是什么时候,什么手段,什么程度罢了。我想,社会的发展就像治病一样,如果治病治不到根,盛其盛,衰其衰,攻伐无辜,则越治越乱,最终无法收局,情况就很难估料。”周建儒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总不能违反党的政策!”周志民也觉得真有点儿担心,但他年纪轻,想事便免不了简单化。
“阶级斗争就是政策!时代发展到今天,不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问题,而是借阶级斗争的名义挑动一部分人去压迫另一部分人的问题。这一部分的人与另一部分的人中间,有一条人为挑起来的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里没有道理可言,没有正义可讲。它利用的是落后文化中人们的愚昧无知!”周建儒说。
在周志民的心目中,周建儒是个良师益友。他不但钻研中医,却又常读报,关心时事政治,有较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深透的分析能力。他把天人合一的思想不仅用在治病和养生上,而且还常与社会的一些现象结合起来,故说的话有深邃的哲理。但他平时却极少言语。今天,周建儒说的一席话,在周志民的心里留下了一角阴影。于是,他便开始更多的观察一些大小队干部的外在表现和行止。他发现,易凌胜深居简出,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又似乎无可奈何的在等待着什么。他贪污的款项多,只赔退了一半的现金,其余的都吃喝花光了,要定期赔退。工作组长曾说他是漏划的富农分子,把他吓得差一点把脖子都缩了进去。从那之后,他走路也把头打得低低的。周志民有时遇见了他,跟他打个招呼,他似乎见如没见的一般,只鼻孔里发出有力的吼声,叫人听了,心里不禁发毛。
眼看到了新历五月底,工作组传易凌胜去说话,要他交代解放前的历史。他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出实话来。揣摩工作组的意思,如果不积极把款赔退清楚,要给他最严厉的处分,恐怕真的要把他的成分划为富农阶级。看来,他想拖是拖不了的。可是,还有三千多元的差额,就是挖地三尺也挖不出来!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赔的本事。家里的东西,包括房瓦木桁都卖过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变出钱来!回到家里,他晚饭也没吃,坐在房里苦想。他担心要是被划为富农成分,不但他从此就要低头伏地,变为牛鬼蛇神,而且,儿子也从此就会没有什么好的前程,就要跟着倒霉了。他把周顺年父子恨得牙痒痒的。因为他们既没有遗失交款的单据,又保留了小队保管帐底,乃至使他既被查出了贪污的款项,又被查出了小队上交粮食的漏洞,终于把刘古泉也拖下水来。事情闹得大了,使他竟成了公社的贪污典型。
“得找小娘子商量一下!”困难中,他想到了黄寡妇。这些天来,生产队换了个队长,是大牛牯儿的媳妇,排工干活已不关他的事,所以两个月多来,他跟黄寡妇也明里暗里都没有往来。他想,她有家底,或许能借点儿钱吧。只要把款交清,这划成分的事情就会暂时放下来,而只要过了些时日,工作组走了,那时侯,一天的乌云就会散开了!
正是端节时分。农历五月的夜晚,稻穗飘香,薰风送暖。疲劳了一天的农人们早就寝入睡乡了。易凌胜蹑足走到黄寡妇的门前,按照暗号敲门。
“笃笃笃,笃笃;------”
片刻,门打开了。黑暗中,易凌胜也不说话,就把黄寡妇紧紧的抱着,把黄寡妇抱得喘不过气来。
黄寡妇也不出声,任由他抱着。她这些天来也早就想约他相会的了。因见他老是愁眉苦脸的,怕他没有心性;又担心着工作组的李广真,怕他觉察蛛丝蚂迹出来,她便按捺着心儿,没敢跟他说话儿,也没敢给他打暗招儿。俗语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些天来,她也是在为他着急哩!
“怎么样,赔退的事情有着落了么?”俩人把门窗关好,放下帐帘,躺在床上后,黄寡妇便小声的问道。
“唉,我正是为这事来与你商量呢!”易凌胜说。
“借钱我可没有,有一点儿积蓄都叫女儿借去做买卖了。”黄寡妇道。
“那我就走投无路啦!”易凌胜伤心的说道。
“拖一拖不行吗?”黄寡妇问。
“拖下去的话,工作组要划我为富农成分哩,拖不得的!”易凌胜担心的说。
“有一个办法你去试一试,准行!”黄寡妇道。
“有什么办法?”易凌胜问。
“你别急。我先问你,若是行的话,你拿什么谢我?”黄寡妇笑道。
“快说吧,我都愁死了!”易凌胜急着说。
“先说拿什么谢我?”
