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缓缓握起五指。
怪不得温先生要离开。在上下一心对朝泉虎视眈眈的朝堂之中,他若敢反对一句,即使北陵琇一笑置之,那些希望通过南征立功的朝臣也不会放过他;而他若是不反对,只是不作为,也会有人把“身在北珣心在朝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而她今日宴会上听到的事情告不告诉北陵琇,都会有人报告给她。这次的宴会,北陵琇要看的不仅是朝臣意见,还有她是不是站在温先生那边。
就这么想着想着,马车停住,车帘被掀开,侍女惊讶而克制的施礼问候声响起,疏影抬眼,车门外的北陵琇朝服未换冠冕未脱,径直向她伸出手,满眼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羞红了周围侍女的脸颊。
如果不是被她揽入怀中时耳边那一声极低的“听到什么了?”,这种感动世间女子的宠爱戏码,大概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案桌上的妆镜中映出一双人影,挥退了侍女的北陵琇正细心地替疏影取下面纱,拆簪卸环,梳开发辫,低声哼着温柔的曲子,惬意又满足的样子。
别人的报告和疏影亲自告诉她的话,即使内容一样,也是两种意味。
疏影开口,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都让北陵琇露出更大的笑容。当疏影给她摘下冠冕细细梳发去妆时,她笑得更加心满意足。
“你放心,”北陵琇将疏影揽进怀里,锦被拉上来盖住两人,“等得了朝泉,我带你去看那边的莲花满湖,我会把那里变成最好的牧场。”
“能赢?”
“当然。”北陵琇笑了声,将她揽得更近,“我北珣现今兵强马壮,再与北蛮结盟,要取朝泉,再不是镜花水月。”
“不怕北蛮背后插刀?”
“哼,插刀的好处比起南征,可是小多了。”
“不怕两败俱伤?”
“以前或许怕,但现在北珣伤得起。真到了那步,休养生息也比朝泉快,三五年再开战,自然就能赢了。”
君王口中淡淡一字“伤”,却有可能就是尸横遍野,村毁镇没。而易水楼,很可能也会成为这“伤”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血痕而已。
况且,北陵琇的设想,是没有温先生在的朝泉。
疏影并不了解朝泉有多大能耐,也不知那里是不是帝王昏庸民不聊生如当年的西博一般,但她明白,能让温先生冒生死之险也要回去保护的地方,定然不简单。而有温先生在的朝泉,便更不会像北陵琇说的那般容易取下。
北陵琇,还有北珣朝堂的眼睛,也许已如温先生所言,被朝泉的富庶和铁骑的军威迷住了。
疏影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翌日,女官长听到了燕王与王后的争执。
寥寥几句,却让她吓得不敢抬头。
我的王后,如今竟也心慈手软了?开疆拓土是我北珣壮举,你不求上天庇佑我军将士,倒替敌人求情?
你明知我,还故意说这些?
是,我知,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为了你的……哼,你心里那地方就是天宫!你还想着有朝一日要回去!
