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挥散他吐到面前的烟,看着他那口褐色的牙。毫无表情的说,行了,人家医院里就少抽点烟,你那身体也早晚注意。
他问,你现在……?
我说,有啥话留着回头吹,这是医院,看病人要紧。
那好嘛!我先回去了,你平时不忙了,还是回趟家来看看。说着,他把烟头熄进垃圾桶,看了看我,有些犹豫的离开了。
走啦?回到她床前,她摆弄着电脑头也不抬的问我。
走了!我见她身边保温桶里的饭菜并没有减少,我问,咋还没吃哦?一会就凉了。
她埋着头说,可能今天妈妈还真有事,这饭是你爸做的,放那儿等会吃嘛!
一想到父亲那做出来难以下咽的手艺,我俯下身去给她理了一把前额的刘海。一边笑着问,要想吃啥才好,要不我出去帮你买?
真的哇?天天老是吃一样,是该换个口味了呵!她把头仰的老高,看着我问。
雨惟想吃的也只是一些寻常的食物,也不知道住院期间饮食有没有口忌,她推怂着我快去快回,倒看不出来她真是一个病号。而我买回来的鸡腿和肥肠粉满以为她会都吃尽,却也只是一小口。然后看着我无奈的说,医生不准吃这些辛辣的,嘴上过把瘾也就算了,你把剩下的解决了嘛?免得一会医生来看到要说。
这哪里是什么剩下啊?明明就和买来的没什么区别!我关心的说,要不你整个清谈点的,我再去帮你买?多少要吃饱哦!
她显得很轻松,笑着说,不用了,天天都要打点滴,也没啥胃口。我就喜欢看你吃,这可是我以前最爱吃的哟?
她躺下身看着我一口一口咽下,满足的笑了。她说,其实我以前最不喜欢在床边吃东西,但现在也没法了。
好吃吗?她天真的问。
好吃!我咬了一大口并不喜欢吃的鸡肉。
她接着说,其实我以前这个时间最喜欢站在寝室阳台上闻学校食堂飘来的香味,然后猜晚上的菜怎么样,如果不好干脆去侧门吃小炒。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说不出话来。她突然把手搭了过来,轻声问我,晚上有空不,多陪我一会好不好?
我没有马上点头,心里堵得慌。她不高兴的说,以前还以为你这人对人多好的,叫你多陪我一会你也假!
我连忙说,多陪一会没问题。但你能不能不要老说‘你以前什么’,一听到怪不舒服啊!
能不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她突然来了兴致,认真的说,你以前的那些故事一直还没给我讲哟!
……
这天傍晚,我和她聊起了思然,病房里非常安静。出于雨惟的好奇,我把我的故事从年少幼时说给了她听,笃定情深的那段时光又重新拾回,我很平静的讲着所走过的多年,一路磕磕绊绊,嬉戏美好,后来又将缘分带到成都,我所有的经历似乎早已一点一滴的渗进她心里,她听的很认真。
在她面前,或许我仅剩下这么一段爱情故事可以讲述。
而她,却把我的往事变成了她的心事,摆放在她的脸上,标志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她缓过神来,挥手止住我说,我就说嘛!你以前比我还听话,一点都不坏。
但她,确在我心里,无比珍贵,讲着讲着我们双方又都沉默了。
你很爱她?她突然的问,让我有些为难。
雨惟没有容我点头,又感慨的说,我一直以为你的身世跟我一样都是单亲家庭,但在这儿听来又是那么的不一样,不过你描述的故事我却没有,好羡慕,看来你比我要幸福!
雨惟……?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从容一笑,对我说,第一次爱上的人是你,刚开始总感觉你和别人不一样,其实你并不是我的哥哥,但你对我的好又让人难忘,只可惜得了这样的病,不然以前也不会跟你说那样的话了。
雨惟说,可能我们的人生追求是一样的。我也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个男孩可能会给我不少疼爱,只可惜这样的幸福对我来说是奢侈的。
为啥突然想起说这个?问完这句,嗓子有些干干的。
她却反问,这么说来你和她应该从小到大就形影不离?
我含糊的说,也不是。外婆去世那年我们正好上高中,遥遥的哥哥也是那时出的车祸,后来发生了不少变故,这才让我不得来了成都。我也曾以为和思然再也见不了面,隔断过四年,也就是今年才重归于好。
她笑着说,看不出来你那会还是个好学生,只是可惜当初是该听她话好好读书。不过你真要好好读书,可能后来就不会认识我了。和我得这病一样,事事难预料,好羡慕她啊!况且你们一直拆不散。
我有点懂了!她接着问,你之前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
刚点下头,她却开始流泪了。突然对我说,爸爸得病那年,我才五岁,但已经记事了。爸爸住院时我天天守在他床边,每个晚上缠着爸爸要他给我讲一个故事,直到哄我快睡着了,妈妈就背着我回家。其实我晚上很怕一个人,经常半夜醒来妈妈不在身边而是在医院陪爸爸,可能是太小了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得个病要躺那么久。妈妈买来《看图识字》,说爸爸太累了不能多讲故事要我自己看,但爸爸还是坚持着给我讲,每天一个新的,有时睡着了就直接靠在爸爸身边不让妈妈抱我,但天亮后还是躺在了家里。好多年不听故事了,长大了还是这样喜欢,更没想到会是你讲给我听……
这时,我闻到空气里淡淡的咸味。打断她说,雨惟,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安心养病!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玩,好不好?
