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院士与助教们一块吃后,孟约就背手往里去寻孟老爷,孟老爷和一位擅长木工的孙助教正蹲在那愁眉苦脸,那表情,仿佛是自家闺女跟看门的小子私奔了一般。孟约上前去,给孟老爷递杯还暖和着的姜枣茶,孙助教自然也没落下:“爹,愁什么呢。”
“得用钢材啊,还得要好钢。”其他的地方可以将就,承担传动的部件一定要用好钢,不然光磨损就能把人给活活烦死。科学院如今的钢,供路轨还供不过来呢,官办的钢厂又得供战场,就是想抢,也没地抢去。
“这才多少钢材,去跟院长磨一磨呗,总能要到的。”科学院不至于卡那么死,连这点钢材都不许院里的人动用。
孟老爷:“倘院长知晓我们取在春雨巷琢磨缝纫机……”
一言难尽呐,谁让科学院的院长是个自带教导主任光圈的,都不用多说话,眼一瞪人人都得老老实实肃手听训。
虽然听起来挺值得同情,但是孟约只想笑而已:“也就半个月而已,再过几天你们就能去上差了呀,爹不要那么急嘛。”
在孟约觉得,孟老爷可以慢一点,不必事事都这么紧赶着时,孟老爷却吐出一句:“时间不等人,时代更不等人。”
孟老爷是经科学院种种,加之出使外洋的经历,觉醒了心中的责任感。如果说疼爱闺女,尽自己所能把最好的捧到她面前,是一个父亲的责任,那么有生之年,尽所有努力,让大明永远在时代洪流浪潮高处,便是一个大明子民的责任。
孟约并没有体会到,她一直觉得孟老爷是为理想而孜孜不倦,她以为孟老爷这句话的意思,是觉得人一生辰光有限,不应该浪费时间。自觉得成天没事干,很浪费时间的孟约有点羞惭:“暂时先用着呗,再过几天有钢材了,再换成钢材的部件不就成了。”
“也只能这样。”再不满意也没办法,孟老爷不可能自己捅到院长那里去,那不找死嘛。
从春雨巷回长平里的路上,孟约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穿越生涯,略略琢磨自己也不算虚度光阴后,十分痛快地把刚才的羞惭甩脑后边。一路买买买,吃吃吃,碰到相熟的就结伴一起吃吃吃。
吕冰咬着一颗藕圆,冲巷子口抬下巴:“唔……阿孟你看那里,是何氏的女儿林舒。”
孟约从卤煮中抬头,看向吕冰抬下巴的方向,她和林舒真没怎么见过面,要不是吕冰指认,她可能与人家对面不相识。小姑娘也不知怎么了,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就是哭得这样凶也没声音,看着像是雨疏残花一般,叫人看不过眼去:“阿冰知道怎么回事吗?”
要换个人,哪怕是路人,孟约可能都会直接上去问怎么回事,可何氏女儿,孟约不敢那么做。
吕冰摇头:“我跟她也不熟,何夫人那样对王师兄,我怎么跟他们熟得起来。”
吕家卢家的小辈,也都很为王醴抱不平的好吗,人与人之间一旦处出感情来,心都会偏的。再说,本来就是何氏的过失,所以别说何氏,何氏的三个孩子,他们这群人也是默认不来往的。
孟约本不想管,但猛地蹿出来几个男女,对着林舒推推搡搡,林舒势单力薄,就是反抗,也跟螳臂当车似的,根本没什么用处。孟约见不得个小姑娘被人欺负,当然,也不止孟约见不得,孟约过去时,已经有路人替林舒把几人隔开:“报官,她报什么官,她还有脸报官,我还想报官呢,报啊,你们报啊,看看官差来了,是逮我们下狱还是逮她。”
“既报官对你们有利,为什么不报官,反倒要自己亲自动手以多欺少,以强凌弱。”孟约觉得,不管什么事,先让人脱了身再讲别的。
吕冰一边舔刚到手的麦芽糖,一边说:“是啊,干嘛不报官,报官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动手,不知道伤人犯律吗,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是大罪吗?”