燕王拂袖而出,吩咐关了寝殿的门,对女官长道:“王后有恙,静养。”
没有吩咐请御医,也没有吩咐炖煮汤药,只丢下这么一句,便再不入王后寝殿。
比鸿雁还要恩爱的燕王与王后,冷战了。
女官长是何等乖觉的人,自是知道哪些话可以传出去,哪些话不可以。所以她很快忘记了听到王与王后吵架的事情,亲自担下照顾“静养”王后的任务,每日定时向王禀告王后情况,更编了一套说辞,将宫里上下的嘴都堵得严实。
让女官长欣慰的是,王后还是如以往那般丝毫没有为难她。不吵不闹,也没有施展法术对她做什么;而王每日里只是听她回报,也不在此事上多加置喙。
服侍王后睡下,然后自己倒在外间小榻上的女官长再次感谢苍天,没有让她碰上难相处的主子。
女官长的呼吸渐渐平静绵长,床上的疏影睁开了眼睛。
北陵琇很清楚,若是派暗卫来监视她,她会逃得毫不犹豫。所以只有这个曾经在殷娘子手下吃过亏的女官长,才能让她不那么抗拒,也不会给她找麻烦逃走。
她的确不会现在逃。必须弄清楚,北陵琇这一次借题发挥,到底是为了试探出温先生托付给她的东西,还是真正的被南征迷了眼睛。
推窗而出,避开寝殿外暗卫的耳目,窜进书房。案上的折子还很多,被北陵琇拉来当膝枕时便知道,她喜欢把折子分门别类地摆好,例如,南征的那些,会专门放在笔架旁。
桌案边还放着几只木匣,其中一只上面雕刻着北蛮的吉祥花纹。打开来,里面是一卷帛书。
盖着君王金印的帛书。
北蛮八月兵犯朝泉易州,却被朝泉在独夜江打败,此事北疆皆知。而帛书上写的,却是只能君王知晓的秘密。
北蛮活捉了朝泉大将,此将乃朝泉皇族血脉,劝降则为勇将;纵使不降,亦是上好人质。即使朝泉不愿用财帛来赎他,杀了也能给朝泉留下个不顾血脉的坏名声。现在此事仍未公开,北蛮的意思,是结盟之后再用此将,到时两国兵力军威齐备,更有人质在手,南征必成。
而北陵琇的回信,是落在帛书末尾的一笔朱砂。
回不了头了。
疏影将帛书和折子整理成原本模样,悄然回到寝殿之中。
会盟是在腊月,还有月余时间把温先生托付给她的东西送还,或者带出来。
托付给疏影的东西,是一卷北疆边防图,若是疏影将它送回温临江手中,便无异于对抗北疆铁蹄的铜墙铁壁;若是温临江身死,他自是已寻了可托付之人来接应,而那人,泰半便是朝泉的边关良将。
温临江的计策,重在攻心。疏影若是不能带出此图,直接毁掉,便是给北陵琇心底种上一根刺——朝泉总有对付北珣铁骑的办法,而这个办法你永远不会知道。
这个计策要完全失败,只有一种可能——易水楼没保住温临江,梵铃没能逃脱,疏影没能带出边防图,疏影没能毁掉图,图落在北陵琇手中。
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同时做到这么多。
光是要从易水楼手上夺下温临江夫妻的性命,便要付出很大代价。而疏影很清楚,楼主没有传回任何消息,便是说明这趟任务已成。而她的任务,也要开始了。
“陛下,王后不见了!”
接过字条,内容与上回一般,字迹亦是坚定。可是这回,北陵琇却没有等待的耐性了。
露出个淡淡笑容安抚战战兢兢的女官长,不疾不徐行至书房,北陵琇才握紧了拳头。
“暗卫!”
“在。”
“都布置好了?”
“是。”
“别闹大了,抓回来,直接见我。”
“遵命。”
被套马索绊倒时疏影纵身而起,落地之前已经回了暗卫一箭,落地的一瞬间刀光闪过,地面上的渔网被削得七零八落。
动用了两队暗卫来擒她,很好。
她的暗卫训练得很不错,进退有序攻守合宜,渔网陷阱一样样地来,花样比易水楼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一口一个“王后恕罪”,明明被砍了腿脚还咬牙往前冲……北陵琇太了解她。
所以,栽在迷药和双重陷阱里时,疏影也没甚么不服气。
被捆成粽子扛回北陵琇书房时,她也懒得吭声;北陵琇一边给她解绳子一边点了她穴道时,她也没瞪人;北陵琇把她全身都摸遍了也没找出什么,叹着气问她时,她干脆连看也不看她了。
那卷图疏影没有带出来。
温先生既然已到了朝泉,那么再亲自画一卷边防图并不难。疏影这一回潜出,是为了给易水楼潜藏的部下提个醒,做好战乱起就转移实力的准备;另一方面,却是温先生所教,她留书出走,奋力潜逃,不管是否成功都没让北陵琇得到任何东西,心底的那根刺,便算是种上了。
“罢罢罢,我解了你穴道便是。”冷着脸拍开穴道,再把双刀往疏影手里一塞,“我知你心里怪我,咱们各退一步,就此揭过?”
