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第二支箭来到,她空出一手,一道借力引力翻手一转,箭矢带着余劲射了回去,狠狠扎入北陵琇足下,只差毫厘便要洞穿她的靴子。
两箭不得,第二箭更是成了她对自己的警告。看到疏影往更高处攀爬而去,抓出一根绳子就加快了速度时,北陵琇分明听到心底有一根弦生生崩断的声音。
性命也不要地朝上走,那上面有什么当她不明白吗!都这个时候了,明明知道救不了的,明明知道会是别人的,还是不肯忘记不肯放手!
北陵琇眯起眼睛,唇紧紧抿起,弓弦再次拉满,松开。
破空的箭啸淹没在风雪中。
两点寒光破风裂雪一前一后而至。正抓着绳子腾身而起的疏影一手抓住射向她肩臂的一箭正要翻手掷回,另一支隐蔽在风雪声中的箭就在此时狠狠钉进她的背心!
痛!
本是五内俱焚的怒环绕心头,此时箭入骨血撕裂肌理,内外两下夹攻,疏影苦苦克制的内息天平顿时崩塌,心血奔涌内息纷乱冲撞,脑中“嗡”一声过,眼前一片黑暗,攀着绳子的手,松了。
摔在岩石上时,痛楚又添一层。
一直没有去在意的,肋骨的伤……
身子被人拖起,想要挣扎想要挣脱,手脚却被人死死制住。那人沉默着迅速点了她的穴道,伸手探向她的脖子,似是想掐死她……
这是疏影失去意识前,最后感知到的事情。
北陵琇按住疏影脖颈命门,都能听见自己牙齿咯咯作响。明明一直镇定着,此时却全身都在颤抖,就因为……
这该死的倔刺客!
最终却是抬了手,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上,抹去她不断从嘴角冒出的鲜血。然后抱起她裹在披风里,带着人往安全处避去。
就在他们躲进那处不到半刻,雪崩滚滚而下,神殿传来震天动地的崩毁声,他们也只能蜷身伏地,躲过这一场灾劫。
乌尔斯兰奔到那棵桃树下时,轰鸣的雪流还像是遥远山谷里的回音。
但是极快的,那声音冲向他们,淹没了追击他们的西博军的喊杀,淹没了铁蹄战鼓的喧嚣翻涌而至。白色的巨龙腾云驾雾嘶吼着奔向他们,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将一切毫不留情摧毁的一场献祭。
他还能看见西博大将不可置信的目光,尽管只有在被雪崩淹没前的那一瞬。
夹杂着岩石树木的雪崩其实不完全是雪白的洪流,但没有人会在意,因为那毫不犹豫吞噬一切的狂暴,呼啸着将一切生命都席卷其中肆意撕咬夺取的残酷,已经足以证明它的威严和酷烈。而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甚至不到一个时辰。
他和生还的铁骑军被这条洪流震慑得几乎不敢呼吸,跑得慢些的铁骑兵没有避过雪崩。不,准确地说,他命令的那些跑得慢的铁骑兵没有避过。
天时太难以揣度,战场上时刻都充满意外。比起依靠捉摸不定的天时,他更愿意用人来赌一场胜负——战争的筹码,从来都是人。
这一场,是他赌赢了。
铁骑军损失三分之一,而西博的精锐大队,覆亡。
乌尔斯兰踏过雪崩平息的战场凯旋而归,与帝姬殿下在雪山下汇合。帝姬殿下交给他的下一个任务,是马上随她攻入西博都城。
北陵琇将疏影和自己的随身扳指交给了卫士们,死命令是必须将人带回军营交给温临江,只许活不许死。
而她自己扬鞭跃马,带着杀气腾腾的铁骑兵与早早隐藏在一路上的队伍会合,一路急行,扑向西博都城。
早已摸透的西博地形,不用地图也刻在她脑海里。而西博都城的路途,依然是夏祭那时她所看到的那样方便攻打。
温临江望着刚刚被梵铃包扎完毕又被他灌了一碗安神汤才不情不愿昏过去的疏影,不禁十分为难。
知道她是易水楼的刺客——自家那位帝姬的交友情况虽然不能真的摸得一清二楚,但基本情报还是有的——也知道会这个样子被扛进来是殿下下的手,那么现在呢?
