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第一场雪随着北风悄然降临。
燕王与新后坐在锦缎华章的马车里,身上皆是雪白狐裘珍珠扣裹着刺绣祥符的朱衣玄裳,只王后覆着面纱,燕王腰间别着的匕首鞘上珠玉璀璨。两人颈间三串玉珠链五色斑斓,头顶不同式样的王冠宝石生辉,璎珞严妆,端华自持,衬得身边一身亮色正装的侍女都黯淡了。
驾车的四匹白马由大宛而来,矫健雄壮,御手亦是百里挑一,车行得极是平稳,车内铺着软垫毛毯,车厢中楠木小几上端端正正放着精巧的铜炉,炭火细细正烹茶,而一边香炉中轻烟袅袅,丝丝缕缕的香气弥漫了不大的空间,闻着便是暖洋洋的慵懒。小几底下设有几个小屉,一拉开,里面便可取出一整套梳妆物。车厢角落里的箱子里,还放着食盒衣裳等物事,准备十分充足。
除了这些方便北陵琇取用的东西,车里自然还藏着好几把兵刃以防万一。
初雪祭的地点在青石牧场的祭坛,虽然路途不远,但仍是要讲究一点排场的。当然,她的这番排场,差点让疏影又冷了脸。
疏影本是要北陵琇像其他贵胄王族一般,找个替身坐到这儿,自己低调些隐藏在别处。可是燕王坚称初雪祭敬神的头一件便是要君主与王后亲自在车内焚香静思,以诚心打动冬雪神灵,因此自是不能改装易容,让别人顶替入车。
这理由十分义正言辞,疏影本没什么话好说。却不料出发前一日,疏影潜在阴影之中,听到了禁军统领的话。禁军统领说,今年陛下未下令准备替身,因此禁军的布置与往年不同,特来将改动之处禀告陛下。
疏影看到北陵琇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用一种看着很淡定其实藏着一点心虚的眼神往她藏身的阴影处瞄了一下,把禁军统领拉到门口去听报告。
疏影慢慢地磨了磨牙,再睁开眼睛时,发现禁军统领告退得很有效率,脚步声已然远了。北陵琇一手拉开一点门缝,对着她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指指门口站着的侍从。
【你要动我的话,这儿可有好几双眼睛看着呢!】
看懂她的意思,疏影想了想解下腰带,手腕一抖,腰带灵蛇一般飞出去缠住北陵琇的手腕倒拖回来,另一掌挥去一道劲力,门关了。
“理由?”
北陵琇乖乖举起被她抓着的手,面上荡开一层红霞,“用了替身,你就会跟在替身旁对吧。”
疏影点头,北陵琇面上又红了一红,见她还是一脸“这是为了你安全着想公事公办”的冷冰冰,忍不住便往那只抓着她的手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留下个印子,才咕哝道:“丢开我去守别个,你倒真是贤惠。”
这话入了耳,再瞧瞧手上的牙印和北陵琇烧红的耳朵,疏影心下一动,慢慢就松了手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一点一点热起来的脸。
深谙打蛇随棍上之理的北陵琇立即靠过去,借着把腰带缠回疏影腰间,手便顺势搂了上去。
“反正是要引蛇出洞的,在我身边,不比什么都强?再说,几个刺客,我还对付不了?”只要不是易水楼出来的,她下手可没甚忌惮。
“好。”最终,疏影还是点了头。
而一路行来,也没有发现任何刺客。
青石牧场的祭坛前,已准备了香案与一应祭祀物品。燕王与王后执手下车,徐徐走至祭坛前,站定脚步。
祭坛前卫队威仪,祭品齐备,钢刀映着雪光,格外灿亮。刀身如镜,映出四五张惊惶不安的脸孔。
被牢牢绑缚,跪在祭坛下的人,此时正有钢刀悬在他们身后。
“陛下,陛下饶命!”见到了她,被捆着的几人连连叩头,涕泗横流,“我,我说!我等皆愿供出背后主使!求陛下大发慈悲,开恩啊!”
