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思道:“前朝所建行宫太多,岳离宫不过其中一隅。”
洪绡便记起,前朝李氏皇族,骄奢淫逸,征役百姓,大修行宫楼阁,民不聊生,这才引起百姓反抗,终究王朝覆灭。不由叹道:“盛极而衰,总归是天下不变的道理。”此言一出口,便觉有些不妥,岳离宫眼下正遭大难,可不正巧应了她“盛极而衰”的话?她暗地里这般薄凉地评论倒还罢了,现下身旁跟了个岳离宫掌教大弟子,说这番话便有些,不合机宜了。
好在离清思并不计较,她望着石墙之后的宫阁,眉峰微蹙,顺着石墙行去。
到了别人家的地盘,洪绡便也只能乖乖地跟在离清思后头,亦步亦趋地随她往前走。
离清思走得极快,洪绡跟得也轻巧,二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了岳离宫的山门。说是山门,洪绡倒觉得更像是宫门,朱红的两扇大门上,齐整地嵌着鎏金门钉,那门洞幽深,倘若再配上几个盔甲锃亮的士兵,便与皇宫一般无二了。
洪绡这才彻底信了,这岳离宫果真乃是前朝的行宫。若非皇室,寻常的江湖门派,如何会有这样的手笔,在北漠这样偏远之处,修建出眼下森严的门墙。只是岳离宫建立之时,前朝虽然势微,却也一息尚存,为天下正统。也不知岳离宫的先祖,是如何从皇室手中取得这座行宫,开山立派。
如今的门墙之外,散落着许多兵刃,也有许多尸首。瞧衣着,有的是岳离宫的,有的是入侵的外敌。一眼望去,岳离宫弟子的尸身比外来者要少得多,想是倚仗着山门险阻,阻挡来敌。
离清思扔了手里的长剑,从地上的岳离宫弟子身侧,新取了一把。内力鼓振,剑尖挺立,寒光烁烁,映着她眉目间煞气俨然,好似杀神一般。
洪绡虽觉门派之争,自己不便插言,可见了离清思的模样,仍不住劝了一句:“离姑娘现下武艺并非全盛时期,咱们两个残兵,还是不要冒进的好。”
离清思冷声道:“我自有分寸。”
洪绡揉了揉眉心,心中暗道:“瞧您这模样,可不像是有分寸。”她终究没能说出口来,以离清思清冷的性子,这般心神激荡,显然是动了真怒。
离清思一时也不急着走,而是在岳离宫弟子身周逐一走过,仔细地瞧清面目。洪绡在这山门前四下走动一阵,突然在两扇朱门停下来,上下打量片刻,出声唤道:“离姑娘。”
离清思却不理她,直至最后一名岳离宫弟子的面目也瞧在眼里,方才走到洪绡跟前。
洪绡笑道:“离姑娘瞧来好似冷淡,心里倒温柔得紧。”不待离清思蹙眉,便又指了一扇大门道:“你瞧这门上,并无被攻击的痕迹。”
离清思的眉宇,便实实在在地蹙成一团了。
江湖人士,毕竟不比攻城士兵,也不可能带着什么攻城器具。眼下岳离宫的门墙虽不如城门,寻常人要攀爬,也是极不容易的。便是有一两个武艺超群之人攀上了墙头,岳离宫的弟子一涌而上,也让他们讨不了好去。
洪绡问道:“寻常岳离宫里头,驻守山门的弟子有多少人?”
离清思思索片刻道:“驻守弟子二十人,巡逻弟子上百。”
洪绡往外头望了一眼,此处地势已然在山高处,这样往下看去,能望到极远的地方,若攀上墙头,只怕方圆数里的情形,尽收眼下:“倘若遇着大批外派的弟子上来,你们会关上山门吗?”