万一易水楼知道了……温临江不禁打了个寒战。
危险危险太危险。
思前想后,他只能先吩咐左右,把这件事死死地瞒下来,最好只有那几个卫士和他们师兄妹知道。一切等帝姬殿下回来再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这个帝姬殿下的首席幕僚,居然还要管殿下的私人恩怨。
暗叹一声,温临江认命地继续去钻研下一步计划。
打下西博不需要多少时间,接下来,怎么应付奉歌那边的事儿才是重点。该写信给那几位亲王了。
第四十四章
西博军覆灭的消息成了压垮西博王族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北陵琇长年安排在都城与王宫内的卧底们则又结结实实地放了一把内乱的火。
为了推诿兵败的责任,西博王族在她挥军而来的几日间皆忙着内讧。虽然朝堂上还有那么几个看得清的臣子苦苦谏言一致对外,却不是被恼怒的王族杀了,就是被逼得辞了官。剩下的大臣外戚为了家族的利益各自拥护着不同的王族子弟争荣诿过,三日之内又有两名王子莫名暴毙;而王位上的西博王带着宠妃躲进了王宫神殿,祈祷神明降下神迹,将外面的翻天覆地交给摄政大臣去收拾。与此同时,都城中却大肆流传起王族的种种恶行触怒神明,彻底失去神神明庇佑才导致兵败的言论。
没有了精锐军,作为都城周边防卫的城镇在看到北陵琇的旗帜时,大部分都开城投降。至于那些不肯降的,也很彻底地见识了北珣军队的军威。乌尔斯兰本以为帝姬殿下会花些时间劝降以树立一个慈悲博爱的圣洁形象,但遇城不降则破的军令让他很快就明白,帝姬殿下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幸好不是遇城不降即屠……乌尔斯兰擦擦额上冷汗。那个硬骨头的西博城主死活不开城的那一日,他分明能看到帝姬殿下满身杀气蓄势待发,心里顿时冷了大半——这种近似癫狂的杀气他曾经在一个部族首领身上见过。那个首领挟着这种杀气灭了他的部落,将当时年仅五岁的他和许多孩子一起烙上奴隶印,卖给了不同的人。
将这种杀气克制住的,是信使带来的一封信,写信的人是温临江。
不可屠城。
先生很久没有用这种命令一样的语气写信给她。这也就是说,若是她不能克制自己,他就会离开。而他的“离开”,可不是收拾包袱偷偷跑路那么简单——一点不夸张地说,若是她屠了城,温临江可以在三年之内让西博东山再起,成为北珣的心腹大患。
所以她终究只是打破对方的城门,逼得那城主殉城,全了他忠义的名。
最终,与其说她是踏破西博都城,倒不如说她是被迎进去的。
在内讧之中一直暗暗积蓄实力的王子终于找到机会收买了神殿巫师,一杯鸩酒毒杀了躲进神殿的西博王与其宠妃,矫诏登上王位,随即一场鸿门宴血洗王宫。可要知道敢赴宴的王子公主也不是吃素的,酒杯一摔,殿上跳出来的就不只是新王的人,一场混战下来,王族中还有势力与新王一争的王子公主尽皆被屠,祸及外戚株连无数,而新王自己的部属也折损了十之八九,惨胜之后清醒过来,立刻遣使与兵临城下的北陵琇谈判,言道愿将西博拱手献上,只要北陵琇愿留他一个藩王权位便足矣。
不得不说,这位西博新王能走到如今这步,实属不易。不过……北陵琇冷笑一声,一个用这种手段登上王位的王,根基未稳就折了大半部属,又无抵御外敌的强将雄兵,民众离心离德,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地,他还觉得有可以谈判的条件?