燕王淡淡地掠过去一个疑惑的目光,立即便有守候在此的禁军队长上前回答:“臣等昨夜驻守,发现这几人妄图毁坏祭坛,因此立即拿下。”
“嗯,”燕王点点头,轻叹一声,“按我北珣律法,损毁祭坛者,何罪?”
“亵渎神灵,死罪!”队长头一低,沉声道。
“陛下开恩哪!我等只是受人所迫,况且,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就已被擒,求陛下开恩哪!”
燕王似是思索了一会儿,眼底含着一点怜悯,握住身边人的手:“王后,你看,这?”
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一片“求天女娘娘慈悲开恩”的叩头求饶声中,仰首向天,抬起双手伸向半空,静静捏了个巫师问天卜算时所用的手诀,其余人连忙与燕王一起垂首祝祷,不敢偷觑王后与天神交,不多时,王后缓缓收回双手,低声道:“天意。”
话音方落,北风骤起,祭坛上的一面经幡竟被撕裂开来,随即被风席卷而去。
祭坛下顿时齐声惊呼,跟随着燕王而来的众臣和卫队几乎是同一瞬间便跪了下去,与祭司一同念诵祝祷经文。
燕王再次长叹一声,转向那几个已然吓得软倒在地说不出话的犯人,“尔等都听见了。非是吾不愿给尔等将功赎罪之机,实是尔等所为触怒天神,须以性命平息神怒。”
抬手,一声“杀”。
四五个脑袋登时落地,鲜血喷涌染红雪地,蜿蜒出一道道颜色妖艳的河流来。
同一时分,水银坐在某位大臣府邸门前,优哉游哉地哼着小调。
他面前的府邸门户大开,里面站着整整齐齐的两排决狱司刑吏,手持刀兵,看守着被押解在院子中央的府邸中人,从主人家眷到仆从一个不少;还有一队刑吏正忙着在房子里搜索。不多一会儿,便有人捧出了一个锁得牢牢的匣子。
“水银诀狱,”另一名刑吏从街道另一头跑来,在他面前站定施礼,“您吩咐的其他几处,都已查清了。”
“好叻,带上物证,回决狱司。”水银拍拍衣裳,愉快地说道。
璟跟着去祭典,他却因为是藩王的身份不必跟随,才能留下来查案子打发时间。他今天找到的这些东西若是真如璟所说那般,那这回,燕王可是捞上了不少大鱼。
决狱司里,身为奉歌禁军统领的邵海雕正在等着他。院子里捆着一票人,皆是寻常布衣打扮,粗粗看去并不见出奇之处。
“水银诀狱,”邵海雕扶肩施礼,一指那些人,“这群人想在奉歌城内放火,被巡城卫队拿下了。按律,现在交给决狱司看管,等陛下回来,一并处置。”
水银微笑,颔首,一声令下,犯人都被押了下去。
趁夜毁坏祭坛,借风纵火奉歌,若是成了,北珣燕王触怒神灵殃及子民的罪名便无法洗清,还会带累天女王后的威信。
所以,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不早做防范?暗中加派人手,调动一切可用的耳目,静待时机,一网打尽。
祭坛前演那么一出,帮大鱼灭口,也就可以让那些藏在臣子队伍里跟着一块来祭坛的大鱼安心一下,不会急着传信回奉歌,水银和邵海雕才有时间把物证和犯人都抓出来。
只是没想到,疏影竟然愿意陪她演神棍……用暗器借风力削掉经幡,倒是又让臣子们对她这个“天女王后”又添了一层敬畏。
初雪祭结束之后,不知为何,王后竟在七日之后陪着燕王用膳时吐血晕倒,一病不醒,只是昏睡。御医们会诊一夜,却查不出任何病因,燕王悲恸欲绝,日日守在王后身边,形容憔悴,宫中上下皆为之动容,消息传出,奉歌臣民与王同悲,到寺庙中为王后祈福者络绎不绝。
而这时,决狱司抓出了几名里通纳楚的奸臣,朝堂震动,燕王怒,自是按律查办,该掉脑袋的一个不少。等到抄家时,却发现了更加不得了的东西。
