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一套一套的,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死丫头,你们那一套,我永远学不来,我说。哎哟,就比我大了几岁,干吗呀这是,怎么就钻死胡同呢,李丽一惊一咋地。是啊,就相差五六岁,这想事情的角度还就不一样,现在的大学生,比当年的我们,不知思想活泛哪去了。也对,五六年还能读出个本带硕呢,从中学生到大学硕士毕业,那是多大的变化,何况在二十世纪,五六年,足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来了。
接下来,要考研报名了。教育局里,一位年轻的小个子男同志接待了我,他认识我,我却不知道他是谁。叶老师啊,稀客稀客,蓬毕生辉呀!他拽了句文。我很感激他的热情,心情很好,他边给我泡茶,边问我有什么“贵干”。我笑笑说,来报名考研的(当时在职的考研,需要地方有关部门同意 ,否则,是报不上名的),话刚说完,那位热情的小哥愣了一下,我说,怎么啦,你们不是负责这工作吗?
小哥亲手将茶送到我的手上,说,叶老师,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您是一位好老师,我很尊重您,我的弟弟就是今年在您手里毕业的,他能考取大学,我们家里的人都明白,与您的教育是分不开的!我不知道今年的毕业生里哪一个是他弟弟,看样子也应该是个小个子,我脑子里搜索着与他长得象的学生。我知道您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人,他继续说着。
他的话我怎么没听明白。
看着我茫然的神情,他继续说,您还不知道吗,您和陈其锋老师的事连县里都知道了!我和他有什么事?我更加不解了。这么说吧,您和陈老师的事情出来后,他老婆到教育局告状,说您是第三者。本来教育局没理睬她,没想到她又告到县领导那去了。她还知道您要考研究生,在县里话说得很难听,说这种败类还要拣高枝去,世道不公平,她是个受害者,为了您,她还掉了一颗牙齿。据说,她拿了一颗牙齿去找县长了,还把掉了牙齿的豁口伸给县长看,弄得县长恼火死了,旁边的人都跟着得恶心,强行把她弄出县长办公室了。
那可是个好踹妇,说她在走廊里大喊大叫,说领导不处理你,她就死在县政府里,让老百姓看看“官逼民反”的下场,小哥继续说着。我背上一阵阵发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象是七月份吧,据说那时您去改卷了,县领导没办法,又不了解真实情况,就责成教育局领导解决好这件事,县里只提出一条,那就是今年一定不能让您报考研究生。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局里只说,让您今年就放弃算了,明年再考,反正来日方长。
小哥的话这次我是彻底听明白了。
回到学校时,我的办公桌上躺着一封信,是吴霞来的。看过信后,我的心舒坦些了,原来吴霞生一个女儿,母女平安,怪不得她暑假不能去江城,我很替她高兴。看来她今生的婚姻是对了头,虽然吃了一些苦,毕竟现在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想着自己的事情,总是那么乱七八糟。
虽然从小哥的办公室出来时,我就想好,这次无论如何要有个说法,但真正要我去找陈其锋两口子去“讨公道”,我又踌躇了,我明白“越描越黑”这句话。
星期天,我到办公室取东西,阳明钢正在听歌,见我进去,兴奋地蹦了起来,叶老师,你报名的事怎么样了?看他的表情,怎么有点怪怪的?我盯了他一眼,直截说了去教育局的情况,说完了,我就自顾自地弯腰去抽屉了翻找我的东西。阳明钢好久没有出声,我正等他为我破口大骂马翠花呢,见他没动静,我有点奇怪地回过头去看他,一回头,吓我一跳,只见他正含情脉脉地站在我身后,你干吗,吓死人了!我故意一惊一炸,为的是避免尴尬。因为我突然看见他这样,我还真没有思想准备。
自从那次李丽说了那句话之后,我就很注意和阳明钢保持着距离。我知道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很容易冲动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我认为。我不想给他造成误会,所以这学期我一般不和他过多接触,以前常在一起聊天,现在我基本不在办公室待了。所以他刚才看见我进来,很高兴。特别是那次和马翠花的纠纷,我觉得对不起阳明钢,让他一个孩子为我受那女人的气,想起来就让我恨得咬牙。
今天这小家伙想怎样,我连忙想着对策,要几句话就让他知难而退、狼狈逃窜!我暗自好笑。
叶睿兮,你今天给我点时间,我要找你谈谈,他突然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啊,你———干吗这么叫我?我实实在在吓了一跳,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谁让你老不把我当回事,我今天是存了好大的心思,我守你好多天了,你知道吗?他前言不搭后语,想哪说哪。
小阳————
叫我阳明钢!他表情严肃地打断我,口气很有点不容置疑。我又好笑又好气。
好好好,叫你阳老师,行吧。
叶睿兮,你不要应付我,我对你是认真的。我早就想和你说了,我要娶你!