离清思沉默半晌,低声道:“我不知晓。”
洪绡了然笑道:“想来也是不会的,你们这些大派向来都自负得紧,自不如我们这些小虾米一般的惜命。”转而又道:“那便是守山门的弟子瞧见了来敌,也不愿关门抵御,因而被敌人蜂拥上来,打了进去罢。”
离清思面色一肃,咄咄道:“你原想说什么?”
洪绡运转内力,推了推门,朱门纹丝未动,因而收回双手,在衣下蹭了蹭,道:“原也只是想说,门派里头的弟子太过安逸,便容易轻敌……罢了。”她左臂上的血已经凝干了,手心里的血皮倒在衣服上蹭了个干净,手臂上的血迹倒懒得管了,显得手心的白嫩尤为扎眼,洪绡毫不在意,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离姑娘是主人,带路上山罢。”
离清思斜睨她一眼,终究也不再追问,大步向山上走去。
穿过几道小路,前头便看见几个零星的人影,瞧打扮,并非岳离宫的弟子。
离清思就要上前,洪绡赶紧拉着她,躲在一处墙后,皱眉道:“你现下又不是武功卓绝的掌教大师姐,冲上去别将我也连累了。”探首往外头看了一眼,又问:“往山上走,还有旁的路吗?”
离清思冷着张脸,却也没有发作,只是声音愈发冷硬:“这是往主殿唯一的路。”
洪绡咬着唇又往外瞧了一眼,终究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来人功课倒也做得全,连这必经之路也晓得派人把守。”
离清思凤眸微狭:“洪姑娘有话直说,无需遮遮掩掩。”
洪绡避开她的目光,轻笑道:“我若说,贵派只怕有人与这伙人暗相勾结,里应外合……离姑娘会信几个字?”
离清思寒声道:“一个字也不会信。”
洪绡不以为忤,摊手道:“既然离姑娘不信,我说出来,反倒惹你不悦。因而……这寻根问底,又有什么好处呢?”
离清思挑了挑眉,却见洪绡双手扶上一株大树,壁虎游墙一般顺着树干攀沿而上,无声无息地蹿进树叶里头,她的身手轻灵,连树叶也不曾晃落几片。片刻后,又轻飘飘地滑落下来,道:“这一路下去,皆有人守着。离姑娘先前既说岳离宫乃是皇族行宫,以皇族惜命的秉性,想来上山的暗道也不少罢。”眼见离清思眸中掠过一丝思虑,洪绡摆摆手道:“门派暗道,想来也是门内极隐秘的消息。离姑娘自管去罢,不必顾及着我,我大不了寻条小路下山去,待得这里风波静了,再来拜会。”
离清思正色道:“洪姑娘若愿入岳离宫,此事过后,我愿以长老之礼相待。”
倘若洪绡成为岳离宫弟子,要入暗道,便也不那么为难了。
洪绡连连摆手,道:“多谢离姑娘好意,我向来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管教。何况以眼下岳离宫的情状,离姑娘要立一位长老,只怕也非易事。我不愿,你亦为难,还是就此别过的好。”
离清思眼中犹疑只闪过一瞬,继而目光一凝,道:“你随我来。”她脚下生风,倏忽间便越过洪绡,往前头走。
洪绡轻叹口气,也不知心头是笑是恼。她眼下饶是内力浅薄,轻功也比离清思高上一筹,因而跟在她的身后,颇为悠然。时不时能转过头,望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敌人,只是越望过几眼,心里却隐隐升腾起一股子不安来。
就连洪绡,也不晓得这不安来自何处。分明岳离宫与她无关,这攻打岳离宫的门派,也与她无关。倘若遇着危险,她即算跑了,也决计不会引起两派大肆追捕。可此时,她心中总是惶惶惴惴,好似越往前靠近,便越是向着虎穴龙潭深处陷落一般。
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闯过不少,仗着轻功,总归也能全身而退。
可眼下的不安,不单是危险,还有一股莫名的熟悉,令人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快乐(^o^)/
月圆人更圆,有对象的和和美美,没对象的早遇良人(^o^)/
☆、岳离(二)