这几个奸臣家中,竟藏有纳楚巫师所用的咒毒之物,燕王请来祭司参详,祭司只看了一眼就惊惶难安,跪地恸哭,连声道太过恶毒,是传说中用来咒杀神族血脉之物。
前后都连上了,那几个里通纳楚的奸臣不仅是叛国,还试图咒杀王后——不仅如此,燕王陛下祖先与九尾狐族天女结缘,严格说起来燕王也算有神族血脉。
犯人都死了,连尸体都早被抛野被野狼拖了,于是此事重点便不再是惩恶,而是要救王后。燕王亲至温临江先生府邸,哀痛恳求,感动了据说要隐居修仙的先生,出手以秘术救治王后。
燕王诚心感天,温先生妙手神术,王后终于醒来。
只是经此一事,王后身为天女的神法异能,终是被那咒毒侵蚀,今后会渐渐变为凡人。然燕王陛下情深意重,不离不弃,珍重王后更甚以往,羡煞世间女子,又愧煞这世间薄情郎多矣。
“哟,都编成话本了?”翻了翻羊皮卷,北陵琇看得津津有味。
“何止是话本。”北陵琅扳着手指数道,“吟游诗人的诗,牧羊姑娘的牧歌,还有各处流浪的剧团里排的戏……你都快变成那谁……哦,忠贞不二的王宝钏了!知道不?”
“去,少乌鸦嘴。”北陵琇翻起白眼把羊皮卷砸到北陵琅脸上,“我可没她那么倒霉。”苦守十八年结果等回来一个负心娶小还理直气壮的?忒没道理。她若是王宝钏,想法子搅得西凉不得安生,夺权篡位然后活砍了那薄情汉还算轻的。
北陵琅笑得坏坏的。他在外头听到这些故事时就知道是小九又弄了什么花样,自然是要回来看看热闹,顺便把这两年收服的土地版图和部族资料拿来给她的。
但笑过了也就够了,接下新的任务,交代好新的事情,他就潇潇洒洒地继续去流浪。奉歌的事情,她那个王后的事情,小九没伤天害理也没动摇北珣,那就理直气壮地去做,至于细节,她想说,他才听。
燕王的天女王后,可以沟通天地,神出鬼没,本领高强让臣民敬畏,这,却是好坏参半——不能让传说越来越离谱,否则,真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人们定然会第一个把责任往疏影身上想。
所以,疏影必须从“天女”变成“凡人”。
若她是男子,编几句什么精血交融、生儿育女脱神骨之类的言辞,倒也就顺理成章。可北陵琇是女子,总是不好拿后宫之事来做文章的——就算疏影肯,她还不肯让外人听去编些污秽野话呢。疏影是她的,连一根头发一根手指都是她的,哪里容得外人胡言乱语?!
所以,就拿那些里通纳楚的犯人来做文章吧。反正该杀的都杀了,叛国这么大的罪,也别想什么青史留名了,干脆再背一条“谋害王后”的黑锅好啦。
而且,为了演戏而躺在床上装作奄奄一息的疏影很温顺,没有那么多爪子和獠牙,抱着睡觉的时候也很舒服……
北陵琇抚着那张写着“燕王情感天动地”的羊皮卷,开始思考:
有没有机会,再让疏影装个病,乖乖躺几天呢?
第六十八章
温临江放下羽扇,将一卷羊皮与一杯热茶推到疏影面前,微微一笑:“请。”
即使燕王未赐官爵印信,温临江依然在朝堂中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再加上他曾以“无上妙法”“治疗”过王后,如今在府邸摆下“治疗阵法”,再以拜帖请王后至府邸进行“恢复治疗”,自是顺理成章得很。
疏影给北陵琇留下口信便悄然离开,等宫女们反应过来时,只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娘娘就不见了”“娘娘果然神通广大”的崇拜传言。
此时此地,疏影没有接过那杯茶,而是先展开了那卷羊皮。
“此乃委托的一部分。”温临江的声音十分平静,“委托,楼主已接;而此物,我想单独交托王后。”
“保,或毁?”疏影卷起羊皮,细细用绳子扎好了揣入怀中。
“保,不与人知;必要时,还予我所托之人。”
“必要,是何时?”
