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和洪绡贴得那样紧,几个人也没有法子。总不能冲上前去,硬生生将这瞧来十分热切的小情侣分隔开罢。那样的情形实在太过粗暴,也着实有些不好看。
况这一路上,她们看得分明,洪绡的脚步虚浮,也不像是内力高深之人。这一行人都是门派里的精英弟子,还能让她一个人逃了不成?
洪绡负着相思入了客房。
地字客房比天字客房小了不少,只有一张屏风分隔了屋内屋外,外头堪堪能放一张四方小桌。洪绡穿过屏风,将相思放在床沿,半蹲着身子,伸手去勾她脚踝之间的细链。
那链子非金非铁,也瞧不出是什么材质,闪着褐红色的光泽。
洪绡的手指轻轻触着那细链,沿着一头滑行,链子的尽头,是一个圆环,绕着相思的脚踝,牢牢实实地箍着她。
相思的肌肤细腻娇嫩,一路给箍着,早已磨破了皮,袜上透出斑斑血迹。
洪绡的心里满满的尽是心酸与自责,这样的伤势虽小,可她看着相思那样乖巧的模样,便会觉得比自己遍体鳞伤还要难过。
这感触和面对着一丈红不同,全然不同。
在一丈红跟前,洪绡只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不论怎样任性,那一袭红衣总会恰巧地出现在她面前,好似无所不能一般。那时候洪绡从未去思考,也无需去思考太多的东西,只需闭着眼睛,一个劲的往前头闯。
可相思不同,她还很稚嫩,尽管已经出落得极为出色了,却终究少了一丈红的历练与心计,弱小了许多。洪绡不得不以一种长者的心态,去为她思量。可她也绝非需要师长时时扶持的稚鸟,反倒是成为洪绡危难之中足以依凭的帮手。
洪绡久久不语,相思却以为她为这铁链费心,因而道:“这链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我用青丝索也划不断。”
青丝索是一种蛊蚕吐的细丝,又用各式的药材温养,端的是坚韧无匹。一丈红从前就费心做了一段儿,在手腕上松垮垮地绕了三四圈。相思先前与葵娘伪装的神机门弟子打斗时,用来缚住窗格的,就是青丝索。
倘若灌上内力,青丝索也未必不能当作一件锋利的奇兵。只是短短的一段青丝索,所耗费的心力巨大,且这细索用在比斗里头使起来,又多有不便,因此大多时候,一丈红都是弃之不用的。
洪绡却摇摇头,仔细地在那镣铐上摸索了一阵,才终于发现,这脚镣虽然甚是精巧,接缝之处也难以瞧清,可在脚镣与锁链连接之处,有一处极细的锁孔。
床前的踏板有些低矮,不便于观测,洪绡索性顺势盘膝在相思脚旁坐下,执起她的一只脚观察。
相思浑身僵硬,羞窘得脸也红透了。
洪绡的手掌好似烙铁一般,烫得她心尖儿都要烧灼起来。浑身的气力也给这虚无之火烧得干净,哪怕将双手撑在身后,也有一种浑不受力的虚弱。
洪绡已经被这镣铐的机巧吸引了心神,专注地模样好似寻得了玩物的孩子一般,眼儿都直了。
往常的洪绡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天塌下来,也不会令她太过关注。这样如同赤子一般,灼热专注的模样,相思是头一遭见。
相思一时起了坏心,学着洪绡往日的模样揉了揉她的额头,指间划过她微凉的发丝,似丝缎一般滑手。
洪绡扬起头,笑容宠溺。
相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洪绡的发冠,看它在空中划来划去,好似笔尖一般,拖曳出一道虚无的轨迹。相思道:“不好看。”
“什么?”
“你的衣服,还有头冠,都不好看。”
原来是说的这个。
“我已有这自觉,男子的衣裳哪能如女子一般花俏,只是我失了内力,这般打扮行走起来方便些。”洪绡微笑着向相思解释,“眼看天气也要凉了,过些日子我们去衣店里,添些厚衣。”
相思认真道:“嗯。”
洪绡一面与相思搭话,心思却仍挂念着这一副镣铐。在江湖里头奔走的人,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保命手段,官府的镣铐往往不大能锁住他们。
而岳离宫所用的镣铐,不论材质还是锁的精巧,都绝非寻常可比。
洪绡问:“岳离宫的为什么要抓你?”
相思道:“离清思手里没有她们要的东西。”
洪绡可彻底被弄糊涂了:“离清思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
相思伸手拔了洪绡的发簪,发髻少了束缚,随着洪绡的动作纷纷从小冠中逃离出来。束发冠好似踏着漆黑的道路,一路下滑。洪绡晃了晃头,漆黑的长发随着这力道左右晃动,将停在发间的小冠摔落在地。发尾垂在地面,铺陈开。
相思以指为梳,替她理顺微乱的头发。指尖却又不愿离去,在她发间徜徉。洪绡任由相思动作,轻轻柔柔并不使她反感。
相思轻声道:“离清思是你的金姑娘,岳离宫大弟子。前些日子她走火入魔,内力纠成一团,眼看就要死了。我手里没有适用的药材,也需要与她同源的内力作引,因而将她带回客栈,去找白姑娘了。”
洪绡问:“那金姑娘留下的东西呢?”
