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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看风浪怎么来呗,光想着怎么应对有什么用,谁知道浪是大是小,风是疾是缓。”江远州说话间,把信纸又搁回案上,“知州,若日后工学院与上差之间若有纷争,我们是站工学院呢,还是站上差?这得先问明,省得日后真有事来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施为。”
“自是工学院。”王醴本身就支持机械化,加上与晁首辅退阁的消息一道送来的,还有孟老爷就任工学院院长的任命书,他站在工学院这一边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是,那我们便知道该如何行事了,知州放心,亳州定无反复。”毕竟王知州是亳州的女婿,娶的还是亳州人人都爱,甚至整个大明都广受热爱的打鼓人。作为打鼓人的夫婿,王知州还是不必担心后院起火的。
孟老爷接到任命书,叹气之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他接下这摊子正处多事之秋,肯定要多生许多事:“而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重崖亦多加小心,既然连省台都怀忧心,此事牵连必然不小。叶次辅一心想为首辅,这次不管是能不能,叶次辅掀起的浪都小不了。”
“我明白,爹也是一样。”
南京那边,给朱立棠的任命还没下去,朱立棠就出了事,宣庆帝现在才真是麻了爪。虽然他还有别的章程,可最佳的两套章程已经用出去了,总不能现在就把吕撷华给提起来,那太不合理,也太不负责任。
“叶阜安是越来越不遮掩了。”朱立棠出事,无非是被叶阜安抓住了辫子,“阿孟在戏文说得好——谁鞋子底下没踩过屎,但谁会把鞋底翻过来让世人都来看鞋底的屎。”
“这话当着我面说说就算了,可不能同朝臣说去,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萧皇后知道宣庆帝是心里不痛快,本是想好好宽慰宽慰,哪想怎么宽慰都没用,宣庆帝这回是真的很愁。
御案上,摆着《巨星》的戏本和绘本,宣庆帝本来还有闲心翻翻看,现在哪里还有那心思。不过,巨星的戏本上,曹仲仑三个字掠过眼前时,宣庆帝忽然又有了新的章程:“晁光甫再不能上朝又如何,朕还有杨公。”
杨公指的自然是杨廷礼,杨廷礼当年退阁,并非身体不好,而是因儿子去世后,留下的孙子也因体弱离世,杨廷礼因此生了退隐之心,这才向先帝求了恩典,退阁挂冠而去。杨廷礼如何身体却还好,至少比起晁光甫来要好许多,最要紧的是,杨廷礼在朝野内外的势无人能敌,就是叶阜安也不能掠其锋芒。
杨廷礼如今精气神格外足,无他,满世界浪出来的。出了广阔天地才知道,困宥于小小宅院,确实容易让人生出毛病来。好好的人,就该足下万里生风,去遍阅世间风景,既开阔心胸少许多毛病,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从前待在仰园,当真垂垂老朽,觉得自己没几年活头了,如今一出来,才知道人呐心胸一阔,什么老朽都不再老朽,浑身又有劲了,又有奔头又有活头。”杨廷礼路过亳州,特地停下来寻孟约,顺便夸一夸新戏真不错。
“所以说,生命在于运动啊!”孟约这纯粹是感慨,这老头儿看起来是比在南京待着时好得多,去年末见着的时候就觉得精气神比以前好,现在天回暖衣裳减下来就更明显了,老头儿脸上的褶子居然都神奇的淡了许多。
“此言精辟,正是如此。”
杨廷礼预备在谯郡留几天,正好赶上《巨星》第三场开演,杨廷礼还挺怀念在南京时和孟约一起吐槽自己的欢乐时光——吐槽这词还是孟约那里学来的。
没料想,杨廷礼头天到,第二天南京就派了人来给杨廷礼送信。
杨廷礼一看是字就知道是宣庆帝手书,宣庆帝自打做了皇帝后,自己写信的时候就不多,但凡亲笔写书信,都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杨廷礼既当过许多首辅,又曾是宣庆帝的老师,这书扩不拆,他都知道宣庆帝要搞什么名堂。
杨廷礼不由地替先帝吐了句槽:崽呀,你这名堂不会有人喜欢的。
没错,这就是先帝的语气和说话风格。
#先帝:崽呀,虽然这名堂不会有人喜欢,但老子就喜欢你这搞事情从不嫌大的光棍气质#
第291章 越是深知,越怀敬畏
当杨廷礼冷着脸拆开信,果看到信上的内容如所料时,特别想立刻就去南京,把宣庆帝揍一顿。但那怎么可能呢,君君臣臣的,当老师那些年都没揍过,这辈子是别想能揍到了。
“那倒霉孩子!”宣庆帝的书信不来,杨廷礼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跟首辅跟内阁再次搭上。
“阁老?”