天那,小家伙,谁让你这么和我说话的!你多大,我多大,你弄弄清楚没有?哪有年轻小伙子说要娶老太婆的?我更想说,哪有你这么“求爱”的,看看他的样子,他确实象是认真的,我不敢逗他了!
我不管,你也不老,我喜欢你就行。这家伙,有病,怎么说话呀,一点也不含蓄,我对自己说。
你要知道,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能一相情愿的,你喜欢我,就表明我也喜欢你吗?我想速战速决,所以话说得有点“冲”。他象一头被惹怒了的小牛,急得呼呼直喘。哪象谈情说爱呀,直接就是打仗,我忍不住笑。
睿姐,你真的不喜欢我,你是嫌我个子矮吧?他突然很气馁,神色沮丧极了。我肯定不爱他,但我喜欢他的热情和善良,在一起工作一年来,我看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如果不是他有这个“僭越”的想法,我会和他成为好朋友的。
看来我得好好和他说说了,不然,很伤他自尊的。阳明钢,你很好,你人品很好,人又热情,对工作很有责任心,这对一个人很重要。个子也不是真很矮,接近一米七的个子,在中国还是占大多数的。我没有丝毫觉得你个子矮了。见我说到这里,他正要接话,我做个手势没让他开口。接着说,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爱你的理由,你现在是一种冲动,以后你就会觉得今天很可笑的。
我不是冲动,我喜欢你一年了,我从分到学校来,第一眼见到你,我就———
他急急地表白,我没让他说完。
别说你比我小,就是比我大好多的,我都觉得不成熟,你们男人那———我脑子里闪过陈其锋的影子。
小阳看样子真的动了感情,他满脸惆怅,一副霜打的样子,我最后的话可能真伤害他了,他眼睛通红,象个兔子。我说的是真话,我正找不到发泄的地方,阳明钢不过做了个替罪羊。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就知道你考研的事黄了,我替你惋惜和气愤,又悄悄有点高兴,我不希望你去考研,我是真的喜欢你,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哦,怪不得我刚才进来时,他的脸色怪怪的,原来心里打着小九九啊!
寒假,阳明钢辞职了,下海做了个体户,两年后,二十五岁就做了一家建材公司老总的阳明钢娶了一个娇美的妻子。再见他时,早已今非昔比了。一身名牌,将他不高的个子包装得恰倒好处。那是他辞职后三个年头的时候。
二十六
那次,我到市里去开会,住在宾馆里,散会后,天正下点小雨,我没有出去,站在前台和服务员说话,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进来,再一看,原来竟然是阳明钢!看样子事业做得很不错,整个人意气风发,喜形于色,看见我时,他愣了片刻,随即高兴地奔过来,伸过手来,还是两只手,抓住我的双手,死劲摇着。啊哈哈,怎么碰上你了,天那,我今天真是运气比天气好,这么多年不见了,今天居然在这里碰到你。挖塞!你还是那么漂亮端庄,啊,你的眼睛一点没变!他一句接着一句,完全没有我插话的余地。看见旁边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死劲抽出双手,他看见我有点尴尬,抱歉地笑起来。
我把他让到我的房间,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来。他是来宾馆找人的,没想到在门口就碰到了我,他真的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自从他下海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只知道他现在今非昔比了,公司发展很快,现在都已经是几个分公司了,他自己担任公司懂事长兼总经理,公司业务都做出了国门,现在手下有百十来个人了。
睿姐,我今天看见你,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一来,当初要不是你那么无情地拒绝我,我说不定还在哪个班上当班主任呢,本来,当老师也是我当初自己的选择,我现在虽然做的不是我最初的选择,但我现在的事业比当老师更能体现我的价值,我也更得心应手;二来,我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忘记你,我现在可以认真地对你说,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考验,我认为,我当初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并不是和你说的那样,我是一时的冲动。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表情很激动,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竟然又提到这个话题,我想赶紧打断他,还没容我说话,他就象当年我打断他的说话一样,他也向我做了一个手势,不让我插嘴。其实,你这人看起来很潇洒,很开朗,什么时候都表现得从容自如,真正你的内心却是很寂寞孤独的,你太完美,又太自律,你在人们的眼里就象一位女神,美丽又圣洁高贵,所以你很辛苦。你对爱情的要求也高,从不放弃追求完美,从不愿意让自己犯回错误,为了完美你宁缺毋滥。你知道吗,那次马泼妇找你的茬后,我就下定决心要一辈子来保护你,我天天给自己打气,给自己训练怎么向你表态,哪里知道那天一见你,我就慌了神,更可气的是,你完全没把我当回事,我当时沮丧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死了,看你难不难过!说到这里,他生气地停了下来。我好笑,三年了,他居然还生得起来当年的气。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连话缝都没有,根本没发打断他。这时,见他歇了下来,我连忙接过话来,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瞧不起他,当初之所以拒绝他,实在是因为我和他年龄相差太悬殊,再说,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的基础啊。我告诉他,我当时那么说话,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那么说话,他不会死心。我玩笑地说,幸亏我当初拒绝得那么坚决,否则,你哪有今天的发达。没想到,他居然动情地说,就是今天,他也不后悔他对我的追求,如果可以重来,他宁可选择回到学校的生活,前提是只要和我在一起。看到他说到这里了,我知道再说下去,徒增尴尬。便对他说,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你了解我吗,我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伤痛,有什么追求,你都了解吗。如果我把我的过去都讲给你听了,你还坚持你的想法,我就真觉得我今生又错了一回了。你看,今天我和你在一起,你多年轻,而我,已经是三十的人了,你的妻子和我相差有八岁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难道你愿意选择我吗?