为让女孩子们能单独出门,大明对事涉闺阁少女的种种案件,都是慎之又慎的。但凡出事,量刑都极重,而且没有缓刑也不减刑,就是传说中的遇赦不赦。因为林莠的事,荣肃即使有叶次辅加以维护,也还是到现在没复职呢,很可能就要这么一直赋闲下去。
这要换个时代,区区庶女同风头正盛的年轻官员,怎么取舍不是显而易见。
所以,吕冰这一声喊,可把人戳得满身筛子,当即就没人再多嚷嚷,孟约这才得空问林舒:“你还好吗?”
林舒点头,孟约不很认得她,她却能一眼认出孟约来的:“多谢。”
“需要我们帮你什么吗?”孟约还是不忍心,尤其是小姑娘又漂亮又哭得这么惨。
没想到,林舒却摇头:“我没事的,多谢阿孟姐姐和阿冰姐姐。”
林舒好似十分刚强,不愿他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那几人被吕冰怼走后,她也掩面走了。
孟约:“阿冰,怎么回事?”
阿冰啃糖,却没说,只道:“人家的私事,既然没开口,就当不知道罢,也别去问。”
第193章 到底意难平
回到长平里,孟约在吃晚饭时,同王醴提了一句。
王醴久久沉默,片刻后道:“匆匆结亲,哪有好姻缘。”
孟约略微惊讶了一下:“这事师兄知道呀。”
满京城的消息,有多少是能瞒住王醴的,尤其和他相干的,毕竟督察院出身,如今又身在考功司。与他相干的事,即使他不去过问,督察院与考功司的同僚,尤也都会来知会他一声。因而,王醴早就已经知道林舒的困境,但他选择了袖手旁观,因其幼年所遭遇的种种,真没谁指责他什么。
听罢,孟约脸上还没褪去的惊讶又重新上脸,还又更加重了一两分。王醴见状,问她:“年年是否觉得,我这样做太冷血无情。”
孟约听罢,有那么片刻怔怔然无言,然后鼻子开始泛酸。王醴这时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孟约想:也许,他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看何氏,看何氏再嫁的林家,再生的三个孩子。只是久久凝望,并无回响。
“我和你才是一边的,怎么会觉得你冷血无情,你对我情多得无处安放,连我爹那里都快放不下了呢。”孟老爷经常受不了王醴那上赶着尽孝心的样好么,还说过王醴别看似乎很冷情,其实是个心中情意多,又没个人让他给的。为此孟老爷醋越吃越多,越看越觉得王醴是来抢闺女的——不然,干嘛对他那么全心全意的好,交换嘛。
王醴不是没有挣扎过,小女孩家,寄人篱下,确实可怜,但他这手无论如何伸不出去:“年年,我亦想过要走到她面前去,但是……”
到底意难平?
“没事的,没有谁能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哪怕是你自己,哪怕是我。师兄,人都说先苦后甜,你的苦都过去了,以后就尽管甜吧,别去想那么多。既然不想管,那就彻底别挂心,人嘛,总是要各安其命的。若不肯,那就跳起来抗争,如果自己都不争,却指望别人帮忙抗争……呵,这样的人大不必管。”孟约可是引得整个大明都追戏的,被绘画事业耽误的戏曲大手,搜肠刮肚想宽慰人,没有宽慰不到的。
“年年……”
或许,经受那么多曲折,是因为以后的人生尽是坦途,哪怕不是,有小甜甜作伴,再崎岖的山路也如平地。
孟约话是这么宽慰,要是别的事,她可能就真想着“各安其命”就这么随她去。但林舒却是婚嫁,女孩子嫁错,比投错胎的影响都更大。孟约也不想王醴勉强他自己,又看出他挣扎来,思来想去,一脚跨进仰园的门,找杨廷礼这样的老狐狸求解去。
杨廷礼自元宵节之后便闭门谢客,道是犯了风寒,连宣庆帝遣人来探,也是由杨廷礼的侄孙出面接待的。孟约还担心见不着杨廷礼,不想管家见到她,跟见到救星一样:“这是怎么了?”
