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楚的梁子结得不小,这么久了,连台面上恭贺北珣新主登位的文书都没送来一言半语。打了这么多年仗,他嗅得出这是什么风。
翻了脸的纳楚拿不下,新主登位的北珣便立不起威。周围这么多虎视眈眈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他离奉歌这么远,便听得到别国行商牧民们的议论中夹杂着抹黑燕王的言辞。
女人当了王,月亮白天走,日头灭了再不见。
小孩子嘴里唱着玩儿的歌谣,却让他分明清楚有多少人对燕王恨之入骨。
那可是他的君王,是他甘心俯首称臣,成为天子之剑的君王!不敢兴兵动武,便在口头上讨女人便宜,真真连爷们的脸都丢尽。
这些编排出污言秽语,敢以言辞污蔑他的君王的人,他自是一个也不会放过。
暂且放下北蛮,先拿下失了大将,内乱汹涌的纳楚,为黑鹞子再开一片养马练军的牧场,很好。他好像许久没有打过一场硬碰硬的仗,也是时候找找手感,让那些人知道,如今的北珣黑鹞子到底是怎样的了。
北陵琇停下描绘纳楚地图的朱笔,略揉了揉眉心,在翻开侍从刚刚送入的一本署名为“拓跋信”的折子时,微微扬唇。
纳楚那边自有琏王兄帮衬,自己的私事嘛……我可等着你哪,疏影。
裹紧灰暗的袍子踏入奉歌城的疏影突然浑身一颤,随即微微抬眼看了看天色。
日光晴好,无风,连路上的灰尘也没有铺天盖地,只懒洋洋地在光里打着转儿。
今晚的月光会很亮,得等到月落日出之间,才好潜入。疏影牵着马,一步步走向离王宫最近的大街。
第六十五章
王宫的守卫比起上回更严几分,且都在暗处加强了戒备,显然是吃了教训。疏影屏息静气缩在屋檐下,极小心地摘掉手边那只刻意涂黑的铃铛。趁着云影蔽月,守卫换最后一班岗的那一瞬间,从之前做好手脚的窗户潜入。
窗下没有挂铃,落地也无机关——与她黄昏扮作侍从来打扫时一样,香炉有烟袅袅,之前吃下的解毒丸便能抵挡。调整呼吸靠近床榻,上面的人锦被覆身,呼吸浅浅,睡得正熟。榻边小案上还堆着不少折子,朱笔未干;茶盏半满,早失了热气,凝出一层极薄的雪白奶脂来。
盯着北陵琇的睡容瞧了好一会儿,正考虑是割下她一截头发当作威胁还是干脆点她睡穴然后伪造一封谕令比较有利,北陵琇忽然往被子里缩了缩脑袋,然后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放下刀,我跟你谈就是。”啧,加强版的毒香都没用了么……
疏影慢吞吞收刀,北陵琇坐起身,将一头散着的长发略往颈侧理了理,往后退出一个人的位置拍了拍床榻:“别站着好吗,怪吓人的。坐这儿来……放心,没机关。”
“不必。”疏影一手递出那条白色帛书,“易水楼的回话。”
北陵琇把头一撇,微弱的烛光下,皱起的眉眼恍惚便有种像是娇嗔一样的神情:“连坐都不愿,没诚意,还谈什么。”
那个样子,实在很像是只闹别扭的狐狸……或者说狐狸精。疏影想了想用刀逼着她回话的后果,再想了想把一国女君胖揍一顿之后全身而退的几率,最终还是细细打量一会儿榻上榻下确实没什么机关之类,便坐了上去,递出帛书。
北陵琇的眼睛愉悦地眯起来,一手接了帛书去就着烛火细看。反反复复看了两回,才抬起眼睛晃一晃帛书道:“你知道易水楼把你送我了么?”