睿姐,你没有发现,我已经变了吗?是啊,我是觉得你变了,英俊了,自信了,阔气了,我笑着说。不是,我不是指这些方面,这都是钱烧出来的,我是另有所指呢。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想了想,说,人要想不变,也是不可能的,特别在现在社会这么发达,社会进步这么快的时代,变化对每个人都有的,你没有发现,我也变了吗,我变老了。睿姐,我指的是我的基本品德,我自己有时候都感到吃惊,我今天和你说话,你觉得我还是原来那个热情淳朴的小阳,其实,如果不是和你说话,换对任何一个人,我的语言都是虚伪,夸张,庸俗无聊的。唉,在这个商界闯荡真不容易,要想保持纯洁的灵魂,那就象自己抓着头发要离开地面一样不可能。
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迷人,还是那么典雅脱俗,你永远都是女神,他轻轻地说,神情真挚。
(这次邂逅,是三年以后了。)
二十七
我没有直截去找老陈两口子,和他们说什么都没有作用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我还想作一次挣扎。
我第一次走进了县里的显赫机关,向门房大叔打听到今天县长正在家,明天要开常委会,所以领导都回来了。不过,他强调,要见领导,要预约,否则,就直接到信访办公室去。我笑容可掬地说,大哥您那,走眼了,我怎么会没有预约呢,早约好了,您就放心吧。那门卫看样子是部队转业回来的,也就五十多岁年纪,听我一声声大哥大哥叫得脸上就象开了朵花,热情地向我指点着县长的办公室,恨不得把我送上去,我赶紧谢了他。
县长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屋还有人在办公,我第一次和这些领导机关的人打交道,心里很没有底,轻轻敲门,外屋有两人正谈着什么,声音很小,我估计是怕影响里面的县长工作。见我站在门口,其中一个问,找谁?我不请自进,很小心地说,我是县高的老师,我叫叶睿兮,想找胡县长谈件事。你就是叶老师,哦———明白了,你想谈什么我们知道,你应该直接去找教育局。其中一个回答我,话说得很清楚。我知道这是今天会遇到的第一个说法,但我今天既然来,就是有思想准备的。我很镇定地说,我已经去了教育局,领导让我直接找县长,因为不让我今年报考的指示是县长发的,教育局领导说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假传圣旨,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如果还做“淑女”,岂不是自作孽吗?
什么,哪个局长说的,怎么做工作的,啊!其中一个看来是个比局长官儿不会小的干部,否则说话不会用这种口气。我继续歪拧:不知道,是局长下面的人转告我的,所以我就直接找来了。说着,那领导拿起电话就给教育局拨电话,我正想对策,只听里面有人说话了,吴主任,让她进来。原来那位批评“局长”的干部就是政府办公室吴主任 。
见到真佛,我反倒没那么多顾虑了,我坦然地说了我和陈其锋那件事情的由来,我说的很仔细。县长是个三十多岁的人,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几岁。整个人看上去很有气度,眉目之间有一种狡黠,或者叫睿智吧。我说话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地一直在听,没有打断我,眼光也是那种很关切的,这种眼光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柳顽,我梦呓般地想起柳顽,一种思念强烈地泛了起来,突然,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忘记了自己来干什么来了。
胡县长本来听得很认真,这时见我说得好好地,突然表情表错了了,他很意外地说,怎么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呀,说得清楚的事嘛。我醒了过来,狼狈地站起来,走到窗口,很隐蔽地用手帕轻轻处理了脸上的眼泪,回过头来,看见他正给我往杯子里加水。
我和他谈得很投入,话题不知不觉扯了开去。我俩互相说到了自己过去的经历。他几年前从另一个地方调到这里来,老婆孩子一直在外地,没有跟过来。我明白了,象这样的偏僻小县,调来的领导一般都不会把家真正牵过来的,除非他以前安家的地方比这里更差。然而,对这个地方来说,比它更差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说现在的他,每个星期五就回去,星期天下午又回县里来上班,就象上跑学,我觉得很新鲜,这么几年就这么跑啊,还有这种“跑班”?他哈哈大笑,说我简直就是象牙塔里的白雪公主,对社会一点也不了解。我暗笑,什么词啊,象牙塔里哪有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只有在美丽的森林里,漂亮的小木屋里才有,象牙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