“我就一辈子做你老公吧!”易凌胜拥着她说。
“不稀罕!我要你谢一成的钱给我医风湿!”黄寡妇撒娇般的说道。
“行,快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啊?”他问。
“你还有三间屋子可变卖呢!”黄寡妇说。
“唉,我还以为你有啥锦囊妙计哩。你不见,这些年来,我的屋子上至瓦面,下至眠床台凳,凡是值钱的都卖光啦!”易凌胜叹道。他一下子倒在床上,鼻子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吼的声音。
“你厨房隔邻不是还有三间屋子完好没动么?”黄寡妇提醒他道。
“那是地主媳妇陈兰英的嘛!”易凌胜说。
“这就好办啦,陈兰英还做过你的媳妇哩!”黄寡妇道。
“不行,你总不能撬人家的锁头。工作队知道了不是罪加一等么?”易凌胜说。
“你们既然做过夫妻,这三间屋子是谁的,说得清楚时就天亮了;况且,你可以借检修为名,神不知,鬼不觉,把桁瓦都卖了。待陈兰英知道时,她是教师,难道还能跟你吵架不行?”黄寡妇道。
“这屋子好端端的,你又没进去看过,什么理由要检修呢?”易凌胜问。
“你不会想办法么?”黄寡妇不耐烦的说。
“你说什么办法?”
黄寡妇钻进被窝,在易凌胜的耳边只说了一个字,易凌胜便楞着想了半天。
“对,就这么办!”他高兴得一个翻身把黄寡妇骑在下面,又是亲嘴又是摸捏,说道:“难怪你一身的邪火,还是你有办法!”
“现在就先把火烧熔你!”黄寡妇浪浪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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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易凌胜来到了周顺年的家里。
“顺年老哥,生意很好啊!”他一踏进门来便高声叫道。
周顺年一家正在捣炉坭做炉胚的忙活,抬头见易贝车踏进门来,都吃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顺年拿了张凳子,掏出一支香烟,赶忙递了过去说:
“忙两餐罢了!队长一向可好哩!”
“不敢,多亏你的栽培,我现在已不是队长,是社员罗!”易凌胜阴声阴气的说道。
“不然,过些日子你的数字搞清楚了,说不定还要升你做大队干部呢!”周顺年讨好地说。他说话很有分寸,把赔款说成数字,听起来就轻松多了。
“不瞒你说,赔退的款我只完清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款,用在生产队里有时候要买肥料或添置农具什么的上面,我都记不清楚啦。没办法,算我倒霉!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们兄弟俩借点儿数字的呢。你们有生意,财路宽,帮我一把,每家借给我一千五百如何?”易凌胜直说道。
“队长不要吓我,你这块大石头莫不是要把咱这小舢板压沉么?”周顺年吓得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一千几百,区区小数,你几个月就赚回来了!”易凌胜道。
“你也知道,现在做生意的犹如颏下转肩的挑担人一般,十分的艰难。莫说一千五百,就是借一百五十我都要十天八天的工夫才能筹到给你啊!”周顺年苦着脸说。
“咳,瘦驴大过羊嘛。我现在正是柴干米尽,这个忙你们得帮!”易凌胜开硬弓般的道。
“我们能帮你的时候一定帮!”周顺年撒网般的说。
“咱今天牙齿当金使,写个借条给你,保证有借有还!”易凌胜拍着胸脯道。
“咱真人不说假话。你到墟上的工商所去查一查,要是我还有存货的钱,就全部借给你吧!”周顺年摊开两手说。
易凌胜知道,周顺年虽是做的坭窑生意,但近来做的人多了,销路不太好。加上每月要缴纳一笔税钱和管理费,还要买燃料,买粮食。过去,他的货卖了多少,先得由日杂部转去交税金和工商管理费,剩下的才归自己。淡季的时候,常常差一、二个月的税金也交不齐。现在正是淡季荒月,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要不然,那你就帮我问人借吧!”他又转为低声下气般的调儿说道。
“问谁?”周顺年问。
“陈兰英,”易凌胜说,“问她借准行!”
