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着一丈红若雪的白发。
洪绡低头道:“往后换一件衣裳,我年纪大了,穿不出这些轻纱绫罗的娇俏来。”
一丈红冷眼横她,道:“你才多少岁,竟然说自己年纪大?”
在年纪上头,洪绡总是比不过一丈红的,洪绡嘟哝道:“比不得搔首弄姿的小姑娘。”
一丈红道:“我这里,尽是些这样的衣裳,你若不爱穿,那便不要穿了,这里荒郊野地的,寻常也难来个人。”
在争斗上头,洪绡可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这一回也是如此,一丈红一说,洪绡便泄了气,垂着头,随她一道出了门。
在院落中拐了拐,进了另一间屋子。
这屋子摆了好几排木架,密密麻麻尽是抽屉,上头用利刃刻了药名,直如药房一般。洪绡随手开了几个抽屉,有的里头还摆着药,有的已经空了。
一丈红指了指屋角的桌椅,道:“你别乱动,在那里坐着。”
洪绡撇了撇嘴,总归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坐到椅子上,两只手在桌子上交错横置,眼睛仍片刻不落地盯着一丈红。
堂中生了三个炉子,上头都摆着一个瓦罐,却只有一个瓦罐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
一丈红从左近拿了两方手帕,折了几折,掩在瓦罐上,整个提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洪绡闻着药草的味道,皱了眉头。
纵然隔着手帕,刚沸腾的药罐仍有些烫手。一丈红缩回手的时候,几个指头蹭了蹭。洪绡就在近处,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见了她那动作,身子便有了后倾的趋势。可一丈红一伸手,准确地拧住了洪绡的两只耳朵,指尖的温热,尽皆给传到洪绡身上去了。
一丈红道:“待药凉一些,将这一碗喝了。”
洪绡兴致缺缺,一缩脑袋,跑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热恋里的人没有智商系列
☆、似真
洪绡走到居左的炉子旁,炉子里没有火,瓦罐揭开来,却还有些药渣,湿漉漉浸着灰褐的水,散着阵阵苦。
洪绡给那药味熏得皱眉,望向一丈红,问道:“这罐子怎么还不洗?”
一丈红将碗置放在桌上,又执了药罐微倾,里头的汤药淅淅沥沥地落下去。
“往后不会有人用了,留在那里,也不妨。”
洪绡只觉她话中含义不明,因而再揭开瓦罐,去看里头残余的药草。忽听得一丈红唤道:“你过来。”
声音不大,语气也云淡风轻。可嗓音比往常更加沉郁,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洪绡诧异地抬了头,见那女子低敛着眉眼,不徐不缓地沥着药,方才那一声低唤,好似从未有过一般。
她掩上瓦罐,指尖蹭上了药味,凑在鼻端,还能闻到那涩味,不由蹙了眉。
碗已满了八分,下落的水流陡然中断。一丈红将瓦罐置在桌角,取手绢擦着手,道:“你换一处地方玩,那里头的药刚熬过不久,效用还余了些。”
洪绡眉尖微蹙,伸了指尖朝向药罐:“这里头是什么。”
一丈红轻拂了裙摆,娴雅落座:“是致幻的药。”
洪绡心中猛地一跳,不安的情绪升腾起来:“致幻……有那些作用?”
素白的手指绕着碗沿兜了一转,一丈红淡然道:“使人身在梦中不自觉。”
好似有什么物事在脑中轰然炸开,洪绡收了笑脸,箭步上前,一手攀上一丈红肩头,沉声问道:“那我呢?我所见到的情形究竟是真是假,我所见到的你又是梦是真?”
一丈红支肘托腮,弯了眼眸,似笑非笑地道:“我自是我,你所见的是真是假,我就未必知道了。”
洪绡哆哆嗦嗦地,掐着自己的手臂,直将那一块柔嫩的肌肤,掐得红肿透亮,几乎沁出血来,方才痴愣愣地笑起来:“是疼的。”
一丈红肃了颜色,坐直身子,一手执了洪绡手腕,推开衣袖,手心轻轻揉按着那寸肌肤,责备道:“你犯什么傻气。”
臂上的摩挲轻柔温软,洪绡笑得愈发开怀:“是暖的。”
一丈红冷眼白她,洪绡却乐呵呵地,仍觉眼前的女子,左右瞧着都好看。她问道:“你熬这破药做什么?”
腕间的手掌骤然收拢,那力道来得突兀,洪绡不由痛哼一声。
“这两罐药,不是我熬的。”
腕间的力道微松,洪绡反手覆住腕间的手掌,将它扣在手心里:“是相思?”
“嗯。”
“她要这药做什么?”
“这药服下去,睡一夜安生。有什么想要的得不到,梦里想一想,也是好的。”
思及相思那乖顺的模样,洪绡不由心中一涩,低声道:“因着我?”
一丈红眸光一动,说道:“难道还能因为谁?我好好的一个弟子,送到你那里去,回来的时候似换了个人般。”
洪绡一怔,歉疚愈发强烈:“她现下去了哪里?”