相思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突然醒了,说要将那册子给你。”相思没有说,她起初是想要冷眼旁观的,可离清思醒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怀了怎样的心思,竟而鬼使神差地趟进这淌浑水里来。
洪绡却记得先前离清思中了桃李不言的毒药,不由问道:“她说?”
相思点头道:“她的内息震荡,将体内的毒性全带进了内腑,反倒能说话了。”
洪绡听得事情的始末,心里总算有了个底,她向相思手里指指道:“把那个给我……”
“什么?”
“那支簪子。”
相思有些不大情愿,却也听话地照办了。
洪绡将发簪往锁孔处凑了凑,锁孔太小,根本无法进去。
这可当真是费尽了心机哟。
洪绡仔细想了想,突然问道:“相思,你有针灸使的银针吗?”
相思摇头,她善使毒施毒,却并非悬壶济世的大夫,最多不过是对药性更加纯熟罢了,那些寻常大夫会随身携带的物事,她可一样也没有。
洪绡望着那副镣铐,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房间里宅了一整天,越来越散发出宅女的气息了(说得好像以前不是的样子)
☆、闲聊
洪绡正自烦忧,突然自瞥见相思衣袖外的一截手臂,不意想起一事,道:“相思,将你的青丝索给我。”
相思收回手臂,挽起衣袖,显出盈盈纤瘦的一截皓腕。银白的丝线绕着她的手臂环了四圈,好似绕着谁的一缕白发。
洪绡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华,轻声嘟哝道:“分明发白如银,却要以青丝为名,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
相思已经将青丝索取了下来,递到洪绡跟前。洪绡取了一头,轻轻捻动,好似引线穿针一般,往细孔里头凑。她一手支着地,使身子微微前倾,另一只手空空落落悬在空中。只是锁孔小,青丝索也细,洪绡凝神看了片刻,便觉头晕眼胀,揉了揉眼,又晃了晃头。
相思满面担忧,又要去扣她的脉门,洪绡摆摆手,道:“无碍,我想到法子了。”言毕直起身子,却扶了相思一只脚,将鞋袜仔细褪开,只余下一只素净小巧的脚,脚趾卷曲起来,上头好似缀着五片花瓣,泛着淡淡的粉红。
相思的脸色绯红欲滴,桃花眼含羞带媚,似要将人魂魄也勾没了。
洪绡却蹙了眉头,相思脚踝处那一圈肌肤红肿着,破了皮。她应当是往上头洒过药,好在不曾发炎。有些地方结了痂,却又给镣铐生生磨开,只余下细碎的几片薄痂。
洪绡挪不开眼。
指尖轻轻触上那片破损的肌肤,似触在心间一般生疼。洪绡上齿轻咬下唇,一手握拳抵在嘴前,怔怔地落下泪来。
相思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得手足无措,也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洪绡揉揉眼,勉强笑道:“许是方才瞪得太厉害了,眼睛有些疼。”
就连洪绡,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而哭。相思的伤口并不深,在江湖中迹混,谁不曾留过几道伤痕?只是她看着相思的伤,就觉得说不出的悔恨与难过。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话。
洪绡背着相思进门时,并未将门上锁。继而就听得有人走进屋里的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却不是岳离宫的弟子,而是客栈女掌柜。
掌柜瞧清里头的情形,面上神情有些古怪。
自她看来,洪绡盘坐在地上,相思褪了鞋袜,赤着一只脚,落在洪绡膝头。
掌柜轻咳一声,不自在的道:“原来……二位姑娘,有这样的喜好。”
相思侧着头,不解她的意思。洪绡却是懂了,面目一红,道:“这铐子锁着小姑娘,着实有些碍眼。”又问:“掌柜前来,是有什么事?”
掌柜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洪绡,道:“这样说话,怕是有些不妥罢。”
尽管三人都是女子,且江湖之中,也没有那样的严防之礼。可在外人面前,相思这么赤着脚,确实是不大妥当的。
洪绡替相思褪了另一只鞋袜,扶着她坐到床上,拉开被褥将一双脚连带那锁链都裹上了。自个儿顺势也坐到床沿,压住被角,问道:“掌柜的既然来了,岳离宫那一行人,可是遇了什么事?”
洪绡与相思原本被岳离宫的众弟子看守着,她们既然认定相思与门派内的心法相关,寻常的情形下,也决计不会让这女掌柜大剌剌的进来。
掌柜却并未立时答话,反倒问:“姑娘精通易容之术?”
洪绡一怔,她在问岳离宫的事情,这掌柜却与她说易容术?这一问一答,哪里有半分干系。可既然对方问了,洪绡便顺着这话答道:“学过一些,都是些描画的粗浅本事,上不了台面,如何说得精通?”