离清思领着洪绡,走到一处木屋前,木屋简单素雅,在岳离宫的山门里头,并不罕见。尤其在门派外围,这样的木屋密密麻麻,看来应当是地位不高的弟子居住之处。
这木屋紧邻着高耸的石墙,想来周遭还有暗道,通往墙外。只是眼下并非钻研地势的时机,洪绡望过几眼,便也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离清思站在门口,双眸定定地望着洪绡。
洪绡给她瞧得头皮发麻,凑上前道:“你要作甚……这溜门撬锁的活计,我可做不来的。”眼见离清思眸若剑光,惊得她泠泠一颤,气势也矮了泰半,道:“在这岳离宫里头,你说了算……”她嘀嘀咕咕地走上前,拔了簪子,在门锁上轻探,只听得喀拉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木门洞开,洪绡站在门前,嘴上咬着发簪,双手环着发,一面挽髻,一面含混道:“恭迎姑娘光临寒舍。”直如这房屋的主人一般。
离清思进了门,洪绡却蹿到窗前,开了窗闩,复到门外,将门锁落上。
继而走到窗前,抬脚攀了一半,却又向外头望了一眼,这才翻身进了屋内。一面将窗闩插好,一面随口道:“外头下雨了。”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话,屋外传来几声噼啪的水响。那声音渐稠,不多时便化作了哗哗的细雨声。
离清思走到房间一隅,也不知碰了什么机括,只听得轧轧响动,屋内的书柜斜开一个角度,露出一个半人来高的小洞。
离清思从书架上取了几个火折子,递给洪绡一个,她拿了一个晃燃,矮身走进洞里。
洪绡随着她走进去,刚探了一只脚,便觉脚下一片虚空,小心翼翼地往下探了半晌,才踩到实地。她一手撑着地,另一只脚也放了下来,双足踩实了地面,这才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能够。这暗道矮了房间约莫半人来高,那小洞的上沿,便已经在密道的顶端。
于洪绡而言,这暗道便有些低矮了,她半缩着脑袋,轻声道:“那洞开得这样小,钻起来可不大好看……倘我腿再短一些,便要够不着地了。”左右山壁皆紧贴着身子,连手臂也伸展不开,洪绡又道:“倘若我再壮实一些,也通不过去了。”
她的声音在这密道中回响,尤为清晰。
皇族子弟,娇生惯养,大多也不会如山野莽夫一般五大三粗。因此这样的密道,反倒能将一些高大壮实的追兵阻绝在外,余下些矮小瘦弱的,在这狭窄之中,也转圜不开。
离清思比她还要高些,在这暗道之中,也只能蜷起腰身。洪绡见了她这般模样,便也不觉得自己这处境狼狈了,饶有趣味地望着离清思有些笨拙地背影,笑得颇为开怀。
离清思寻了机括,将书柜合上,细细密密的雨声便半分也听不见了,密道之中,也再无半分光亮。唯有离清思手里的火折子,透着微微的光。
离清思对这密道了然于心,她带着洪绡,一路往前走,密道的路并不平整,又无从转圜,饶是洪绡,也时不时会踢到一两粒石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想来那些皇族,也担心有人在密道中暗中跟踪,因而有意这般修建。
洪绡暗里能视物,因而连火折也没有点,随着离清思拐过一个又一个岔路,并不艰难。这条路有几处宽,有几处窄:宽敞处,也不过容两人并肩:最狭窄处,只容一人侧身而行。
两人默然地往前头走,洪绡也竖了耳,仔细聆听。好在一路并未听到旁的动静,看来不论是岳离宫的弟子,还是外敌,都不曾发现这处暗道。
眼见下一段路又是低矮狭窄的甬道,洪绡轻叹一声,揶揄道:“算算时日,今日应当是仲秋了,不能在院中把酒赏月,却要在这暗道中作缩头龟,也颇凄凉。”
这般说,又不免当先有些恍惚。
算算时日,竟然已经是仲秋。
正当是月圆人圆之际,从前师父陪她过了十年,一丈红陪她过了七年,她独个儿过了四年,第五年,一个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也无妨。
相思寻来之后,洪绡也想着,今年大抵,能与那姑娘一道过了罢。
谁知临到这时节,竟也出了岔子呢?