“知道。”疏影一丝不乱,“送我来讨债。”
“什么债?”九尾狐笑得眉眼弯弯,无知无赖的样子,倾了身子过去。她今晚沐浴过,身上的香膏气味被锦被裹着,现在徐徐地散出来,很是旖旎的味道。
“你射我那一箭,囚我多日。”疏影扳着手指,“还有之前诓我之事。”顿了顿,她继续道,“你不再寻易水楼麻烦,此前的债便一笔勾销。”
“我可不记得没还债。”北陵琇扯开一线衣襟,锁骨上颈肩交界的地方,一个伤疤颜色灰白,格外显眼,“你也咬得忒狠心。”
说得好像你没咬一样。疏影的目光在那道伤疤上打了个转,想起自己肩上那圈子牙印,还是决定不在这个时间地点露出来比较好;而对于北陵琇这种欠了羊群却只还羊毛的行径则予以反击:“这还不够利钱。”
“睡了一国女君就跑,还敢找我讨债?”
“……”不要脸这回事,真是身为君王的人的必备技能——不管哪方面不要脸都是。疏影努力克制住把刀抽出来讲话的冲动,杀气还是激得烛火晃了一晃,一朵灯花立刻炸开。
“呐,疏影。”北陵琇迎着杀气靠过来,不管不顾地握了她的手,“留下做我的暗卫,跟我在一起吧。这样,我就不再找易水楼的麻烦……只要易水楼不给我找麻烦。”
疏影怔了怔,问道:“你的底线?”
“别碍我的路。”北陵琇眼底有一线冷冷杀气掠过,“可以不帮我,但也别成了我路上的石头。”
那么,易水楼会失去很大一块生意。疏影想。首先就是擅长暗杀的鸦杀堂,金主大部分要杀的都是官员或王族贵胄,在不清楚朝堂局势时接下这样的生意杀了谁,就可能使朝堂势力变化,而成为北陵琇嘴里的挡路石头。
不妨碍她的路,让她一路走到底的话,易水楼做杀人生意的路会更窄——如果不成为她的刀的话。虽然楼里现在做其他生意也渐有起色,比起一个人头千金牛羊的那条路,易水楼终是吃亏。而她似乎并无拒绝的权利。北陵琇都已兵不血刃地把易水楼从扶风城逼走,从而用自己的人掌握了扶风,楼主派她来谈,便是一种变相的示弱;只有她来,才可能让北陵琇“谈条件”而不是直接“下命令”。
其实若不答应,是可以用蛊毒来迫她一迫的。疏影瞧着烛光下的北陵琇,忽然发现她鬓边几丝白发,想要说些威胁的话,竟突然像是被人堵住了喉咙。
“疏影,”北陵琇握紧了她的手,恍若叹息,“易水楼非良民,一日在,我自一日不安。但若是你应了这条件,我亦可容下。”
“你说容下,是今日,还是以后?”
“纵是日后将北珣之旗插遍北疆大地,我亦不负今日约。”
疏影拔出藏在腿上的小刀,割开左手掌心一线,举到北陵琇眼前:“交涉可成。”
北陵琇接过小刀照样亦是一划,与疏影双手相贴,鲜血相容,颔首道:“约成。”忽的就握紧了疏影五指,笑意化开了方才的那一点杀气:“这回,总算不用链子捆你了。”
疏影的手腕轻轻一晃便挣了开去,从袖子里抽出布条开始包扎左手,神色未改,只徐徐道:“我没应你留下。成约的是你与易水楼的条件。”
北陵琇微微一愣,随即只觉得一股子无名“腾”一声窜上了心。
“你好……”咬牙一声咕哝,趁着她还在包扎手心的伤,一鼓作气将人按倒在床,在疏影把刀拔出来搁到她颈边时,她的舌头已经伸到疏影嘴里了。
好痛!嘴里尝到一丝血味,可北陵琇哪里顾得上这些,甚至是故意的,把脖子往刀刃上又贴了两分,一丝鲜血立刻冒出,反是疏影心里一凛先松了手,结果就是被那人得寸进尺地狠狠压住,从嘴唇到耳朵再到脖子被咬了好几口。
北陵琇唇上的胭脂很甜,有点模模糊糊的熟悉味道……
当疏影想起那是什么味道的时候,她的衣服已经被褪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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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熏香的气味沉下去的时候,北陵琇从身后搂住疏影,含着她的耳垂低声地咕哝:“留下来啊,反正你也回不去易水楼。”
疏影把眼角的一点泪痕在床单上抹干,大腿上还是滑腻腻的,试着挣了挣,只被人抱得更紧,耳珠还被那人咬了一口,只是咬得轻,麻麻痒痒,挠得人心底也软了两分。
“我想回,你也拦不住。”疏影定定神开口,倒也不浪费气力去挣动。盖着被子反感觉得更清楚,贴着身子缠着腿的肌肤虽不是滑如凝脂,可总比寻常的皮革麻布舒服太多。
“我拦不住,可我的密查使也不是白养的。”北陵琇很是志得意满,贴着人吻个不住,“你只要走出去,我的人哪怕掘地三尺也查得到你的行踪。那你看易水楼……”
她的话没说完,疏影却懂了。
为了不暴露,易水楼不会再跟她有所联系,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联络点。楼主用她,来换取易水楼最大程度的一世平安。
“呵,我的帛书,你们楼主怕是猜错了。”北陵琇慢吞吞地抓起被丢到一旁的帛,用它擦去两人颈间的汗珠,“白帛映火,分明是我给你的情书啊。”
“……什么?”