“你莫不是开玩笑么?”周顺年道。
“我现在是四处抓壁无沙跌,正所谓狗急跳墙哩!”易凌胜说。
“她跟你没关系,这事我可无能为力!”周顺年正言道。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嘛!要不是那时侯嫁了我,她能当老师么?她不会见死不救的。”易凌胜说。
“这事我可不会说话!”周顺年苦笑道。
“你是周伯年的亲房兄弟,陈兰英跟你们经常有来往联系,你就帮我代言几句吧。”易凌胜坚持着说道。周顺年知道他开始耍无赖,便没有再说话。
须臾,易凌胜的鼻子又吼了两下,阴声问道:“她的三间屋子曾经托你照看,锁匙在你那儿么?”
周顺年不禁警觉起来,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易凌胜此行的目的是想来要锁匙!他先向他借钱,借不到钱后转而又说代向陈兰英借,最后才问陈兰英房屋的锁匙。一个目的,明明是声东击西,最终想要变卖陈兰英的房屋来抵赔退的款,真是用心奸诈!陈兰英离开乡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她曾经把房子的锁匙交给周顺年,委托他代为关照一下。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
“锁匙不在我这里,我早就交还给她啦!”周顺年回答。
“你告诉她,当初离婚的时候,财产房屋可没分清楚的!”
易凌胜鼻子吼了几声,悻悻的走了。周顺年的额头上冒出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这种人阴险狠毒,得罪不得。但是,却又不能任其遂意。事实上,陈兰英的房屋锁匙仍在他这里,但他不能交给他。
“简直是流氓无赖!”周志民在一旁恨恨的说。
“当心,这疯狗会咬人的啊!”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翻身楼生产队有一间房子忽然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火舌透出瓦面。呼救的锣声惊醒了周围群众。人们拿来盆桶,架梯的架梯,汲水的汲水,很快就把火苗熄灭了。大家停下来看时,原来是易凌胜的厨房失火。幸得厨房里放在二棚上的禾杆不多,只能烧得上面几条桁瓦有点儿焦黑。厨房里,满地脏水,烟气呛人。只见易凌胜双手叉腰,抬头望着屋顶,半是哭半是笑的唱道:
“真是人衰矛救,鬼衰上树罗!”
第二天,易凌胜叫来了两个泥瓦匠。这泥瓦匠师傅俩爬上屋顶去,掀开瓦面一看,只见除了厨房有几根烧得有点儿焦黑的瓦桷之外,隔离房顶也有一些被烧黑了的地方。易凌胜吩咐,由厨房开始,连续四间房子的瓦面,一齐修整。一是把除了厨房外的另三间屋子的瓦块删掉一半,并把搭在二棚上的树桁也拆下来;二是把烧得有点儿焦黑的桁木的表层去掉,钉上新的桷板后再把瓦面盖好。由此一来,两个泥水师傅忙了三天,竟也被删出了几十担的瓦块和拆下了二十六根的大树桁。又再后来,易凌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把陈兰英三间屋子的杉木棚板也撬了下来。只几天的工夫,便把陈兰英的三间房子作了一次瘦身缩水的检修,删拆出来的材料堆满了一间厨房。
再过两天,他到墟上去找了个买主,便把这些材料统统卖掉,一共卖了两千多元。他把卖的钱交到工作组去,虽然还不够,可是也已是相差无几了。
原来,这便是黄寡妇献的计策。黄寡妇早就有谋想陈兰英房子的主意了。她见陈兰英的屋子空着,又见偌大的一个翻身楼,几十户人家,大家的房屋都瘦了身,就只剩下她和陈兰英的屋子还是完好无损。地主的屋子材料上乘,坚固耐用。早在大跃进那年,周裁缝还在世时,她就曾主张他买下陈兰英的屋子来用,当时陈兰英也愿意卖。但不久周裁缝就生病了,此事便成了泡影。今见易凌胜山穷水尽,她便又想起这件事来。黄寡妇原意叫他先作失火,然后假做检修,便可浑水摸鱼。但易凌胜又想,周顺年有陈兰英的锁匙,假如拿到了锁匙,日后万一陈兰英有什么意见,便可把事情的责任全部推在他身上去,这是上策;假如拿不到锁匙,也能使周顺年知道事情的厉害之处,此时再趁火打劫,事情便会很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