这般晃神间,一道光突兀地出现在跟前,原本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不由有些发疼。洪绡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离清思已然走出暗道,半蹲在出口处,探寻地望着洪绡。
洪绡摇摇手以示自己无妨,转而翻身攀上出口。
这里不知是哪座楼阁,周遭宽阔得紧,轻纱罗幔,处处垂落,掩着人的身形。
一抹雪白柔滑地从飘摇的轻纱间拂过,洪绡定眼去看,却又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骤见了光亮,眼睛尚有些昏花。
洪绡透过重重帷幔,隐隐绰绰能瞧见几个人影,隔得远了,并不分明。但女子说话的声音,却并未受到多少遮掩,飘飘渺渺地传过来。
“你向我承诺过,那些人得了东西,就会撤了。”一个冷清的女子声音传来,与离清思颇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久居高位的威严。
离清思眸中的寒光大盛,浑身紧绷,好似利刃上弦,随时都要激射而出,取人性命。
洪绡心中一惊,赶忙拉住她手臂,生怕她一时冲动,便身陷包围。
“离清思尚未带上山,她手里的那本秘法也始终无法寻得,岳掌门耐心再等些时日,我们也好将离清思的旧部清剿得更干净些。”这声音乃是个娇柔的女子,可在洪绡听来,总归觉得有些不对劲。
“岳离宫里头,拥护她的占了大半,若是全给你们杀了,惊动了师尊……回来,那岂不成了竹篮打水?”清冷的女声语含不悦,说起师尊之时,也微微现了迟疑。
娇柔女子咯咯媚笑一阵,道:“岳掌门做到这一步,还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岳掌门只管放心罢,老掌门多少年不曾回过岳离宫了?三年,五年?她年纪这般大,说不准身子骨撑不住,早撒手人寰了。”
清冷女子喃喃道:“倘若当真如此……那便好了。”
那清冷女子话音未落,洪绡只觉离清思的手臂僵硬颤抖,骤然一股劲力自体内爆发,洪绡那点儿内力如何拉得住?只能眼睁睁望着离清思的身子如同利箭离弦,直冲出去。
那清冷女子的惊呼一声:“师姐!”无人回应她,骤然间兵刃交接,如骤雨急至,当哐作响。听那阵势,一人稳占上风,一人颇为狼狈。
洪绡多少也明白,那弱势之人,多半便是离清思。她眼下内力只余得一二成,这样冒然冲出,又怎生占得了好去。洪绡心中暗叹,离清思瞧来稳重,可总归是在门派中养大的弟子,性子里傲气太重,便易偏颇。眼下这局势里头,轻易现身与送死何异?
洪绡先前打定主意,倘若出了半分意外,她扭头就跑。她虽不愿欠人情,可就算是为了回报救命之恩,也得留着性命罢。何况洪绡随着离清思,还有一重私念,她现下修行岳离宫的心法受伤,保不齐离清思回了门派,就能找到什么法子克制呢。
独行江湖之人,遇着危险时,向来都是这般薄凉。
然而兵刃对抗之声不绝于耳,洪绡一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处,怎生也挪不开步子。
连绵的脆响骤然停歇,只听得先前那清冷女声道:“师姐,你现下的情形,是打不过我的。”
离清思的声音凛然而不可侵犯,铿然道:“岳清云,你勾结外敌,侵辱门墙,侮蔑师尊,还有什么颜面立身门派之内!”
岳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