“请君仔细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北陵琇放低了声音,在疏影耳边用朝泉话念着,然后又用北疆话念了一遍,“仔细看看啊,我对你的思念,就像白帛上的丝线那样多。”她忽然笑出了声:“你们楼主以为这是我的挑衅吧?所以你才会送上门来。”
把拓跋信调到扶风城去立威,然后再把帛书送到易水楼。拓跋信吓唬人面子里子都十分有一套,所以那位楼主一定会猜错。
只要楼主猜错了,疏影更不会猜对。如此,她便会被易水楼送出来谈条件——因为她喜欢疏影,所以会跟易水楼谈条件。
北陵琇要的,就是切断疏影与易水楼的联系,而且是易水楼自己切断。
不得不说,她的威名和拓跋信的行动,要吓唬一个黑道组织果然是非常好用的;而易水楼也没辜负她的期望,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刺客组织仇家满北疆还能屹立多年,其中一个原因当然就是非常会看形势。
一个拓跋信加上一封无字信,她可以抓住疏影,不必再担心易水楼会帮别的王族部落做事,还拿下了扶风城。这样划算的生意,不做才是笨蛋。
她密密地织下一张网,等着她一步步走进来,然后,再也出不去。
楼主猜错了?不,如果易水楼真的为了她和一时之气大喇喇地到奉歌来踢馆,那么末日也就不远了。这只狐狸把易水楼最担心什么都看得清楚,也把她最舍不下什么看得很清楚。
只是北陵琇还不知道,她一日不从易水楼除名,便仍是楼中的刺客,毁容变声,断了手足都可以躲过北陵琇的密查使,若一心一意要回去,易水楼就会帮她做到这些。
“疏影,”身后的人接着道,“如今你留下,便是易水楼与我双赢之局。你若铁了心不留下,我亦不会破约。只是我的贴身暗卫之职,会一直给你留着,别人,谁也不给。”
疏影猛然一僵。
北陵琇这个女君之位如何凶险,今后的路又多少坎坷荆棘,她虽是刺客却也是懂的。没有贴身暗卫,在如今便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思及此,疏影沉了声音,“你少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走了便知。”北陵琇说着竟放开了手,将白帛塞到疏影手里,“你若忍心,现在就走,我今日要去牧场祈福,那地方……哈。”
“北陵琇!”疏影翻身过来,一把按住她,少有的狠戾上了脸,“别仗着我喜欢你!”
北陵琇笑得分外妩媚,缠上了她的腿,“是,我就仗着你喜欢我。你,留是不留?”