一丈红道:“我遣她下山去住些时日,山上的药缺了好些,食物也不够了。我现下种不得地,只能靠着她带些东西上来。”
她说得寻常,洪绡暗存了几分猜测,因而问道:“幻药的方子,可有什么特殊的药材?”
一丈红抬了眼,眸光在那药架上逐次扫过,淡然道:“都是寻常的药材,倒有一样药草,因着难寻,我令药铺的掌柜,尽皆留了下来,半年送来一次,我以三倍的价钱购下。”
洪绡便也分明,一丈红瞧来对弟子不大约束,可这番遣相思下山,正是要断了相思服那幻药的念头。可她倏忽窜起一个念头,惊道:“商人逐利,倘相思以更高的价钱收购,那掌柜岂不不仍要将药卖她?”
一丈红淡声道:“前两日那掌柜才送过药来,他那里,也没有存货了。”
洪绡这才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一丈红睨着她,眸光明明暗暗,晦涩难明。
洪绡瞧着她这模样,心中便好似遭了刀割斧劈,痛得厉害,却也好歹算能强扯了嘴角,牵了那柔荑,笑道:“药,凉了吗?”
一丈红扬了眉尖,眸心里的晦暗好似尽皆给阳光消融了,又或许藏了起来。她抵了手背掩住唇角,低低咳嗽几声。
她的鼻尖蹭到了洪绡的指尖,呼出的气息急促温热。那气息从好似从指尖直窜上心头,拂得人心都痒了。
“来,喝药。”轻咳过后,她的两颊泛红,声音有些低哑,却并不显得嘈嘶,反倒是带了一分暧昧,愈显得撩人。
洪绡望得痴了,眼前的景致美得好似仍在梦中,她轻巧地入了魔。弯了腰,低伏下身子,凑在一丈红耳旁,低低地道:“有蜜饯吗?”
两人的脸这般交错着相贴,所以一丈红的轻笑声落在耳侧,分外清晰:“想吃?”温热的气息扑在耳郭上,吹得整个耳朵都在发痒,轻扬的尾音,就像是细索一般,勾着人失去神志,只想着愈发靠近一些。
一个温软的物事贴上耳垂,洪绡浑身一颤,脚也发了软。
好似再也站不住了,靠着桌子的一只手仍抓着一丈红的手掌,她舍不得收回。空余的一只手在空处胡抓了半晌,最终无力地支在一丈红膝头。
“没有。”
一盆冷水当头淋了下来,可洪绡现下好似着了火,这一丁点的冷水还没有触到肌肤,就给她浑身缭绕的火焰全给灼干了去。
温度,也总算没有那样灼热了。
只是一丈红的唇还贴着她的耳朵,那温度就始终不曾褪下去,甚至隐隐仍有燎原的趋势。
“怎么,怕得站不住脚了?”一丈红谑笑道。
洪绡有些发恼,折了腿弯,扭了腰肢……在一丈红腿上坐了下来。她的面上还带着羞红,却微扬了头,笑道:“站得久了,有些腿软……罢了。”
“身子骨这样弱,着实应当好生滋补。”一丈红含着笑,探了一手贴上那细软的腰肢,将她揽得更近一些:“来,将这服药喝了。”
腰间的手有些痒,洪绡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适些的位置。这才安之若素地淡扫了一眼深褐色的药汁:“我拒绝。”
她守着半碗苦药一颗蜜饯的底线,宁折不屈。
素爱脚底抹油的神偷雪上飞鸿,难得如此硬气了一回。
桃花儿眼眸水光一漾,盈盈烁烁,百转千回:“那我喂你?”
坚定的神情,瞬时好似水中明月,碎作了片片。
别以为这样……就……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这一缕秋风啊,吹皱了一池秋水,绵延不休的水光,晃得人眼花缭乱,更莫说思考了。
也不知一丈红何时脱开了她的手,执了药碗,凑在洪绡唇边。
丝丝缕缕的苦味从唇缝间钻进了嘴里,洪绡望着药汤面上倒影出的脸孔,撇了嘴角。
这算哪门子的喂药。
好歹取个小勺,一勺一勺的递来罢。
一勺苦药,一勺蜜饯。
碎裂的坚持重又修修补补地竖立起来了。
洪绡神情坚毅,眼眸清亮地对上一丈红。
咬紧牙关,死活不开口。
一丈红总算瞧出了她的别扭,撤开药碗,问道:“你又闹什么。”
洪绡抿了抿唇上蹭着的药汁,愈发坚定地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一丈红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笑容愈发柔媚:“休想。”
她虽是笑着,可笑里藏着的刀子,可毫不含混。
洪绡神情颓丧,眼见那药碗又凑了来,启唇便狠狠咬住了碗沿,好似咬着一丈红般凶恶。
苦药汹涌地钻进了嘴里,洪绡的面色就如同药一般,苦作了一团。
堪堪喝了泰半,便成了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药汁顺着嘴角滑下来。
一丈红也没有勉强,将残余的半碗药搁在桌上,取了自己的手绢替洪绡拭净嘴角。冷不防给洪绡逮住手,一口咬在手绢上,泪眼汪汪,好似受尽了委屈一般。
一丈红望着她这般作态,含笑道:“你对着相思的时候,也这般娇气吗?”
