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就是她放不开手的原因吧。
嚼着奶酪,倒出吊在火塘上烧得滚烫喷香的酥油茶,九尾狐这么想着。
在易水楼取完药,用“敢问一个字就刀下见真章”的表情打发了满脸兴味的楼主之后,疏影才整理好行装朝雪山出发。
下个月,就该在堂里举行一次比试,挑选出下一任堂主的候选人。以这些日子的考察看来,残照和殷娘子都不差,阿实还需磨练几年定定性子;但整体看来,鸦杀堂在她手中终不至堕了师尊的名声。
鸦杀堂接到的案子暗杀为主,人数出动越少越好,因此一人(通常是堂主)完成的案子居多,其余门人平日里主要负责护卫和传递消息,打理后方,若是需要整堂出动围殴,案子定是非同寻常。所以,过了下个月,她得将案子交给残照或是殷娘子去设法独立完成,就如当年师尊让她独自去完成任务一般。
孤立无援,没有退路地取下目标性命,失手便死。鸦杀堂的未来堂主,必须过这一关。
就这么思索着,上了雪峰,踏入了神殿。
神殿里的灰尘没有积起,有人来打扫过?
供桌上摆着一坛气味清冽的酒,长明灯也添着气味芬芳的油,疏影眉目一动,蹲下身子,指尖轻轻点了点地面上残留的些许碎雪。散落的细雪被她一碰便悉数化了,水痕浅浅。她扬眉,循着融雪痕迹往神殿深处而去。
雪是神殿外面的,靴子踩着便带了进来。虽然清理过,但她毕竟是贵胄出身,这种活自然做得不够完美。
石门开阖,疏影没有点起火把,只凭着记忆一步步朝深处行去,脚步无声,呼吸轻浅。一路上只有几只虫子被她惊动,悄然扬起翅膀掠过身旁,落到更远处。
三刻路途,不紧不慢地走过,然后踏入那一线天光之中。
冷泉依然汩汩涌动,池边的九尾狐身姿笔直,长剑拄地,面对着残破的雕像一动不动。直到疏影踏入,出声:“为何来此地?”
回首,九尾狐扬起了笑。
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眉毛缓缓扬起,平日里不怒自威的凤目微微弯起,唇线一勾便化去了面容的锋锐,一侧脸颊还有隐约的一点梨涡,看着疏影的时候,那笑容又带着一丝丝有心无心的媚气,艳艳地荡漾开来。
疏影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九尾狐笑。
“这嘛,”九尾狐用剑鞘拨弄了一下泉池,涟漪荡开一圈又一圈,她的笑不着痕迹地敛去片刻,“许久没来,颇为怀念。”
疏影心想,自己还是听不懂九尾狐的很多话。于是她面无表情,从上到下将对方打量一圈,“伤了?”
“哪能呢。”若是老带伤,她的铁骑卫队长就该自裁谢罪。心思一转,凑上前轻轻在疏影耳边道,“忘了么?你那次中媚药的时候……”
“没忘。”不用凑这么近……疏影退了一步,忽略耳朵被九尾狐轻轻吹过留下的一丝丝痒。
“那,”九尾狐跟上来,一伸手就揽了人入怀,笑容分外厚颜无耻,看去却是诱人的,“要不要试试,在这眼泉里?”
疏影定定看她一眼,扭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片刻之间就让九尾狐天旋地转,被扳着肩膀压在地上。
“此地是神殿,要命不要?”
“知了知了,快放手!”腕子和肩膀都要折了!!
被一点风情也不解的神殿代理负责人拖到外殿,供奉上一朵雪莲作为赔礼,九尾狐望向高高在上的雪山神女,心底咕哝。
不管是迦梨还是迦蓝,现在一定在笑吧?
动了动还有几分疼痛的腕子,九尾狐走到坐在神殿门前眺望天色的疏影身边,靠着她坐下,轻问:“下任祭司真会出现?”
“不知道。”
“你就一直守下去?”
疏影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到我死,或是迦蓝离开。”
听她的语气,是认定了会死得比较早。九尾狐不禁有些微妙地嫉妒起来。方才在山洞里,一点不犹豫就下重手,只是因为她不愿对迦蓝分毫亵渎。以前只道疏影心中易水楼和静极重,现在竟然还有一个迦蓝(或者迦梨?)也这般重视。那她到底被放到第几?