答应我?雨惟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腿上,凑近了对我说,不要再和你爸吵了,善待你自己!
她认真的望着我,我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她又缓缓的说,妈妈现在太累了,其实得这病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也知道爸爸当年是很舍不得我和妈妈的,生病以来妈妈总在我身边照顾我,她的眼睛也骗不了我,但她每次到病房来都是很轻松的样子,走出病房背着我又哭了。
我打断她说,放心!这病能医好,过了这段时间就没事了。
雨惟有些不休起来。我只是觉得这样太累了!都是一家人,却也要陪着他们一起笑,也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自己的病情,不能去揭破他们的辛苦,她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憋了一两个月了,直到今天才算把这些心事说出来。
病好后打算干点啥?我想转移话题。
话刚到嘴边,雨惟有些浮肿的脸却提前笑了起来,看来她比我懂事。她说,我还年轻,况且还那么漂亮,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消极,肯定会配合医生好好治病!
我答应着她,那好,我们都要珍惜自己……
这可是你答应了哦!不光这样,也要对家人好一点!她笑着说,不过最近我有了个心愿,以后要去挣钱拍一部电影,就在成都拍,在你讲的故事基础上加两段感人点的亲情爱情。
我和她开起了玩笑,那男主角一定要找个帅点的,不过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构思写剧本嘛?
她摇头说,不!我会叫我男朋友来演,亲自为他设计对白,那样效果才好。
我笑了。雨惟?我喊着她的名字。
什么?她眨巴眼睛问。
我问,能不能亲你一下?
她突然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立刻用手遮住了脸,不让我上前。
我笑着说,好,那今天就这样嘛,你也该休息了,我会再抽时间来看你的!说完,我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转身出了病房。
雨惟说今晚她妈妈肯定还会来守她,我也不方便久留,走出医院,那身善良与她告诉我的那些愿望立刻清晰起来,使我感到不寻常。活着,或许简单,也或许复杂,似乎我应该好好去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比如我的父子关系,这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精神有些恍惚,没有洗脸刷牙直接倒在床上便睡下了。
喂?思然哇,咋这么晚还不睡觉?刚眯上眼睛,思然打来了电话。好几天都没她的电话,偏偏今晚打来了。
我睡不着,这一天眼皮都跳的厉害,越越你这几天不会出什么事吧?思然在电话里担心起来。
没事!我简单的问答她。可能是经不住她的关心,就这一下,眼角的泪有些忍不住了。
思然说,那你怎么好几天都不挂一个电话过来,早就不生你气了,至于这样赌气吗?
怎么了,越越?我听你那边好像在哭,一阵一阵的抽?思然关心的问。
没事,只是有点感冒,刚吃了药睡下。我尽量把话说的简短不让她听出来。
思然笑着说,没事就好!平时多注意下身体,别老一忙就什么都不顾。
她又问,对了,你不是说就这两天等忙完了要来一趟北京吗,什么时候来呀?都想死我了,我怕到时候……
我打断她,支支吾吾的说,思然,可能我暂时还来不了!
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说一定会来吗?思然急忙问。
可能太经不住她这样的询问,也确实找不到推脱不上北京的理由,于是说了真话。我说,严雨惟病了,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她病的很重,我要在医院照顾她,所以我不能来了。
是她吗?她冷冷问。
我说是!电话那头一直沉默了好久,终于有了回音。思然平静的说,那行,你就照顾吧,别到时候后悔见不着我!
我还想再补充几句,刚喊出她的名字。她叹了口气对我说,好了,不用解释了,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不能来北京就算了吧!
思然,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来看你!我急忙回答她。
她却是一声轻笑,嘟的一声后再没了声响。
合上电话,突然有一种恐惧向我袭来。一想到离开医院时,我开玩笑说想亲严雨惟一下,她蒙着脸受惊吓的样子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病痛,脸上明显水肿,真替她害怕她本身具有的美丽也会渐渐消失……
答应思然要去北京看她,如今也只有先放下了,或许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多去陪陪雨惟,让她尽可能的快乐,也许这样对她的医治能起一些作用。脑子一片混乱,思然那边也只有等过两天再去解释好了。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我的心情都很低落,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雨惟身上。我还是每天在半下午去看她,每次见我来,她的话总一下子变得很多,而我则是相对沉默的望着她,她老是笑着。我知道,分明是有一样东西支撑着她,她不想让我们瞧出她是一个不健康的人,她想用笑来说明她对生活充满希望,但等我转身离开,她又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死死的闭上眼躺在病床上,感觉累极了。
和她妈妈一样,我也开始在每次走出病房门时自然而然的落泪了。她的身子很弱,在这情况下,我不知道每一个细节是不是都值得我去注意。
哇!你的眼圈咋又黑了,晚上没休息好是不?这天我又来了,她也照旧先打量我一番。
我回答她,没事,就是有点累,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望着雨惟,无意间又看见了她那只扎满了针眼的小胳膊,她见我盯着不放,有意把手缩进了被子里。
却对我说,不是非要你每天都来,不然就抽你不忙的时候来看我嘛,只呆一会也行?但你来了必须要陪我说话!
