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目光未动,刀锋寒光只一闪,地面上的烈弓咽喉涌出血泉,不多时便浸漫半身,冷了。
带回去给楼主也好,火器堂关起门来处理也好,下场都不会好到哪去;鸦杀的手比自己重,死得痛快些,就当作是他这堂主给烈弓的最后一点情分。百炼神色自若直视疏影,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命归你,这个归我;回报的事,也归我。”
疏影点头,也不问百炼为何要这么做。只径自带上弟子回转前厅——外头耳目太多,平白留下那些尸体,让有心人捡去查出刺客手法的话,便是她失职。
鸦杀堂有条不紊裹尸撤离,百炼则不疾不徐割下烈弓尸体双耳准备留作证物,等前厅声息俱静,他也包好了那双血淋淋的耳朵,慢吞吞问身后唯一留守的弟子:“叛徒是何下场?”
身后弟子沉默片刻,随即严肃道:“弟子必告知全堂,叛徒烈弓被堂主断舌刺目,击碎全身骨节,受尽痛楚而死。”
“懂事。”满意地笑笑掏出火折子,弟子默契地将能点着的木头枯草皆搬到尸体上,摘下挂在腰间的葫芦将火油倒了个透,百炼垂手点燃,火焰腾起半人多高时,追出去的副堂主也握着机关图回来复命了。
“人呢?”百炼接过图,瞥一眼副堂主沾了血的手。
“城外草坡,埋了。”
点点头一声令下,火器堂点齐人头,丢下一颗障眼弹药从后院悄然撤离。等到街上胆大些的人再回到官衙查看,除了烧成焦炭的残尸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楼主对百炼绘声绘色汇报的结果——特别是叛徒死得十分惨那部分——呵呵两声表示满意,然后眯着眼睛无比妖孽地,对鸦杀堂主跟去却只是杀了几个挑衅者表示合理怀疑。百炼额上顿时沁了细细冷汗,镇定心神道,鸦杀堂主找到地方时,他已经开始敲碎叛徒的第二根腿骨了,所以她没出手的机会。
楼主摸摸枕着的美人大腿,睨了眼百炼,心说有进步,说谎时目光不会闪烁了。想到这里便冲淡了不少对叛徒死得太容易的怒,手一挥放过了他。一侧眼看到被他故意召来“旁听”的疏影,仍是不惊不动目光寒冷的样子,心底便又少点兴味——这丫头若有些微动摇,玩起来才有趣,可她偏就一点反应也无。
无聊便想找点乐子的楼主想了一想疏影的把柄,随口调笑起来:“影,该讨的债,什么时候才去收利息?还是……要本楼主出马,嗯?”
疏影回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用一言不发的杀气表示“不关你事”以及“你敢”。楼主厚颜无耻地当作没看见正欲再撩拨两句,让他躺大腿的美人却被那杀气慑得浑身一抖,手里雕着木头玩的匕首差点一滑戳进他脖子里。
“露儿,故意的?”用二指夹着被他扳断的匕尖,楼主淡淡一抬眼,轻问。
检查了木雕是否弄坏的美人没好气地抚着胸坎,十二万分娇弱无辜低头嗔怒:“人家差点吓死了!”面纱上露出的大眼睛轻轻一眨水光潋滟,泪珠儿转呀转的,轻轻一碰就要落下。
“……”百炼该跟露儿好好学习一下,什么才叫说谎。
一如既往应付完楼主的调侃,疏影转身离开。留下楼主和露儿口上甜言蜜语娇嗔嬉笑,手里小擒拿手分筋错骨过招。
她覆着面具,于是无人看到她踏出厅堂时细微的目光一动。
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子,如楼主与露儿这般跟她调笑。坐在火塘边,嘴里说着漫无边际又霸道的情话,手上却是取巧偷袭想要胜她一两招——虽然从未赢过。
这日半夜,饥饿的狼群经过扶风城外的草坡,循着人类无法嗅出的血腥味刨出一具埋得很深的僵硬尸首,风卷残云,吃得只剩几根残骨。