“准备准备,启程吧。”杨廷礼一路看着科学院这般人,如同蚂蚁搬山一般,把机械化一点点从只存在于文字中的描述与向往,变成而今可以看得到摸得到的真实,自然知道这群人很不容易。想想,任谁呕心沥血,只为让这人间更好,却仍要被打落深渊,都会真的把心呕出来,把血沥干。
曾做过首辅的人,怎么会一点天下为己任的心都没有,也正是因为一路看过来,杨廷礼才不会忽视这份心。他不像吕撷华,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他毕竟年迈,又曾是宣庆帝的老师,完全可以拒绝。
“阁老,如今风浪何其大,便是你去,也未必能瞬间平息,阁老为何……”
“人来世上,有不为,有当为。你看着罢,千百年后,纵吾等皆化尘土,工学院造出来的那些东西,也会像十七八岁的孩子一样,依然如日初升地在市上处处可见。”杨廷礼说完把信扔到桌案上,笑着看一眼院墙外,片刻后徐徐说道,“太祖曾道‘愿吾国朝永不负忠臣良将’,阿渐呐,这群人比忠臣良将更加不可辜负,吾等只是百年,而他们手底下是万世。”
孟约不知道杨廷礼接到了南京书信,还特欢快地邀杨廷礼一起吃谯郡本地特色的早餐,她一边吃,一边跟杨廷礼吐槽:“我爹真是,明明很爱师兄的,偏天天一见面就要怼他。我师兄更是,明明知道我爹其实向着他,每次我爹怼他时,他……他从前还好,现在都学会怼回去了。两个人,还越怼越开心,一天不怼还浑身不痛快。”
杨廷礼:“这亦是乐趣。”
“就算是吧,我有点欣赏不来。”虽然孟约也偶尔和孟老爷斗两句嘴,可那完全能被形容为互相撒娇发嗲,但到了王醴和孟老爷那里,他们吵嘴的时候简直像是生死之敌。结果一坐下,吃饭时候,又一副相亲相爱的好翁婿样,那画风简直了。
吃过早饭,孟约才听杨廷礼说他要回南京,孟约不解,昨天还说要留在谯郡一段时间,过后打算去东海垂钓,看能不能钓上个龙王来。
“官家给我发了书信,我需得即刻回南京。”
孟约这两天听太多晁首辅的事和内阁的官司,自然十分敏感,杨廷礼一说,她就有点怔,因为想到了宣庆帝发书信来可能说的是什么:“是要你回南京去出持大局?”
杨廷礼颔首。
“这……你能回内阁为首辅,我们自然是松了一口气,可现在这局面挺难解的,你真要回去吗?”
“你在戏文里写的都是些为家国能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怎么,真到了现实中,反而觉得不该如此了?”杨廷礼一直以为,孟约心中满是热血呢。
孟约赶紧摇头:“不是,就是……觉得你现在这样更开怀。”
杨廷礼忽然朝孟约露出谜之微笑:“阿孟姑娘是不懂,世上没有比大权在握更能令人开怀的。”
“啊?”