第六十六章
奉歌城向东十里的草原绵延百里,数十牧场在此,其中最大的一座便是当年开国君王诞生的青石牧场。每年夏末,开国之君忌日,北珣君王总要到此拜祭奉祀,祈求秋冬平安度过。
牧场一马平川,春夏之际牧草能长得比人还高,骑在马上遥望远方,深深浅浅的绿占满双目,绵延远方与碧空白云连作一线,宛如一方碧莹莹的翡翠。而牧场北边,则地脉渐渐升高,森林茂密,连着高耸入云的北珣神山莫瓦。
开国之君的坟冢由石块堆筑而成,扎着无数五色彩旗的绳子从冢顶拉下,每一年来拜祭的君主都要将旧年的彩旗绳换下,并奉酒肉,焚香祝祷,完成这些前置祭礼之后,还要到牧场北边的树林中猎取一头猎物作为彩头,也因此,牧场北边的树林已成了变相的王族猎场。
疏影站在树枝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树林入口处有负责祭礼的臣子准备了齐全的猎物,只等北陵琇到此,便放入林子让她完成今日的猎礼。
巡林的侍卫队是今日天不亮时安排好的,她亦是那时潜入林中才无人发觉。侍卫们巡了三趟林子之后抓了两个纳楚的奸细遣人押回奉歌,之后便站在林子入口处守住,林中再无动静。
疏影取下弯刀拼合成弓,戴上面具。现在才是她该提起精神的时候。那两名奸细的本事在她看来,实在是差劲得……太像是诱饵,而显然,明处的守卫已将这诱饵吃下去,松了心神。北陵琇还有半个时辰便会到此,守卫自然不会再进林子来免得她误杀人命,坏了祭礼。
至于真正的大鱼,是比她更早潜藏于此的人。
利箭破空,穿过一名黑衣刺客的喉咙将他射落地面。她尚不知此地还有多少潜藏的刺客,不如打草惊蛇,让对方化暗为明。林深木茂,屏障天然,疏影在树枝间往来穿梭,落足无声,只等到身后有一声破空,回首便是一箭射去,紧追而至的一名刺客摔落地面,登时气绝。
北陵琇双手捧起酒碗,奉请天地,之后,缓缓将酒倾洒在石冢前,恭敬叩首。耳边有祭司挥舞法杖,铜铃声声,吟唱的祝祷随着袅袅烟雾上达天听。
疏影左手举弓扛住迎面劈下的刀,右手顺势从背后抽出一支箭刺穿刺客的喉咙,在两名刺客的剑紧随而至时就地一滚,翻身跃起时手中已有了双刀,一招缠头护身挡住剑势,一步切至二人身前,双刀插进对方胸膛。
北陵琇阖目祝祷,身后的臣属伏地诵念。祭司开始围着石冢跳起祭祀之舞,唱诵着古老的祭歌,要让百年前逝去的开国之君,看一看如今的女君燕王。
疏影将刀刃从尸体身上拔出,甩去刃上鲜血,四下观望,风声倏忽过耳,却是再也没有刺客的踪迹。
北陵琇翻身上马,立刻便有侍从递上雕花长弓和插满染金羽矢的箭筒,她一手接过负于背上,提缰一声清叱,骏马嘶鸣一声,扬蹄疾奔,直向树林而去。
五个,加上之前的两个诱饵,符合一般的刺客行动之数。疏影跃上一棵更高的树,将刀刃的血仔细擦干净,眼睛仍紧紧盯着树林之中。若是易水楼接了刺杀一国君王的生意,断然不会只派一支寻常数目的刺客队伍,更何况这五人身手放在易水楼也不过中等;可方才杀了这五人,却既不见他们射出传信暗号,也没有其他的人来围堵她,更令人疑惑。
要么是这些刺客太过轻敌,筹谋失算;要么就是……他们还藏着更危险的后手。
马蹄踏碎一地烟云,在树林前随着一声喝令止步。林前的侍卫单膝跪地扶肩施礼,声如雷震:“见过吾王!”
北陵琇翻手取弓负箭,轻笑一声,扬声喝道:“吾今猎物献天,祭吾先祖之灵!苍天大地见证,佑吾北珣风调雨顺!”
她的身后,众臣山呼万岁,声达九霄。
风里的声音很近了。疏影侧首望去,已能看到北陵琇身上玄底金线的披风。收回目光,再一次四下观望,试图找出那令她神经无法放松的什么东西。
风穿莽林,木叶萧萧下,疾奔的马蹄声惊起林间飞鸟走兽,早已被安排好的羚羊麋鹿四处奔逃,林子里变得嘈杂起来。有惊慌的鸟群从疏影身边掠过,翅膀拍打出阵阵带着混乱气味的风。
木叶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飞禽走兽的气味,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