我坐近她身旁,轻拍了她两下,有些出神的望着她。我们开始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我问,你妈妈这会还没来?
雨惟正要回答。这时,病房里冲进来一个人,一进门就哭,我和雨惟都感到有些意外。我连忙问,遥遥,你咋来了?
遥遥没理我,眼巴巴的看着雨惟,趴在她的病床上不管不顾的抹起眼泪来。遥遥也很吃惊,雨惟真的变了,变得似乎她都不敢认了。顿时,整个病房打破了沉静,旁边的几个病号瞧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制造出来的热闹。
遥遥的哭声很大,雨惟一见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无奈的望着我。为了劝住遥遥,我一把将她拉到门口。
我对遥遥说,这是医院不是电影院,哭什么哭!雨惟的心情本来很好,你一来就这样,不怕把人家搞的怪不是滋味?
我摸出纸巾递给遥遥,连忙问她,你是听哪个说的雨惟在这里,这事晓得的人不多哦?
她像是做拼图一样说着话,有些泣不成声的说,看来我们都错怪她了……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是不是在骗我……这是真的吗?
遥遥哭的有些凶,还不怎么收得住,一下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了。我点头说,是啊!她这病来的很突然,我当时也不相信!
你没看见人都变样了吗?刚才要不是你在她旁边,我差点都不敢认了!遥遥冲我撒气的说。
我说,行了!你来看看她也好,雨惟现在是需要人多陪她说说话,不过进去以后千万不准再哭了,知道不?
遥遥和雨惟玩的还是那么要好。遥遥走进病房,她听了我的话倒是不再哭了,拿起柜子上的刀小心翼翼的给雨惟削了一个苹果。
遥遥很心疼的问雨惟,之前我那样错怪你,为啥不早告诉我?
我知道雨惟不能多吃水果,但遥遥递来的这个苹果,她还是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又推给了遥遥吃。对遥遥的问,她却没有作声。
雨惟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王遥最喜欢吃那种青苹果了,她自己又从来不买,在学校总是抢我的吃,每次还让我帮她削皮。
遥遥埋着头,含泪把手中的半拉苹果咬碎。
我和遥遥一左一右的坐在她旁边,雨惟的话反倒比遥遥多了起来。问了好些关于她们学校的新鲜事,也问了遥遥最近的过得好不好。雨惟说笑也当场向我揭发了一些平时遥遥在学校的坏人坏事。
单听见雨惟半躺在床上找着话题和我们讲,而遥遥则是在一旁听,真想打断她俩这样的交谈。雨惟说着说着声音也逐渐变弱,像是没了力气。
坐了好一会,我看了看雨惟。起身对遥遥说,我们还是走吧!雨惟累了,也该休息了,我们明天再来看她好吗?
遥遥似乎也和我第一次见雨惟这样而感到难受,也想快快躲开。从医院出来,遥遥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走了老长一段路始终一言不发。
我怕她憋坏了,忍不住问遥遥,你没事嘛?
遥遥这下像是受了刺激,突然哇的一声比刚才哭的更凶了,泪水止不住的流。我把遥遥拉到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也不想去在意路边的行人怎么看我们了,由着她哭出来也好。
等了好一会,遥遥抽泣着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姐姐打电话告诉我才知道的。我真的错怪她了,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
遥遥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小孩,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雨惟之前也对我说过,她觉得这病能医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希望谁都替她来担心。所以我们都没有跟遥遥说,雨惟住院的事她说是思然告诉她的,这倒让我觉得意外了。
我问,你姐姐怎么会告诉你这事?
遥遥缓了口气对我说,你上个星期又让姐姐伤心了,你答应要去北京的。
我连忙解释说,让我咋走的开嘛?你也看到的,雨惟病成这样子,说严重点都是……
遥遥打断我说,是啊!当时姐姐告诉我,我也不相信,今天来了才晓得。
遥遥渐渐停止了哭声。她问我,你先回答我,一个是姐姐一个是严雨惟,到底哪个对你更重要?
或许我天天这样来守着雨惟,应该是尽一种责任!而不能因为雨惟这一病就把她和思然推到心中同样的位置来论事嘛!
我正要回答,遥遥却说,其实姐姐根本就没怪过你!她离开成都那天她爸爸就催着她回去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要走就发生了那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我觉得你该去看看姐姐,她爸爸安排她去法国读书,好像签证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可能就是这两天。
一听到这话,我慌了,怪不得思然那晚语气那么不对劲。我连忙问遥遥,具体啥时间走?她不是说了不走吗?
看样子遥遥更关心的是雨惟,她说,你们的事我才不想多问了,去不去随便你,搞不好以后就再难得见姐姐一面了。反正我是打算明天好好陪雨惟,还有好多话要跟她说。
我还想和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