“别将人想得太卑劣,同样的,也别将人想得太高尚。很多人,是卑劣高尚兼有之,就像你写戏文时,总是安排坏人不一味坏,好人不一味好一样。”杨廷礼说完便不再多言,与孟约走早点铺子,一路慢慢徐行。
夏初风吹过街头,树梢绿意如起伏的波澜,在明媚的朝阳下青嫩喜人。杨廷礼要赶就近一趟蒸汽机车,与孟约走到街尾便登上马车,冲孟约摆摆手便驶向他的起复内阁之路。
此一去,谁也未能料祸福,连杨廷礼自己,都觉得将来要是事有不虞,他必会不得好死,但他还是去了。如他所言,有不为,有当为,为当为之事,粉身碎骨又何妨。
“这老头儿……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孟约站在街尾许久,被初夏的新风吹得发丝缭乱时,她才迈步向亳州府衙去,杨廷礼起复内阁一事,她觉得应该第一时间告诉王醴。
王醴正头疼着,听到孟约过来,再听到孟约给他带来这么一跟炸弹没区别的消息,一时竟有些懵:“杨阁老已回南京?”
“是啊,说是官家的书信来得急,可能局面已经有些乱,既然要回南京,自然是越早越好。”孟约说着叹口气,“就没有别的得用的人了吗,非杨阁老不可?”
王醴怔忡之间下意识点头道:“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要官家信重,又能稳得住朝局,震得住宵小,或许有差不多的人选,但是绝对不会有比杨阁老更好的。”
“诶,杨阁老在外边本来多开心,人都年轻了许多,这一归去,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杨廷礼没说,可孟约看得出来,杨廷礼神色也很凝重的,可见他自己也觉得此去南京起复,未必能顺风顺水。
“江湖有江湖的好,庙堂有庙堂的高,杨阁老是惯于登高之人,年年不必担心。”王醴确实舒了一口气,杨廷礼亦是支持机械化的,这样一来,叶阜安一脉就算搅风浪,也至多在南京城里搅一搅。叶阜安到底年轻,根基不深,哪里能跟杨廷礼这个不但有宣庆帝支持,还根基极深的谋国老成比。
比起谯郡忽然明亮的天空,南京就可谓云层密密了,杨廷礼起复的消息一传出,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南京都震了三震。杨廷礼有多能耐,满朝上下,但凡阅历足一点的官员,哪有不知道的,现在关键是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归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杨廷礼不是表面上一团和气,热衷和稀泥的晁光甫,也远不像晁光甫那样好说话好对付。
“次辅,你看……”
“现在不是我怎么看了,而是他杨廷礼怎么看。”叶阜安虽没见识过,却也深知杨廷礼之能,内阁的公文,杨廷礼期的叶阜安全都看过,因而更深知杨廷礼的厉害。
老话说无知者无畏,反过来说,越是深知,越怀敬畏。
第292章 驭下本当如雷霆
次日一开朝会,叶阜安就知道,这是不好对付的对手,比晁光甫杨廷礼更加老辣之余,也更挟大势,杨廷礼这样的老狐狸,势在他那边,便会逼上前让人步步后退。叶阜安能当次辅,自然也不是连些许手段都没有的,即使在杨廷礼的步步紧逼下,叶阜安依旧使得出花招来。
如今与荣意,已初定终身的叶慎章便是叶阜安的花招,要算起来叶慎章是叶阜安的远房亲戚。不过,叶慎章是连亲爹都搞下去的,跟远得不知多远的亲戚就更没亲了,但叶阜安知道他这个族侄虽然是个赞成推行机械化的,而且旗帜鲜明并激进。叶阜安要的就是叶慎章这点激进,有杨廷礼在,不说经营得铁板一块,却也不好下手,有他族侄激进冒进,说不得就会漏出下手的时机来。
既然己方没有更好的棋,那就给敌方送去猪队友,这就是叶次辅的策略!