“疏影啊,”似是叹息,又似是怨怼,九尾狐低头咕哝,“偏心。”
疑惑的目光看过来,九尾狐忽然抬眼,揪住她领子拖近了按住后脑便吻,确切地说是咬下去。在被一拳揍开之前又松开,朝着神殿咧出个恶意十足的讽笑:“女神慈悲,必不怪罪我情不自禁。”
这些日子嘴唇受伤略多了。疏影狠狠剜那只狐狸一眼,捂着唇低道:“克制些。”
“如何克制?”九尾狐凝着她,一本正经,“疏影,你脸红起来太诱人。”
别开脸去,疏影发现自己握起的拳头无法提起来揍人。那双眼睛里有朗朗的碧空万里,还有她,实在……打不下去。
这种事情对于易水楼的刺客来说,是危险;可是此时此刻,疏影却发现心底涌起些微柔软,带着一点点甜,就像是乌娜采的蜂房里流出的蜜,她忽然想起鸦杀与祭司彼此凝望时的表情。
疏影想,她也许开始懂得某些事情了。
“殿下,奉歌的消息。”温临江递上密信。
璟王兄和琏王兄扩张得太欢实,瑛王兄终于被惊动了么……父王居然开始不临朝了,那距离被软禁也就不远了。璟王兄从牙石赶回来需要时间,琏王兄的军队调配动作太大,几方动作若同时发起,瑛王兄占着地利,要夺下朝堂是最为容易的。
这年头在北疆,弑亲夺位的事儿民间传着虽是不好听,但若是哪个王族没出过这种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贵胄子弟。瑛王兄若是想走这么一步,根本不会有劳什子的负罪感……当然,她若是在瑛王兄那个位置,走这步怕是比他更快。
琅王兄帮忙传信的话,璟王兄和琏王兄大概能拖住瑛王兄一段日子……北陵琇抬眼:“先生,琇还有多少时日可用?”
温临江细细思索,道:“二十日。”
二十日吗?比预计的紧迫了。若是时日再长些,她就能说服疏影……
“殿下?”
抬眼,提笔落下最后一行字,装入信封。
“无事。”
也罢,二十日,总有法子的。北陵琇靠上软垫,低声一叹。居然已是这样的在乎她,连最重要的事情也会为了她感到一丝动摇。
这实在太过危险,这种动摇,她本是连想都不该去想。
“殿下,”温临江拱手,眉目间一痕忧色,“若是为难,不必亲身涉险。”
“谢先生好意。”北陵琇起身,走到一个木架前。
木架上搭着一幅灰色布帛,她一伸手便将它拉了下来,布帛下是一幅绘在羊皮上的地图。
路线标记得十分清楚,但每一处都没有写上地名和方位。
北陵琇抬起手,轻轻抚着地图的每一条路线,犹如抚着某个人的肌肤和发丝一样温柔,“这里,只有琇进去过。”所以只有她,才能踏入,从而找到最关键的位置。
上次进去被疏影找到,却没有对她说出自己的目的。心里明明很清楚,疏影若是知晓了会如何,却依然不干不脆地试探着她的态度,结果自然是郁闷。
郁闷也好烦恼也罢,已经决定的事情,绝无回转可能。
“梵铃。”北陵琇垂下手,“替本宫跑一趟。”顿了顿,掏出腰间锦囊,“都写在里面,六日期限。”
动用梵铃便是绝密的任务。温临江不声不响,悄然退出大帐。
西塞已是深秋。
第四十章
秋声萧瑟,再过一段时日便要飘雪,家家户户都开始储存过冬的粮食,秋市和牧场越发热闹起来,行商走贩纷纷加快脚步,祈望着马背上的货物能够早些换成金银塞入褡裢里。牧民们也吆喝着将牛羊马匹赶回圈里,将帐篷迁往稍稍温暖的地方准备扛过酷寒的冬天。
疏影扛着沉重的箩筐踏入小屋,扬起一层薄薄的尘土。火塘中的灰烬还是上一回留下的,已被白霜打得微微泛起银光;床铺仍是上一回她离去时收拾过的样子,被褥都安静地叠放在柜子里,炕底没有任何火光。显然,九尾狐没有来过。
燃起火烧水,把箩筐里的粮食和用物一一放置完毕,屋子已被她弄得温暖起来。扣了门扉,她背起包袱又向雪山而去。山下的桃树叶已落尽,地面上见不到多少绿意,仰首望去,只有雪山的皑皑皓雪,墨色岩壁依然无改。
现在攀爬雪山对她而言再无年少时的艰难,哪一步该踏在何处,哪里是危险的积雪早就了然于心,速度自然越发快了,到达神殿时,也不再如年少那般需要平定内息。
可惜雪山女神不喜过多打扰,不然这里倒是训练堂中弟子的好地方。疏影一边想着,一边添起长明灯,细细清理落了灰尘的神龛供桌,又打来几桶雪在神殿外点火化了,将地面用力擦洗过一遍,才扛起包袱往久未造访的雪莲田而去。
静今日没有寄身雪莲,她方才在神殿那么久也没感觉到什么,看来是女神又带着静不知到何处游历去了。疏影检查一遍莲田,采下两朵开得盛的,打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绳子,翻身便下了崖。