温临江认真地盯着她,眼底的寒气一点点升上来:“你与王决裂之时。”
疏影眼底有什么深深一动,终究还是半阖了眼眸,点头。
温临江的笑容又挂上了脸,将一块小小的令牌放到案上:“此物,是楼主托我交予王后。”
乌木打造的令牌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漆黑发亮,形如飞刀,小小的“召”字刻在刀身中央。
疏影瞳孔骤然一缩,收起令牌,起身扶肩,略施一礼便向外走去。等温临江回过神时,她已不见人影。
三日后就要去巡视牧场,原本计划是带上疏影一起给牧民们一些类似“神迹”之类的鼓励,顺便树立一下王与王后恩爱不移的形象,给子民的幻想锦上添花一番。但当北陵琇回到寝宫,没感觉到熟悉的杀气,却从案上不允许任何人碰触的折子匣里翻出一封书信时,她知道这趟共巡牧场的计划已随着南风飞远了。
出行几日,必归。
简单的几个字,意思也很清楚——我会回来,所以不许跟。
跟她之前留的口信不同,即是说这次出走并不关先生什么事。北陵琇一声低唤,暗卫首领从窗外闪入,惭愧不已跪地请罪。
他们没能跟住王后。
从一言不发抽身就跑进步到先留书再出走,很好嘛哈哈哈哈哈……而且挑这个时候走,也是给了她台阶,让她可以用“王后病体未愈”的理由来应对为何不是二人同巡,很贴心嘛哈哈哈哈哈……
北陵琇弯着眉目扬着唇角,一掌拍碎了书信,手底的案桌咔嚓一声,迸出一道扭曲裂痕,翻倒在地。
白日的奉歌街市总是热闹的,来来往往的行商和流浪的艺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演着这半年来最受欢迎的剧目——纳楚归降。经过了无数人的口,这场历时三年的战役已经变得神乎其神,再也不是一封封三言两语的战报和鲜血淋漓的烽烟,而是一个个战无不胜的故事,那些凯旋的将士,也成为了如有神助的英雄,被人们用歌谣和传说所颂扬。
那些乐音和故事在耳畔一晃而过,改换了衣装的疏影混在人群之中,牵着马悄然向奉歌城外而去。
往令牌的刀柄处按下,便能打开刀身,那里面用暗语写着时间和地点,是易水楼最机密的召集令。此令出,哪怕你远在朝泉的西南高地,也得千里快骑赶到集合地点。
本是要与她断了联系的易水楼,此时发出召集令,是何意?疏影不去想,是易水楼之人,便得接令行动。
集合地点在奉歌城外二百里的一座牧场中,此时正是游牧季节,数十个部族在此扎起帐篷,已形成了小小的城镇一般。易水楼的帐篷就隐藏在一座小山坡后面,乌娜的羊群正放出去吃草,陆续赶来的堂主们则坐在帐篷之中喝着茶,让身体略略休息。
一天一夜之后,最后的堂主进入帐篷,脸上还有尚未擦干的血迹,脖子上包扎的绷带还浸着鲜血,却仍是一言不发地向楼主施礼,然后坐了下来。
楼主罕见的严肃着脸色,徐徐道,此番召集堂主,是因温临江的委托。
温临江要求易水楼保护他与妻子二人离开北珣,目的地则是紫雁河支流独夜江边,朝泉管辖的易州城。
北蛮与朝泉交界的城池,可说是朝泉北防的第一城。
要去并不难,顺着紫雁河而下,三五日日便进入独夜江水道,再顺水下行二十日,便到了。若是陆路,便是绕开北蛮城池,翻过两座大山,多绕月余路程。此时未到冬季,河面不冰,航船尚行,可走最快的水路。
保人送人,不难;只是,这位金主的身份让众堂主纷纷沉下脸。
温临江身为北珣朝堂第一臣,他此时提出要离开,堂主们自是先想到他是不是跟燕王起了嫌隙要被兔死狗烹。这种朝堂和王族之事不沾惹还能当个热闹看看,沾惹上了,一楼性命便是悬在裤腰带上,太过危险。
更何况平时,这种护送的委托楼主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