各方角力之下,叶慎章接到调令,前往开封巡抚衙门下,入主司务厅。别看是入主司务厅,上头还有巡抚,并非说是入主了就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司务司吏司法三厅仍在巡抚衙下,虽官署已经分置,但目前仍然是巡抚说了就能算的。
做为《三醮》男主,叶慎章要真是个猪队友,那当初抚长离这故事就没法写了,写了也没人看。叶慎章是激进,但并不愚蠢,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他就是激进,上边不还有老成谋国的巡抚嘛。王醴与河南巡抚倒没什么交情,不过宣庆帝把太子朱载宥送到孟家的事,也没瞒做为守牧一方的大员巡抚,这样一来该向着谁说话,河南巡抚还能心里没本账。
叶慎章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考核吏治,这看似是对河南省大小官员的考核,事实上,是内阁对叶慎章有没有主掌一省司务的能力。司务司吏司法三厅,主官都称使,叶慎章这个司务使第一站就是亳州,谁叫蒸汽机车直通亳州。
“叶慎章要来呀,那你们用去迎他吗?”孟约掐算不出来,王醴和叶慎章谁品阶更高。
王醴:“何用去迎,便是要迎,也不该我去迎他,司务厅是从五品,知州是正五品堂上官。”
所谓堂上官,按孟约的理解,就是有个“什么事都我说了算”的地盘,三司在巡抚衙门下,虽然有独立办公的衙署,却没有“什么都我说了算”的地盘。光论这个,也是王醴更胜一筹,何况王醴家里还住着国之储君,他还天天带着储君去拜访本地大儒,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
“师兄,这就是你们说的来搅风浪的人?我记得叶慎章是支持机械化的,而且十分赞同机械化,他应该不会干什么吧。”
“叶慎章别的都好,唯一点,太激进,做事从不知何为缓何为圆。年年常去市井中,见到的市井中人,可都是大奸大恶?自然不是,市井中人只不过因消息闭塞,所见所闻皆有不如,才使得他们固执而不开化。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执政一方的我们的错,若人人能增长识见,推行机械化自然可以不流血不动乱。”王醴为御史时,来河南是常事,他对河南情感颇深,他是在这里遇见了小甜甜,也是在这里开启了一生中美好时光的开端。
所以,王醴总希望,施政也好,推行机械化也好,都能是春风化雨,而不是雷厉风行。叶慎章从前借住泛园的时候,就曾与王醴辩过,道王醴虽然年轻,行事作风却如老朽。要细说起来,是非对错都很难评定,无非是个人行事偏好不同罢了。
叶慎章这人优点自然不少,比如记恩,一到谯郡,别的事先不管,先递帖子登门拜访。不管在行事作风上有什么样的不同,昔年落难之时所受之恩,叶慎章记得清清楚楚:“久不见重崖兄,气色愈发见好,眉梢眼角都带柔光,可见婚后十分愉快。”
说到婚后生活,王醴更是不自觉带出几分笑意来:“是啊,到此际方知,有可心人,有热饭热菜的才叫家。闻诚亮亦已定下,还未恭喜诚亮。”
与荣意这间纠纠葛葛到如今,总算定下,叶慎章亦感开怀,荣意一直是他心中一生爱侣的唯一人选:“多谢重崖兄,怎么不见孟院长与孟夫人?”
“岳父还在工学院未归,年年在宝云楼与洪河班说戏,亦要晚些才能归。诚亮想必还没去寻落脚处,不妨在此留宿,谯郡不似南京屋窄,岳父又素爱大屋,家中空园子多得是,诚亮只管住下。”王醴这话自然是客套。
叶慎章也自然听得出是客套:“若无公务在身,重崖兄相邀自当应下,但公务在身,恐多有不便,已命人去投店了。”
不留宿,饭是要留的。
孟约跟洪河班撕扯完,气冲冲跑回来,气呼呼坐下,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直接就跟王醴吐槽:“燕山雪家里出了点事,新来的花旦让我好气的,不说唱腔身段,只说那满副心神都在楼山雨(前文有误作楼山雪的,已不好回头修改,诸君见谅)身上,戏都没法好好演的样就让人来气。她这样下去,下一场戏怎么演,她在戏里应该对陌生人冷得跟冰山一样,她倒好,演得跟花痴一样。”
王醴:“别气,先喝口茶。”
孟约接过茶喝,这才看到叶慎章,她还是见过叶慎章的,作为男主,见一次都足够印象深刻啦:“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