“你知我为何逃吗?”疏影接过双刀。
“知道。”北陵琇后退两步拔出长剑,直指疏影,目光骤冷,“我想,温先生确是将后招留在你身上。今日你我一战,你赢了,我自去查,不再问你;你输了,就别再挡我的路。”
“你赢不过我。”疏影调息一下真气,双刀一分,杀气凛凛。
“那你可以试试,为了北珣疆土,我可以走到哪一步。”北陵琇冷哼一声,剑光暴起。
很久没有跟她再打过,却丝毫不陌生。
刀光盛,剑影纷,兵刃相错,杀气盘旋。刀过处撕风裂土,剑落处破金断玉,血滴无声,刀剑无言。交错的目光森森冷冷,纠缠的身影决绝无声。似怒,似笑,似恨,似情。
一声轻响,疏影手中一刀被北陵琇一剑挑飞,“笃”一声插进房梁,另一刀却扫过她臂膀,鲜血如注,她退后两步,在疏影第二刀逼近眼前时横剑护身,却在刀光到了面前时,手心一松,长剑落地。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疏影的刀转了方向,一刀砍向她身后的铜灯,灯柱断裂,“哐啷”一声,灯台狠狠地砸在地上。
没有侍女和暗卫敢进来问一声。
北陵琇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把疏影拉进怀里。
“让你砍成这样,消气了没?”
“没。”疏影抬头,刀未松,却也没再多加一刀,“你这样……不过是手段。”
“对,”北陵琇低头,吻着疏影的额,吞下一口鲜血,“可我知道,你明知是手段也不忍心。”
疏影沉默许久,挣脱出来点了她止血的穴道,才道,“你知我为何挡你的路。”
“知道,”北陵琇挑着唇角,慢慢坐下来,抚着胸骨咳了声,一口鲜血就随之而出,“我不跟你争你是不是挡得住……我只问你,腊月的会盟,你护不护我去?”
“你有暗卫。”
“暗卫?”北陵琇挑起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会带暗卫?”
“这招用过了。”疏影瞪她一眼,撕开她的衣襟和袖子,把药粉倒上去。
“谁,谁说不准用第二次的?”北陵琇被药粉疼得直抽冷气,“你要挡我的路,最好的法子就是跟着我,趁机把北蛮王给宰了,搅乱结盟嘛。再说,你还肯给我敷药,咳咳,我就知道你还吃这套。”
她说笑一般地道来,却是心知肚明,她说的那个“最好的法子”疏影一定想过,且很可能做得到——若是做不到,也多半为了保她安然出北蛮。
疏影光瞪着她不开口,北陵琇立刻抱了上去,“我说对了吧?所以,你会陪受伤又没人保护的我去的,对吧?”