使臣灰溜溜地回到王宫回报,北珣帝姬不肯接受谈判而是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降,要么死。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金枝玉叶的西博王?于是乎城门大开,新王免冠去袍跪迎帝姬入城,交上了王印玉冠,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为了彻底打破西博王族神祇血缘的传说,也是为了给西博的民众一个交代,北陵琇将投降的王与直系王族统统放在都城广场上进行审判。一条一条证据确凿罗列清楚的罪状,让广场上的民众群情激愤,顺理成章地让她取下了西博王族直系血脉的人头,不留后患。
西博如今的王族,只剩下几个年幼孺子和十来个势力单薄的旁系子弟,其他的那些都在长年累月的内斗之中下了黄泉。所以其实北陵琇是有几分感谢这些历代热爱自灭自杀的西博王的,既替她省了不少力气,也不用她来背那灭人九族的坏名声。
哈,这累累的尸山血海,说到底,还是她一手操纵起来的。
疏影说做刺客手底总有洗不净的血债,那她呢?她的手总是被这样那样的名目妆点得干净,但她手底的这些比起那个人,还要污秽。
坐在昔日的西博王位上,北陵琇懒懒笑着靠上金银打造珠玉镶嵌的椅背。
这么冷……这座大殿里,都还带着浓重熏香也掩盖不了的血腥气味。
她行的这条路,脚下踩着的无非是白骨累累,手上染着的无非是血腥性命……再好的香膏再甜的熏香,也抹不掉那些血。
“殿下。”乌尔斯兰来到面前,躬身施礼,向她报告各项事宜。
北陵琇从王座上站起,慢慢走向等候她的军队。
这里不是她的王都,这座外表华丽,内里却早已腐朽的王宫,她不稀罕。
是的,她永远无法洗清手上的血,所以她会背起它们,一点一滴,然后用它们铺成最宽阔的道路,一直到王座跟前。
尸山血海,北陵琇背得起。
“将此信尽快送至温先生手。”
密探首领一点头,飞身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北陵琇合上眼睛,轻轻躺倒在榻上,勤快的侍女很快为她盖上毛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为什么现在,你连入我梦,都不肯了?疏影……
温临江把看了三遍的信投入火盆,直到它燃成灰烬才搓搓手移开目光。
他好像有些低估了这位刺客在殿下心里的地位。在这般节骨眼也切切地写信交代要看住她,殿下对她,甚至比当年的沐湘晴还要……
温临江皱了下眉头,随即又松开。
这并非坏事。殿下在西塞城和西博的形象被塑造得太过完美了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而无徒。是时候添上那么一两笔墨痕,让人抓到一点把柄,反而更容易掌握局势;而那些把殿下看作是神祇的耿直臣子,也能放心地把殿下看作“人君”,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不用担心被完美的“神”苛责。
耽溺女色的教训,殿下吃过一回就不会再犯。
现在要紧的,是按着殿下的吩咐,先让她养伤再说其他。不过……温临江几分苦恼凝了眉头。身上的伤都这般境况,心上的伤只怕更是麻烦。
唉唉,殿下啊,这时候我倒希望您快些捡起年少的那些个本事,赶紧把这位哄得服服帖帖。毕竟她背后的靠山,可不是瑛亲王那么简单。
呼啸的雪崩洪流轰然震动着耳膜,尖利的寒风雪片如刀几乎能割裂肌肤。疏影攀在山崖上,裹手的布条早已磨得破碎,手心血迹斑斑,已感觉不到疼痛只余麻木。她抬首,迷蒙风雪中有隐约的雪莲香流离,倏忽便散了,让她心慌起来。
静,静!
震入肺腑的痛楚让她低头,箭矢穿过肌肤血肉撕裂的疼痛,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地,好像看到静的身影出现在风雪之中,越过雪崩的洪流,冲向云遮雾罩的山顶。静的声音穿透了雪崩的咆哮寒风的悲鸣,她却已听不清。雪崩落下来……师尊和前辈的坟冢,神殿,还有静的雪莲……
一双手按着她的咽喉,那人的眼睛火焰一般……九尾狐,不,北陵琇。
从头到尾,都是北陵琇。
心口陡然痛起来,比那一箭还痛。黑暗扑面而来,她挣扎着不想沉溺下去,紊乱冲撞的内息却让意识越发混沌。
昏昏沉沉飘荡在混沌之中,看不见也听不到,就连魂魄也似是随时会破碎一般,不知晨昏朝夕,浑浑噩噩。身体的疼痛渐渐麻木,不断被人喂进苦涩的药汤,身不由己,难以动弹……她无法忍受了。
甘甜的水带着蜜的味道沾了唇,温柔地浸润着喉咙,化解了药汤的苦涩。熟悉的香味缠绵地流连在唇齿之间,她却在甘甜和芳香之中,分明尝到一丝难言的苦涩,带着一丝丝的痛,搅动着她好容易稍稍平静的心绪。
不能再这样身不由己……醒过来,醒过来!既然没有死,就醒过来!