第二日,因部族战乱流落至扶风城的难民经过草坡稍事休憩,几个孩子玩耍时发现荒草里飘荡出几缕破碎布条,那颜色竟比自己身上的破旧衣裳好看,兴起之下四处搜寻,其中一个孩子久无所获,好容易在一丛荒草里瞥见一点亮色,便伏身摸索半晌,结果扯着一缕破布带出一颗核桃大小的四方物事来。他虽年幼,却因曾在贵族家做工见过些稀罕物,此时见此物便知与别不同,于是连伙伴也不叫了,径直跑回父母身边交给父亲。
孩子父亲见此物边角镶金且雕工精细,虽认不得是啥劳什子也忙仔细收了,千叮万嘱不可说漏,准备安定下来便寻个行商或富户,把这物事卖了换钱。
这群难民在城门口碰上了要收保护费和过路费的地头蛇,一见是扶风城,急忙打消入城的念头,带着族人匆忙绕路而走。一路商量着今后该如何,最后族长拍板,一群人咬紧牙关朝着这附近几国中最有威名的北珣而去。
此时的北陵琇还不知道,她今后还要为了投奔北珣的难民安置问题烦出很多白发。
此时的北陵琇坐在偏殿的文书案前,慢慢擦拭着被血染过的长剑。下了那道命令之后,她便在偏殿的几案前坐下,开始等待。邵海雕留下的几个人手脚很麻利地收拾了尸体,殿门敞开,偏寒的风撞进来,消弭了些许血腥气味。
偏殿内堂渐渐响起兵戈交击之声,她知道,此时乌尔斯兰带着另一队人马已冲进了瑛王府。而她给的命令是,反抗者,格杀勿论。
虽然很奇怪,但她此时却有几分庆幸瑛王兄成亲多年仍无子嗣。不论是瑛王妃的问题还是王兄自己的问题,都让现下的她免去了不少麻烦。毕竟北珣王族人丁兴旺之后,已多年不时兴胜者掳掠敌人孩子还视如己出了。
角落的铜壶刻漏是朝泉传入的稀罕物,此时听不见水滴铜壶的声音,只看得到浮箭。北陵琇擦净了长剑铮然一声还鞘,才把目光往浮箭上掠了一掠。
翻开案上书卷打发时间,算计着至多一刻,邵海雕就该带着瑛王兄……或是尸体来到她面前了。
邵海雕带来的不是尸体。
双手被反缚的北陵瑛站在她面前,衣冠尚齐整,只束发因为方才的打斗而微乱了些。神情自若,很好地保持了王族贵胄该有的风度。即使足下正踏着满地未干的鲜血,那是他的暗卫留在世上最后的证明。
最终一战却是被她区区一名手下擒住,这让北陵瑛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他现下这般,确是没资格抱怨什么的。
他只是……看着她身边忠心耿耿的兵将,和训练有素的暗卫,升起了嫉妒。
她拥有的一直都比他多,自小如此。明明只是个荒唐放纵,被宠坏了的女人,明明是被他狠狠击败过的女人。可是为什么在她被击败之后,奉歌所有的权势和名望都被他夺走之后,她还能从西塞那片待死之地带回比过去更多的东西?
阿琇,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有人愿意给你你想要的?
“是啊,为什么呢?”听到他问出口的话语,北陵琇右手支着颐,微笑,“瑛王兄,正因你不明白,所以才会输给阿琇。”
“那,告诉我吧?”北陵瑛笑了,风流倜傥,宛如曾经。
“这个,才不告诉王兄。”北陵琇也笑着,似是幼时的玩闹,娇俏无忌。左手轻轻慢慢地扣着案上还鞘的剑,“不过可以告诉你,你用北珣东南一十六城换来的纳楚七万兵马,琅王兄会替你好好招待一番。”
北陵瑛的笑容消失了。
北陵琇的笑容一点点森冷起来:“勇敢的鹰从不跟贪婪的饿狼一起捕猎。我本以为从你当年勾结天骁开始,就该知道这种买卖既蠢又容易露馅。”
出身纳楚的金如相能成为瑛王兄最为器重的首席幕僚,靠的果然不只是那点谋略。
她用不着知道金如相是如何游说纳楚的,她只明白一点——今日割了一十六城换来的七万兵马,明日就可能狮子大张口翻脸倒戈,登堂入室灭了北珣。
瑛王兄定是有后手防范的,甚至也许是想要借机觑空给纳楚来上一刀的。
但若是她,不,换作琏王兄璟王兄;甚至是离开北珣多年,老喊着“北珣王位关老子屁事”的琅王兄,“割土”这条底线都不会动!