“阁老也不知跟谁置气,打元日后,便天天在屋子里发脾气。太医来好几回,讲阁老受不得气,以往我劝几句阁老还能听进去,这次却是谁劝都没用。官家前日道要登门,也被阁拒了。”
孟约:那我哪来的脸,居然能在宣庆帝被拒绝之后,登堂入室。别介,这让我以后怎么跟蔓生兄愉快玩耍。
“今日恰好气顺点,阁老与孟小姐素来相谈甚欢,我想着阁老许会肯跟孟小姐说一说。”
孟约一想,受人这么多照料,去看看也是应当:“好,我去看看。”
杨廷礼往日喜欢在园子里或假山上的亭子里,就是天冷,也喜欢在书房中开着窗户。今天却不一样,书房里门窗紧闭,守在外边的仆从安静地在一边支着,如同守着个炸药桶一般,一点动静都不敢有,唯恐他们一个不好把书房里的人给点着。
“阁老,救命啊!”
书房里,杨廷礼忍不住想翻白眼:“进来吧。”
孟约朝仆从们比个胜利的手势,哪怕人家根本看不明白什么意思,就着仆从打开的书房门,孟约跃过门槛,蹦进书房里去:“阁老,王重崖真的好烦人啊。”
杨廷礼一言不发看着孟约,仿佛在说“我看你怎么装下去”。
孟约顿时破功大笑,再没法装下去:“哈哈哈哈哈……不过救命是真的,这事不解决,真得很要命。”
“如你所言,女儿嫁嫁错人比投错胎还要命,要能是能拉她一把就伸手拉一拉,不能,她掉下火坑去,与你们也没什么利害相干。”
“那您的意思是,伸不伸手都和一样?”
“自然不一样,拉她一把,她可能感恩,也可能缠上来,还有可能会让你的情郎一洗胸中块垒。不伸手,她跌进火坑,或自怨自艾,或咒你们骂你们,若传出去,王重崖的仕途就彻底别再想着能好。”
“那我应该怎么做?”
杨廷礼居然当着孟约的面,给她个白眼,没好气道:“姻缘事,自当找长辈,你是林氏女的妈还是林氏女的爹,爹妈不在,不还有个舅舅,那是死人吗?”
孟约“啊”一声,没能悟出杨廷礼话里的意思来。
见孟约领会不到,杨廷礼只得明说:“若有心相帮,去个书信到何家,却也不必说什么能不能帮得上忙,免被麻烦缠上身。只把你看到的,王重崖知道的,都一一点明,别的什么也不必讲。”
孟约不解:“这样那位舅舅就会好好处理这事啦?”
“林家把儿女送到他手上,这是他本就应当出面处理的,去个信,不过告诉他,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他要是再不处理,满南京城都要知道,他如何不作为,如何坐视寄居他屋檐下的外甥外甥女遭人欺凌。”杨廷礼总是尽量找最简单的办法给孟约,可惜孟约这么久,还不能完全领会精神。什么事,总是要给她说得明明白白,她才能懂。
孟约:“哦,是噢。”
其实这样做也不是没弊端,换个不在乎名声的,仍然不会为外甥女出面。但杨廷礼做过阁老,满南京城的官吏,在他心里都有本账,何家要不在乎名声,当年何氏就不是假死另嫁,而是光明正大归家再嫁。虽这块遮羞布随着时间越来越薄,但比没有能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第194章 反省错误,然后死不悔改
孟约说过不勉强王醴做他不愿的事,自然也不会越俎代庖,替王醴做他不想做的事。而是选择直接告诉王醴,杨廷礼的建议,王醴看着迎着天光望向他的孟约,心自然而然地柔软无比。
“好。”即不为仕途,也不为其他,只为此刻看着孟约时,他心心是如何的温柔。
孟约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其实如果王醴拒绝,她也不会再劝的,就像她说的,她和王醴是一边的。不痛快的事,管他什么后果,不做就不做呗,反正她蔓生兄,好好求求情,不要什么升职加薪,只要全身而退,蔓生兄定能应她的。
“我的师兄,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以后还会更了不起的。”孟约紧紧抱住王醴,她觉得,此刻他内心很可能十分难过,她想把这种难过,从他心里赶走。
虽然并不难过,但王醴还是很受用的,柔软喷香的小甜甜用手臂环着他腰时,别说给何家去封书信,什么他都肯:“年年……”
一脚跨进闺女院子里,刚想要喊人的孟老爷:……
王醴:……
孟约:我的天,这也太巧啦。
赶紧松开手,孟约试图转移孟老爷的注意力:“爹,你找我有事哦。”
就是有再多的事,这时候孟老爷心里眼里脑子里,也都只剩下了一件事:“光天化日,你们只是定下婚约,还未曾成婚,这……这样成何体统。”
不是孟老爷没有更难听更触目惊心的话,不过其中一个是他闺女,他没办法,只能选择了“成何体统”这样不痛不痒的话。孟老爷直捂胸口,那句儿女都是债,在心里转来转去后,成了另外一句——女婿才真是债!