眉睫微动,眼睛微微眯着,渐渐适应了四周暖融融的光线,才慢慢睁开来。像是冬末的泉水,流动着一点波光,随即又敛入深深静静的寒冰之下,倒映着北陵琇深幽的眸。
“醒了?”北陵琇指尖沾着甘甜的蜜水,缓缓地轻轻地抹在疏影唇上,又一点一点探入她口中,像是没有感觉到她牙关的抗拒一般地撬开,将水送入,随即一皱眉,指尖带着一圈深深的牙痕退出来。
默默看了眼指节上那圈痕迹,北陵琇忽然勾了勾唇,一口饮尽杯中甘甜,俯身下来,赌气一般地将水以唇灌入疏影口中,不管不顾地辗转蹂躏追逐着她的舌,扫着她的齿关和唇瓣,直到舌尖一痛才缓缓分开,却仍然用手臂撑在疏影脸侧,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挣扎出几分血色的面庞,似笑非笑:“是醒了。”
隔得太近,便觉得那眼光太过刺人,疏影咬着牙想要推开她,胸腹后背的剧痛却在此时纷至沓来,四肢无力的酸软让她血气翻涌,急切挣扎的结果使内息再次紊乱,剧烈的痛楚几乎像是折断了所有的骨头。
明明痛到这种地步,也不肯哼一声。北陵琇的眼睛暗下去,伸手将几只软垫塞到疏影腰后,让她可以稍稍靠着坐起来,不必压着后背和肋骨的伤。在疏影稍稍一愣的间隙,手却顺着她的腰一路摩挲,慢慢地,分毫不放过,在她全身都紧绷起来时,按在她的心口。
“很痛吧。”北陵琇有点刻意地按了一按,满意地听到疏影狠狠吞下一声喘息,“这么痛,就哭出来啊。”
疏影的回答是撇开头去,更深更重的沉默。
下颌被握住,狠狠地拉到深幽的眼前,北陵琇晦暗不明的眼睛里沉着深浓的阴霾:“怎么?毁了你的心肝宝贝,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静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让疏影刚刚平静的心绪骤然翻涌起来,面上却仍然沉肃着,一声也不吭,迎上北陵琇的眼睛里凝着冰霜,沉着能刺痛人心的狠绝杀气——那是属于刺客的眼睛。
“为了她,你对我动杀气了。”北陵琇抚着她的眉眼,徐徐往下,停在她刚才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上,“那时……你还想过陪她去死。”她冷笑出声,“可惜,现在不成了。”按在疏影心口的手掌摩挲着肌肤,像是君王巡视着自己的领土,“你身上藏的那些,我都取了,一点没漏。”
她当然知道。疏影目光更冷。连藏在齿缝的毒药都没了踪影,其他地方的自然更不消说。现在她身上除了绷带和宽大的亵衣,什么也没有。
四目相接,晦暗与冰冷碰撞,桀骜不驯的杀气让原本被火盆烘得暖融融的卧榻骤然冷了下去。北陵琇凝睇着疏影,深深的,像是要看进她内心深处一般。可是她看见的,只有一片冬夜的荒漠,连月光也无的荒凉寒冷,几乎让人窒息。
没有恨意,也没有悲伤。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北陵琇想,她看到了一种名为“失去”的东西。
终于,疏影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只有气音:“不杀我,就让我走。”
北陵琇的心骤然痛了,然而,一种更加炽烈的火焰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