不论真假,动到这条底线的人,北陵琇必杀之。
想开疆拓土就凭本事去打啊(比如她夺西博),想要强军战马就去练去养啊(比如琏王兄的黑鹞子),想要结盟纳降就强大自身把别人威慑得自动献土啊(比如璟王兄整治牙石)!把自家版图贱价割让,换来的兵马还风险奇大人家一声令下就得还,这算哪门子买卖?!后手再严实,比得过一日数变的形势吗?!
果然是在奉歌待了太久,磨得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北陵琇想到这里,再看向北陵瑛的目光便染了杀气,唇角却还是弯弯带笑。
杀你的理由,已被你自己推到我面前了。
第六十章
听到士兵来报那家伙在阵外喊他见面时,北陵琏的眉心狠狠抽了几下。
小九已被接进王宫,现下不知是生是死——若是死了倒也不坏,比起杀帝姬,杀亲王听起来总是顺耳一些。但那家伙……不能不管。
阵势不变,只让出了一条路。北陵琏在军阵前方转身,便见着北陵琅骑着匹雪蹄黑马施施然进阵,一身寻常铠甲满是烽烟痕迹,身边十来个护卫虽是全副武装的样子,却并不像是能从黑鹞子中全身而退的绝顶高手。
“小七,好久不见!”北陵琅笑出一口颇为刺眼的白牙,顺势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抛向北陵琏,“听说你大婚了,兄长送你的!”
为那个久违的称呼怔了一瞬便见着什么飞到眼前,本能地一手接住,布料滑开,银亮亮的颜色晃了北陵琏的眼。
身侧戴着黄金护腕的女子忍不住一声低呼,余光瞄到北陵琏闻声逼视的眼,连忙低声道:“是纳楚七军大将的……”
北陵琏略一思索,立即明了这是何物。
纳楚山中有狐,其中最珍贵者为银雪狐,色如银胜雪,月色下更显晶莹。据说此狐五十年方得一见,纳楚开国至今也仅猎得一只,工匠为纳楚王制成披肩,王视为国之重宝,轻易不出。至于为何竟突然舍得赏了七军主将,却是因这位将军重权在握,连王也要让他三分的结果。
现在这披肩却到了北陵琅手里。不止这个,包里还有什么东西,与披肩不同,硬梆梆冷冰冰的,摸上去……似是镶满珠宝的匕首。是了,纳楚的军官都爱贴身藏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匕鞘镶嵌的珠宝越多越贵重,军阶便越高。
北陵琏看向来到他面前三尺之际的北陵琅,慢慢开口:“王兄此来,是帮谁的?”
“哈,还是你说话爽快!”北陵琅大笑一声,朝着王宫方向一抬下巴,“我押小九那边。”
“纳楚是怎么回事?”
“那是老五的勾当,你得去问他。”北陵琅仍是满脸欢喜着兄弟重逢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小七,小时候练箭,你把马蜂窝射下来结果蛰了箭术师父的事儿,还记得吧?”
北陵琏听到斩马刀亟欲饮血的声音,但北陵琅接下来的话,让他的斩马刀安静下来。
“我说,”北陵琅很是亲热地靠过来,眼睛笑成不容拒绝的两道缝,“那事儿可是兄长替你扛过去的,这回兄长不小心烧了纳楚七军的黑锅,你且替我背一背如何?”