眼见孟老爷快气疯,孟约和王醴连忙拉开距离,王醴干咳两声,好容易才找着能说的话题:“孟伯父回来正好,我恰有事想请教伯父。”
孟老爷虽然没胡子,但眼瞪得快把王醴戳成筛子,不过,王醴上前来,把他往厅里引,他还是依着前往。要不是孟约在一边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孟老爷哪会管他女婿去死哦。
“还有一年多呐,你们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孟约没跟来,孟老爷扯开嗓子,把王醴喷得躲都没地方躲,当着闺女面说不出的话,当着准女婿这讨厌的存在,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王醴还能怎么,默默被训,乖乖点头,老实反省错误……然后死不悔改呗。
喷得差不多,孟老爷端茶润嗓子,没再教训下去,而是问王醴:“现在可以说了,什么事。”
其实根本没什么事要请教的王醴:……
“考功司这边,想问问科学院,路轨什么时候能贯通南北。”
“那谁知道,这还没章程呢,现在才铺多远。”路轨投入使用极快,越来越多人感受到路轨的便捷,如今各地都在上疏,请求铺设路轨。但科学院的工程,无一不是要求至严苛,寻常的匠作坊根本不敢接,科学院自己养的班子人手就这么多,哪铺得过来,只能照原计划,依旧铺南京经云南往莫塔马湾方向的路轨,这是为以后扬帆出海更便捷而定下的。
江苏其实有港口,但要往欧洲非洲得绕太平往印度洋,去欧洲还得绕个大西洋,海上航线太长,很不利行程。莫塔马湾属于印度洋,往非洲去方便,往欧洲去也方便。
王醴一说铺路轨,孟老爷就真开始琢磨南北贯通的事,倒没注意到王醴在一边长长吐气放松的样子。成功自救后,王醴同孟约打个招呼,便向孟老爷道辞,下午还得上差去。
想着路的事,孟老爷也就这么轻轻地把王醴给放过去,留下孟约给孟老爷赔笑脸:“谢谢爹不杀之恩。”
孟老爷瞪孟约一眼,绷着脸道:“真要有下次,就没恩没不杀了。”
孟约憋不住笑道:“是是是,还没问爹这时候赶回来找我什么事呢。”
“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你肯定喜欢,缝纫机也组装得差不离了,正好叫你一块去试试。”孟老爷自然是回来叫闺女去看最新成果的,当然成果还有瑕疵,叫孟约去,也是觉得孟约对太祖的手扎了然于胸,没准能找着解决之道,哪怕提句醒也成呐。
孟约一听缝纫机,二话不说,叫了白蕊来,整理出一筐布头带上马车,跟孟老爷一块往春雨巷去。路上,孟约跟孟老爷说了林舒的事,孟老爷冷笑一声:“不管他们才是对的,去个书信算就算仁至义尽,别的什么也别做,省得叫人蹬鼻子上脸。”
“嗯,我听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