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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份回应来得有些晚,夏绘溪向来清晰而明快的思维,一时间仿佛被什么给滞住了,她怔怔的看着他数秒,最后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哦。”
苏如昊似乎忽略了此刻她有些呆滞的表情,十分自然的转开了话题:“嗯,出国才几天,倒好像过了很久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原本一场并不特殊的学术国际交流,仿佛是激涌的暗流一般,诡谲而波澜横生,打从一开始就算不上太平。如果说街头遭遇暴力算是开始,那么接下去发生一连串的事,都搅得自己心神不安。夏绘溪习惯性的抚了抚额,纤细而白皙的指节在额前折起来,仿佛是一朵玉兰绽开。而他亦沉默了半晌,体察出了这样若有若无的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先走了。”
用传统的目光来看,苏如昊是一种所谓的“中正平和”的英俊,五官或许不如裴越泽那样俊美得无懈可击,却是别有味道的一种俊朗。每每看到他,总是叫人心生依赖。
而今晚他的举止,实在太异常了一些,仿佛褪去了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形象,猛然间迸裂出了激烈的情感。她抬眉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怀念起在国内两人相处的那些片段。他们讨论着时下流行的心理学前沿理论,或者相约在食堂二楼的小餐厅里聚餐,笑语晏晏,彼此间清透如云淡风轻。
是什么让这种和谐默契的氛围转变成这样的僵硬和古怪的尴尬?
或许还是自己不好,如果可以再克制一下的话……如果她什么都不曾提起的话……
浮起了淡淡的悔意,夏绘溪忽然扬声喊住了他:“苏如昊,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的吧?”
只是他的脚步并未停留,那个身影倏然淡开在了门外,只剩下轻轻的一记关门的声响,仿佛尚未止歇的音符,犹然在脑海里奏响。
*** ***
接下去的数日,一切都平波无澜。苏如昊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对她的态度仿佛是时光倒流,转瞬回复了之前的样子。一直到回国,这样的态度,都令夏绘溪觉得十分放松。
洗完澡,又把开了一下午的窗户关上,把空调打开,夏绘溪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其实身体的疲倦只是其次,她一回国,接触到这里暮秋初冬的寒意,又想起需要整理的资料和补上的课程,就觉得十分疲乏。她将脸埋在半边的被子里,因为被子好久没晒过了,闻到了潮湿的感觉,于是辗转反复着难以入眠。
手机突如其来震动的时候,那个声音便份外的爽脆,仿佛有人弹指间刀锋一震,惊得夏绘溪差点没坐起来。
她再也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开灯,然后接电话。
想不到是电视台的编导打来的,开口很客气,询问她回来了没有,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录节目。
其实上次的那次谈话,几乎可以说是谈僵了。夏绘溪早就做好了不再干下去的打算,偏偏对方这样温和有礼的口吻,叫她觉得有些困惑。她含糊的应了几声,最后试探着委婉问对方:“上次我和节目组请假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已经找到了接任的人选。”
对方沉默了一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似乎不知道如何作答,末了,也不兜圈子了:“夏小姐,是这样,节目总是要看收视率的。目前我们的情况是,你请假之后,收视率确实不如以前了。所以,电视台的意思是,还是请你回来继续做这个节目。之前我们之间沟通可能有些问题,但是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重新协商的,你觉得呢?”
夏绘溪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对方如此的谦和,她心里已经动摇了大半,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编剧又和她寒暄几句,不露痕迹的夸奖,又说起她现在在本地一个论坛上人气很高,这倒勾起了夏绘溪的好奇心来,挂了电话,顺手开了电脑。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气极高的论坛,里边的人们彼此交流分享着美食、购物等等只有当地人才觉得极有参与感的信息。夏绘溪很少上这个BBS,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编导电话里说的内容,扫了一眼一旁一个搜索引擎的广告,仿佛有什么想法在瞬间亮了亮,压倒了其他的念头。她点开搜索页面,指尖输进了三个字:裴越泽。
网络搜索自然是一门学问,也需要技巧。可是很明显,夏绘溪在这门功课上,毫无疑问的不合格。出来的信息页面单调至极,不外乎是和CRIX有关,或者寥寥几句简单的身份介绍。
她叹了口气,试着改变关键词,又去搜索他的家庭和背景。同样的,一无所获。
这个人,留给外部世界的,似乎只有CRIX和他自己的身份。
台灯在这个暮秋的雨夜散发着有缱绻温热的光亮,仿佛一轮可以捧在掌心的小小太阳。夏绘溪关上页面,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其实她并不是八卦心态的忽然发作,对于裴越泽的私人生活,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只是作为他的心理医生,她对他的资料掌握的实在太少。事实上,咨询对象的背景分析是相当重要的。而这一点上,裴越泽没有给她任何的线索和可能的资料。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最近常常做的梦。那个男人像是笼罩了一片迷雾,每每俊美无俦的脸从那片如同云海中的雾气中现身,那一片黑色如墨的背景,连同着那个修长的人影,便在瞬间消融不见了。而自己则徒劳的伸着手,指尖是几滴苍凉微闪的雾滴。
夏绘溪仿佛瑟缩一般,手指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似乎想甩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液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僵直的坐在那里,目光的尽头,是一叠十分整齐的记事本。
她向来有随身携带记事本的习惯,这个习惯,可以帮助自己很好的规划生活。有了什么杂事,大到课程调整,小到去超市购物的清单,总是会记在上边。
一个念头一闪而逝,像闪电,并不是明亮得耀目,可是多少照亮了眼前脚下的数步距离。
两年前,彭教授有一段时间常常吩咐她去寻找一些学术资料。而她总是记在小本子上,然后从资料库里找出来,或者复印,或者打印成册,然后再给导师送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似乎就是他频繁的和彭教授接触的时候。
那么,那些资料,是不是会和他有关?