“本王只听亮话。”北陵琏一抬浓眉,脑海中已将纳楚至北珣的路线图,两国军力等等情况掠了个遍。北陵琅闻言摸摸下巴冒出的胡茬,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十六日前,纳楚军行至河宁牧场,把牧场抢了过来作为驻军地。牧场主自是无力抵抗,本打算服侍巴结一番求得一族活路,谁知纳楚主将竟是个贪得无厌的,驻军两日下来要求越发无理;牧场主不忍一族女眷遭祸害,便带上家族老小出逃,正正碰上了带着“婆娑”替北陵琇打探四方消息的北陵琅。
纳楚驻军处正是个风口,北疆初春夜里的风可是紧得很。北陵琅定好计划,带着“婆娑”的一众江湖高手趁夜摸进营中放火,先烧粮仓再放军马,然后一通火箭油石,逼得纳楚主将出帐。他手下的刺客虽不认识主将模样,却也知那件银亮亮的披肩必不是寻常人可配,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箭射去,可怜七军主将耀武扬威一世,最终却落得一箭穿脑的结果。
天时地利人和,纳楚七万大军真正被烧死的不多,但主帅毙命,军马奔逃,粮草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的情况下,无人指挥,乱象便一发不可收拾。混乱中,大部分兵卒是互相踩踏、拥挤而死的。
便是如此这般,做来惊心动魄,说来却平平淡淡的事情。北陵琅说得漫不经心,声量不大,也就是北陵琏和他身边的近卫听得见。但阿辛两口子已是睁圆了双眼,既畏且敬。
北陵琏将那个绸缎布包重新结好,挂在马鞍旁,调转马头朝王宫前进。
“区区黑锅,本王背得起。”
北陵琅为何愿意支持小妹这个问题,他不必去问。他只需知晓这个结果,便能看见现下若是硬拼一场的结局——凭着黑鹞子之势,禁军之威,他自是夺得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王座,但代价太大,后患太多。视小妹若神明的西博、刚刚被他反咬一口的北蛮、新结梁子的纳楚……还有追随北陵琅的那些流浪的部族,他无法指挥损伤重大的北珣再去面对。
小妹多年来所做的那些,在他看来似是无用的妇人之计,细枝末节的事情,原来竟是今日王座的基础。她并不是“继承”父王的位子,而是自己打造了王座——雄厚的军力财力为底,覆着众多人的支持织就的锦绣,点缀着鲜血和森森白骨,却又浸透了无数人的颂歌化成的熏香。
输给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不甘心。
王宫大门已对他们敞开,阵列森然的禁军向两位王族齐齐行礼,呼声震天。正殿门前,北陵琇就站在那里,东风扬起她的披风宛若凰翼,与他一般浸染烽烟的盔甲映着初升的日阳,灿烂夺目。
她腰间挂剑,神情沉肃若水,当他们走到她身前三尺时,北陵琇一掌抚心,一手提袍下摆,躬身半退,行的正是他们久违的王族子弟之礼。
“小妹恭迎二位兄长。”
旁边有宫侍捧来美酒,北陵琇端起一碗,贴额奉请上天厚土,再奉请远逝先王,最后向他们两人深深一敬。两人随即端起盘中另外的两碗酒,同样奉请神明与先王之后,与她同时一饮而尽。
如此,便是认同了她。
璟亲王府中,水银推开了窗户,初升的灿阳立即明晃晃地跳进了房间。桌案前的北陵璟提起朱笔,端端正正地在那张金黄绢书上的某个空白处,填上了最终的答案。
父王交托给他的遗诏,本该写着继位者的地方,原是空白。所以他不能露面,不能漏出丝毫风声。父王太清楚他是最合适的旁观者,更是不会偏向谁的仲裁者。
旁观一场决定北珣未来的你死我活,落定最终的胜利者之名。
北陵璟合起绢书,郑重地装入那只镶着金边的朱红漆盒。随后起身,接过水银递来的披风冠带,一件一件穿戴整齐。
“备车,入宫。”
北珣明王二十一年,王崩,亲王瑛勾结纳楚,囚亲王璟,为乱奉歌。帝姬琇率六皇子琅、亲王琏平乱,废亲王瑛封号,永禁王府。五月初十,帝姬琇承王位,天赐王号燕。
燕者,飞渡关山,横越沧海,虽千山万水亦不退也。玄羽携春风化雨,清歌引冰融雪化,赐生机于草原之春使也。
当然,这些都是说着好听的,不过是给胜者的一些赞美之词,如此而已。
胜者总是不缺锦上添花的,而败者没有被落井下石,已算幸运。
北陵瑛坐在书房中,被剥夺了卫士和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