掌柜却笑道:“易容之术,再怎样简单,三两笔使旁人难以辨别,也是本事。”
洪绡困惑地看着掌柜,她方才说的话并非谦逊,而是江湖之中,擅长易容之人并不罕见。若葵娘那般,轻易地改头易面,甚至能戏耍洪绡多年,不露破绽,天下便也只有这一人。可要论一时改换面目,蒙混旁人,那就能列出许多人了。洪绡这样的本事,放在行家跟前,那就实在不够看。
暗自思忖这掌柜话中含义,却又见她笑吟吟浑不似打趣,因而顺势道:“终究仍是给掌柜瞧了出来,算什么本事。”
掌柜连连摆手:“我可没有这样的能耐,先前姑娘在小店中住了半月,我半分也没认出。可姑娘易容,却露了一处破绽。”
“愿闻其详。”
“姑娘今儿在客栈中嫣然一笑,着实太过娇俏了些。”
这话听来像是夸赞,可一个并不相熟的女子,夸赞另一个女子娇俏?洪绡蹙起眉头,道:“我并无易装的癖好,单是为了行走方便,许多细微之处便也不大在意了……掌柜的专程前来,单为了说这样一番话吗?”
掌柜却摇了摇头,她斜身靠在墙壁上,双手环胸:“岳离宫遭了难,我只想寻一个人说说话。”
洪绡吃了一惊,尽管前些日子这掌柜已经向她说过,岳离宫近来不太平。她听到的也多是门内权位之争的消息,这样的大派积淀深厚,就算是几个优秀的弟子相互竞争,也决计闹不出太大的风浪来,更加说不上‘遭难’了:“是什么情况?”
掌柜一脸见惯不怪的悠然:“这世上相互倾轧的情形还少了吗?岳离宫做得大了,自然就有门派生了觊觎的念头。”
洪绡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向来是枪打出头鸟,不论是哪样的门派,名头响了,总归会有人惦记上。可她仍有些不解:“即便如此,怎的偏选在这时候动手?岳离宫弟子回来了好几十人,比先前要难对付多了。”
掌柜平静的神情好似在话家常一般:“岳离宫的镇派心法在离清思手里,离清思武艺高绝,寻常难以下手。这一回好容易给他们钻了空子,现下回来的弟子,一路舟车劳顿,状态也并非极佳。”
洪绡想起从前听说岳离宫的传闻,着实是素雅高洁,宛若北漠之中一颗皎皎明珠。起初遇得离清思,倒颇合传闻中的模样,不想无意撞见这里头的门派之争,好似见了明珠蒙尘一般,着实令人扼腕叹息:“《江湖志》中,将岳离宫称作天下第一门派,不想终究也脱不开这样的凡俗丑事。”
掌柜不以为意地道:“只是因为隔得远,许多人来不了,便容易臆想其中的美好。岳离宫里住的终究不是仙女,但凡是人,便总脱不了骨子里的劣性。”
洪绡笑着摇摇头,却也无从辩驳她的话,道:“可世上,哪里会有仙怪?”
掌柜目光投往窗外,低矮陈旧的屋顶连绵,与远处的茫茫黄沙好似相融一体:“在无人去得的黄沙深处,或许当真有仙怪居住。”
洪绡道:“既然无人去得,又有谁愿意搭上性命,去博那渺茫的传说呢?”
掌柜喃喃道:“是啊,有谁愿意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顾性命呢?”
这样的神怪之说,洪绡本就兴致缺缺,这掌柜一番话总是要扯到别处去,令她心中颇有些警惕:“掌柜与岳离宫又有什么梁子?”
掌柜收回目光,这一回倒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我和岳离宫的人没有梁子,只是瞧着热闹。我在岳离宫脚下待了二十余年,大多时候都是看着同样的脸,日子太过平静,有些腻味了。”
“既然腻味,为何不愿出去。”
“我在山脚下住了太多年,好似扎了根一般,如何舍得下。”
洪绡点头道:“既是这样,那可没有法子了。”
“所以我时时盼着岳离宫出些娄子,也好使这里热闹些。”她笑道:“可好容易遇着回热闹的事情,没个一道闲聊的人,也是寂寞。”
“你以为我是?”
话音未落,洪绡便觉得身后一具温软的身体贴上来,周遭都萦绕着一缕清香宁和的草药味。相思的手掌抓着洪绡腰侧的衣裳,下巴搁在她肩头。
洪绡轻唤一声相思,可听得相思百无聊赖的声音,便又软了心肠,反手揉了揉她的头。
掌柜注视着二人的动作,忽而一笑道:“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洪绡转头望向掌柜,意味不明地反问:“哦?”
掌柜的面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女子与女子的不伦之情,瞧着有趣。”
洪绡轻蹙起眉头,摇摇头道:“你可多想了。”虽然前些日子还在劝慰青灵姑娘,可于磨镜之情,洪绡不大会往自己头上想的。
何况姊妹之间情深,相处亲密一些,又有什么奇怪的?便是相思这般与她亲近,她虽是诧异,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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