幸好她保存着这些记录。
她很快将其中一本笔记本翻出来,最终的日期定格在两年多前的某几日上。
自己的印象并没有错。确实,那时候的纸张上,记满了论文和著作的标题和著者。她简略的扫了几眼,总结出了关键词——抑郁症的治疗。
当时是用最普通的圆珠笔记下的,蓝色的油墨有些化开了,淡淡的洇出了虚影,重重叠叠的,仿佛是辰光微晃的脚步。
夏绘溪怅然合上了笔记本,仿佛是猜谜失败的孩子,有些头疼的抚额一笑。其实CRIX和南大关于抑郁症药物治疗的合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展开了。所以仔细的想想,这些资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依然是一无所获。
十七
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十分的疲倦,再多的遮瑕膏都遮不去眼下的青影,夏绘溪站在讲台上,和学生打了招呼,忽然发现已经备好的课非常之枯燥。或许没等学生不耐烦,自己就已经讲不下去了。她思考了数秒,临时决定随便的聊聊这次的学术交流。
学生们对与会的心理学巨擘十分感兴趣,纷纷扰扰的一节课结束,夏绘溪挎着包,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心理援助组织负责人的电话,她略有些讶异,但是因为赶着去电视台,也没多说,只是约了时间,便匆匆的挂了电话。
地铁开得极快,因为不是高峰期,人少,车厢轻飘飘的,叫人觉得晕眩。夏绘溪靠着塑料椅背,闭着眼睛休息,生活在一夜之间便回到了原来的面貌。上课,行路,赶车,夜深人静的看书研究。这样的周而复始,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到了电视台,依然是熟悉的化妆师替她打点。年轻女孩子一看到她,就笑着说:“夏小姐,换发型了?”
她微微笑了笑:“是啊。”
其实也是在瞬间决定的。昨天下了飞机,走到校门口的美发店,忽然就停了下来,决定修理下有些长的头发。相熟的理发师注意到了她额角还没痊愈的伤疤,于是建议:“要不给你修个刘海吧,正好可以遮一遮这个伤口。”
她想了想,就答应了。
这个发型剪出来,倒是看上去青涩了不少,颇有些街头那些戴着黑亮美瞳举着相机自拍的少女。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是拂了拂额前的发丝,坦然接受了。
最后坐在了摄影棚里,刘菲见到她,勉勉强强的打了个招呼,便别过了头,不再说话了。这一期的所讲的大致内容她只匆匆忙忙的坐在地铁里看了几眼,此刻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夏绘溪索性放下了稿子,整理了衣服,坐在那里,等着来宾出场。
是一对年轻的姓王的夫妻。他们坐在磨砂玻璃隔出的小室里,观众、主持人都只看得到微微晃动、模糊的影子。而声音亦通过了特殊的处理,叫人辨不出真实的嗓音。
刘菲访谈的技巧无疑还是娴熟的,三言两语,便将大致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这对夫妻半年前刚有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出生后的数月里,却因为一场急性的肺炎,加上迸发症,医治无效而夭折了。这个打击让年轻的父母都无法承受,于是在争执间,王先生便忍不住说出了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一段隐事。
他在妻子怀孕的时初期,就已经发现了她和她的初恋情人有暧昧的短信往来。在这样家庭巨变的时刻,这件事,他自然已经无法忍受了。他们互相指责,无休止的争执,整个家庭,即将分崩离析。
*** ***
这一期,似乎和以往夏绘溪在这个节目里遇到的事例都不同。
她微微侧着脸,专注的看着那两个人影,仔细的分辨来宾在对话时被扭曲处理过的声调,并且不时的在手边的稿纸上记录下只言片语。
年轻的男人在指责他的妻子:“你认真照顾孩子了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忽然感染上肺炎?”
而他的妻子,则泣不成声,那种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感。
主持人不得不插话打断他们。然而此刻,夏绘溪忽然站起来,语气平静:“我能不能进去和两位来宾面谈?”