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有一个,把她打成瘫痪就好。
疏影的拳头握了又松,最终还是在北陵琇在怀里晕过去时抱起了她。
把北陵琇打成瘫痪和找机会杀了北蛮王之间,疏影还是比较喜欢后者。
第七十章
疏影不见了。
没有留书,没有痕迹,只余锁在密室内的面具和旧衣。北陵琇终于见识到了易水楼暗杀之首的手段。她甚至让暗卫放水,漏了几次暗杀的刺客进来,次次凶险,疏影却都没有像过去那般突然出现。
少不得要编一套“天女王后伤病复发,闭关辟谷休养”的谎言应付宫里宫外的人。
这回好像是真的惹恼了她。北陵琇在批折子的空隙时,会忍不住这么想。
但也许是疏影没有取走面具和旧衣的缘故,北陵琇并未因她的突然消失而心慌意乱,心底里总有种隐隐的确定,她不会真的离开。
所以燕王陛下依然一派淡定地处理政事,即使跟朝臣吵架跳脚摔东西砸臣子时也没有失控地加大力道。唯一的苦恼大概就是久违的失眠又开始慢慢缠上来,安息香都没了作用,只能瞪着眼睛默默数铜壶水漏,一夜到天明。
两个人的被窝睡习惯了,果然由奢入俭难。半夜里摸到空荡荡的另一半床榻,就算是用炭火烘暖的寝殿也觉冰冷。北陵琇翻起铜镜,那里面映出一双需要用脂粉来遮掩失眠痕迹的眼睛,沉默半晌,终于叹息一声。
睡得再糟糕,被窝再冷,她也没动过随便拉别的女人来暖被窝的心思——那张床上,不想沾到其他的什么味道。实在躺不下去的时候,便起来练剑,累了,便到密室去,摩挲着面具苦笑。
相思入骨已自知,她却是连把酒疏狂图一醉的资格都没有的。北山九尾狐还可以狂可以醉可以借埙抒怀,燕王北陵琇不可以。
当年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把面具放下,北陵琇步出密室,外面正响起第一声鸡啼。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疏影迅速收回望着奉歌王宫的目光抬起眼睛,屋檐下,窗台上斜斜倚坐的楼主就这么大喇喇撞进了眼里。
因为温临江的那件委托,楼主竟弄到了几套朝泉衣装,现在就穿着套白衣绣墨竹的书生袍,竟是难得的规矩整齐,没像以前那般偏爱敞着衣襟卖弄风流,折扇合起轻轻打着拍子,却又未束发扎巾,若是寻常人这么穿定是不伦不类,偏是他穿了,乌发流泉,只添了三分寻常书生没有的邪气,一笑,逼人眼目。
她听不懂楼主念的朝泉话,但看他笑容轻佻不减,便知那不是什么正经,于是也不搭理,只管静听吩咐。
温临江的委托完成,楼主也趁着疏影缠住北陵琇的那段时间,安排人把易水楼暴露过的据点都撤了痕迹,变得更加隐蔽,只留下外人看不出底细的乌娜商队。为了防止万一,易水楼还借着完成委托,顺手把桩子插进温临江所在的易州城。若是那位真想不开要灭了易水楼,至少还能往朝泉方向跑路。
现在易水楼需要的,就是培养易州城的桩子,安下家底的时间。而安家和布置暗桩的工作自有安排好的堂主率领属下去忙活——只会杀人的堂主不是好领导。
于是楼主清闲起来便四处转悠,冠冕堂皇道巡视产业,一路过得十分滋润。
这处奉歌城内小小的酒楼自是鸦杀堂据点之一,疏影已在此住了好些日子。残照见她回来,便一口一个“堂主”地拖她共同商议埋新桩子和布置人手的计划——倒不是他做不来这些事,只是能偷懒的话,谁肯多花力气呢?
疏影本想说她现在已经不是堂主了,但一想到残照的性子,若是真惹急了他,这现任堂主会立刻以堂主令把这位子丢回给她。反正推脱不得,倒不若少一层麻烦,帮忙就是了。
正是忙碌之后略略喘气的时候,楼主此时巡视而至,时机确是找得很准。
楼主习惯性东拉西扯了一通,才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皱皱眉表示这酒楼的茶太差。站在旁边的疏影只当东风过耳,不去记没必要的废话。
“你跑出来,就表示那位没放下南征的意思。”茶碗在桌上轻轻一放,楼主折扇轻摇,微微笑着看向疏影,“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北蛮,那边没跟朝泉断商道。”
商道不断,边关不锁,表示北蛮并未与朝泉彻底交恶;如此,与北珣结盟南征一事,便值得玩味。
“本楼主都知道的事儿,那位不可能不知,”楼主继续道,“北蛮想两边讨好,她胆子大,倒也敢接这盘子烫手羊肉。不过这么一来,北疆怕是真要乱一乱。”
疏影为楼主添上茶汤,垂手恭谨听下去。
“易水楼能保住些人,不会灭。本楼主只要你们记住,保住的人里,须有乌娜。”
疏影扶肩垂首,坚定应答。
“遵命。”
若起烽烟,乌娜是最不容易在乱局中活下来的弱者,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