洪绡略略红了脸,她对着旁人,哪里会这般插科打诨,她端正了脸色道:“晚辈跟前,自然要咬咬牙,视死如归了。”
一丈红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道:“在我跟前,就死皮赖脸了?”
洪绡将她另一只手也抓了,咬牙道:“相思待我,我不如你这般凶。”
一丈红双手去环她的腰身,洪绡失了内力,那点子气力,比起闺阁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可好不了多少,哪里阻得了一丈红的动作。腰间给一丈红的手臂贴着,痒酥酥的,她往里头又靠了靠,便离一丈红的声音愈发近了:“相思那样好,你为什么不留她在身边?”
两人这般亲昵地相贴,洪绡恍惚间便想起年幼时,一丈红也这般揽着她坐在膝头,那时候她个子小,脚还踩不到地,如坐针毡地在一丈红怀里挣扎着,那时候师父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帮衬。一丈红也这般,凑在她耳旁,谑笑道:“你是生了疮吗,坐也坐不稳。”
那时候她还没学会牙尖嘴利的驳人,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写得分外艰难,秀恩爱什么的最讨厌了(心碎了片片)
☆、相处
洪绡想,自己从头到尾,大抵都不曾在一丈红跟前占过上风,幸得她并非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倒也有些安于现状了。
人总在体会过一遭失去的痛楚之后,才晓得怀念与珍惜。
洪绡想起初闻一丈红死讯的心情,那时候好似发了懵,也不知自己应当哭还是应当做出感怀悲伤的模样。
与现下身周环绕着温软气息,听着熟稔的声音,可谓天差地别。
她眯了眼,好似犯困的猫儿,慵懒地道:“相思是个好姑娘,怎么不留着她侍奉你,却要她到外头吃苦?”
一丈红始终带着笑,似有些爱怜,似有些追念,那一闪而逝的愧疚,大抵是洪绡看花了眼:“那孩子跟着我又算什么好日子?我将她托给你照料,她吃了苦,那便是你的不对了。”
洪绡低声抱怨道:“你这师父,做得倒是轻巧。”
她稳稳当当倚着一丈红,执了一缕白发,分作几股,顽闹似地编起发结来。
一丈红赶了她几下,一转眼又给她贴了上来,露了几分无奈,便也由了她,道:“相思那孩子性子温顺乖巧,与你一道,倒是相合。你从前不大喜欢我使毒,巧在这本事她学得也不仔细,倒是那一手医术,已渐有些青出于蓝了。”
洪绡手一停,嘴角的笑容也含敛了,她端着脸色道:“这世上,唯有独一无二的才叫做宝物,倘若随了旁人的模样,也终究是个赝品。相思再乖巧、再温顺,也是独特的,与旁人不同的,绝不能成为谁的替代。这于她不公,于我也是不公的。”
她说得有些急促,胸口上下起伏着。
一丈红轻抚她的背,好半晌才使她宁静下来,一丈红轻笑道:“好了,我就是这么一说,何须生这样大的气。”
洪绡问道:“我好奇,你从前究竟与相思说了些什么,怎么她会突然间对着我说出那些话?”
洪绡将相思当作一丈红的后嗣,当作自己的晚辈亲人看待。
“怎样的话?”
洪绡揉了揉鼻梁,怎样的话?她怎好说出来。
向一丈红道,你的弟子对着我,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那是什么胡闹的戏码啊。
“总之,是一些……令人担忧的话。”
一丈红狭了眼眸,妩媚之上,又层层叠叠开出狡黠来:“比如……钟情于你?”
这模样,活脱脱便是算计上人类的狐狸精。
洪绡在她肩头拧了一把,除了衣料,实在没拧上什么肉来。
她记得从前,一丈红还要丰腴些。她抓了一丈红的肩头,才发觉,宽大的衣裳里头,那肩膀已然单薄得好似只余下了骨头。
洪绡目光闪了闪,注视了一丈红笑意盈然的脸,默了片刻,方道:“你教了她些什么?”
一丈红笑道:“也没教些什么,闲余的时候我爱讲些你的过往趣事解乏,讲得多了,她便有些向往。平素里我待她一向严厉,难得见了待她温和的人,不免有些亲近。”
“这样简单?”
“你道是有多复杂呢?”
洪绡仔细瞧了一丈红,仍是那带着狡黠的笑脸,彷佛并无什么异状。
她心中有些困惑,更多的则是窘状。
她的趣事?是爬山的时候撞了块石头,咕噜噜滚下来,还是打了小猴子,被大猴子追得满山跑?
亦或是偷了一丈红的香囊,却莫名被左近的马蜂追了半个月?
想想这样的事迹,给旁人听了,是何等可笑。
她伸了手,又想去掐一丈红。可想起那瘦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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