刘菲愣了愣,这委实不符合夏绘溪的作风。她向来是安静的坐在一隅,似乎话越少越好,从来都不会主动提出要求。导演喊了“停”,紧急的协商了一下,最后镜头切换,夏绘溪已经缓缓的走进了那间小屋。因为随身佩带着麦克风,观众们清晰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十分柔和的传来:“这位女士,我有几个问题,希望可以了解清楚。”
夏绘溪仔细的观察着坐在自己身前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材轻盈,留着如瀑的长发,微肿的眼睛和慌乱的神态反倒更显出了几分楚楚动人。她在王太太的身边坐下,抚慰般握住她的手:“请你告诉我,是谁想到了要参加这个节目?”
她不说话,王先生看起来有些烦躁,简单的说:“不是我。”
灯光是从磨砂玻璃外的大厅射进来的,整个屋子仿佛是一个小小的蚕茧,因为这种层层渗透的白亮色泽,叫人隐约的觉得身处某处云端。夏绘溪垂眸,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王太太的手轻轻一抖,似乎想遮掩什么,然而因为被握住了,挣脱不得,便只能轻轻的翻过手腕。
“我看了你们的资料,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也一直想问问,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这个问题,和夭折的小宝宝有关。”
王太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闪烁,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孩子是因为着凉才开始生病。您是全职的太太,也请了钟点工来帮助照看着孩子。你觉得,孩子生病,和您先生责怪你照看不周有关系么?”
没有人说话,即便是在外边坐着的观众,也听到了女人重重的呼吸声。
良久,那个声音有些迟疑,可是还是答应了:“有。”
夏绘溪的眸子好似一方上好的琥珀,柔和却又清爽。这样的目光里,没有恶意,没有质问,亦没有冒犯,她继续问着问题:“那么王先生说,你和你之前的恋人有联系,是不是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王太太点了点头,幅度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观众看清楚她的表态。
“接下去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直接,也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你是希望我戴着麦克风继续说,或者我们私下聊?”
耳麦里已经传来了导播的声音:“小夏,节奏有些太快,需要顾及一下主持人和场外的观众,能不能先缓一缓?”
夏绘溪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然注视着王太太,微笑着提醒她:“王太太?”
她的脸色忽然间煞白如雪,目光移到了她的丈夫身上,片刻之后,重重的咬唇,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需要我关闭麦克风吗?”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赌气,摇头。
“我想,你的孩子不幸夭折了,你又来上这个节目,是不是因为出于某些原因,你一直想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至于是什么原因,就像你的先生说的那样,可能和你之前的恋人有关,这个我不敢胡乱揣测了。你觉得呢?”
说到后来,夏绘溪的语速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导播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愈来愈严厉:“小夏,够了。”大约同时主持人的耳麦里也收到了指示,刘菲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带了些慌乱和不知所措:“呵呵……现场观众有什么看法吗?”
然而夏绘溪最后一句话,又让全场寂静下来。
“如果你继续沉默,是不是就算认可我说的,你对你的孩子的死,负有相当的责任?”
即便是用寻常人的目光来看,这也是极为严厉、又缺乏客观事实基础的指责了。观众席上,一片哗然的声响。透过玻璃望去,那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子侧影十分单薄,甚至在颤抖。好些观众都交头接耳起来,大约是对心理医生不满,声音也愈发的嘈杂起来。
“怎么说话的呢?”
“这个节目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的当众揭伤疤啊?”
……
屋外的喧闹,和夏绘溪毫无关系,她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取下了一直别着的麦克风,又将一张小小的纸条放在了王太太的手心:“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你随时可以找我。”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那个高大的男子,目光略有些呆滞的停留在某处,似乎对外界不闻不问。夏绘溪看得出来,他爱他的妻子,却走到了这一步,是不是也是命运的安排?
导播索性暂停了节目。夏绘溪一个人走到后台休息,听到屋外有人在说:“那个女人真可怜,刚才晕过去送急救了。”
她的心脏突的跳了跳,不受控制般握紧了拳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愈发显得腮红娇媚可人。仿佛是漫天如雪梨花间,忽然迎风飘落的粉色桃瓣。
她看见导播脸色极差的走进来,语气似乎有些克制的说:“今天没事了。节目就录到这里吧。”
意料之中的态度。夏绘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开口解释一下,又有工作人员老远喊了一句:“今天的带子……”
“什么带子?这样的节目怎么播出去?”导播的声音仿佛是在低声嘶吼,饱含怒气。夏绘溪愣了愣,什么都没说,连妆都没卸,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
*** ***
下午时分,阳光驱散了濛濛秋雨,行人们收起了雨伞,步履也略微显得闲适起来。夏绘溪看到不远的广场上站着的那个男子,着了休闲的米白色西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挺立如同秀长挺拔的白杨。
她觉得自己今天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