这是静前些日子才告诉她的捷径。雪莲田下的悬崖并不是光滑险恶的峭壁,每隔丈余便有一块凸起的石头作为落脚处,只要轻功够高,从这里翻身跃下找准落点,就可以很快回到神殿。
换句话说,这不是一条人人可走的路,落错一步就万劫不复。想来,静也是看到她如今的功力,才放心告知了这条捷径。
把绳子小心地钉进岩壁,每隔丈余便作出标记。如此一来,下一次就可以攀着绳子从捷径上到雪莲田,节省许多时间,绳子记得常换就好。
她没有打算在这段悬崖上凿出一条小径,雪莲田是静悉心养护的,地方是雪山女神的,要改要修也必须由她做主。对于雪山,若是存着丝毫征服不敬的心思,都会招来严厉的惩罚——不是畏惧迦梨的神威,而是寄居此地,便该对天地造物心怀尊重。
回到神殿供奉了雪莲,外面却突然传来梵铃急切的呼喊。她踏出神殿,看见的便是梵铃气息不稳,浑身颤抖着跪在神殿外低头伏身向她求救。
北陵琇中了西博某个王族的咒蛊,若是寻不到解药,熬不过十三日。
“解药在哪?”
“西博……西博王宫,要用咒蛊巫师的血作药引才,才有用,”梵铃低着头,十指紧握,几乎要哭出来,“西博知道了……要殿下把西塞交出来才给解药,殿下死也不肯……宫里的密探也没法……把药送出来。”
当然,这样麻烦的东西,除了主人就不该有人知道……若是在易水楼,恐怕连解药的存在都不会被其他人知道。
潜入西博王宫寻找解药的这件事疏影并没有考虑很久。十三日不长不短,她所要做的只是找到巫师,取药放血,然后赶回来。
一下雪山她就奔向易水楼的联络点,取了一匹快马和半月干粮便出发。
联络点的部属在此处就是要保证刺客们的生活方便,不论任务或私事,只要是楼里的刺客来了要什么,他们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得妥妥帖帖。所以易水楼的刺客不出任务的时候,哪怕是想躺着过日子,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对于这位联络点的掌柜来说,鸦杀堂主是稀客——从没有在任务之外见过她。以她的地位,本该是过着让联络点的人每日打理伺候大小事务的日子,可是除却任务,她从没在这里要过什么东西。偶尔见她扛着箩筐包袱匆匆走过,也不会到进来歇歇脚。
比起享受现成,鸦杀堂主似是更喜欢如寻常人那般用银钱买卖需要的东西来生活。
活得这样严苛的鸦杀堂主今日居然来向他要了马匹干粮……掌柜差一点就想出去看看天上的日头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或者外头是不是突然开始下刀子了。
好在他是易水楼的人,深深懂得易水楼的规矩和该有的智慧。所以他什么也没问,甚至在疏影离开之后,他就开始忘记鸦杀堂主来过的事情。
“梵铃,如何了?”
“影姑娘去西博了。”梵铃垂首,低声回答。十指握了又松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师兄轻轻一握,终是沉默。
矮几后的北陵琇只手支颐,轻轻放下笔,“先生,开始吧。”
如她所料,只要是梵铃说的,疏影就不会先跑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性命垂危。
这个谎言并不完全是假的。西博王族的确向她下过咒蛊,但温临江对此早有防范,她身上至少藏着八种可以反噬施术者的东西;梵铃也在六天之内为她找到了西博最后一种咒蛊的药性和解法,就是为了防止万一……万一疏影真的来看她,中咒蛊的样子,可以装得更逼真一些。
十三日之内取下西博,然后再跟她慢慢解释吧。
“铃,”回到自己帐里才拉住自家师妹,温临江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久违地将她拥进怀里,“可以了,你做得很好了。”
“师兄,”揪着他的衣襟,梵铃的声音闷在他怀里,“我真的,真的很讨厌说谎……可是我骗影姑娘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犹豫。”
“……对不起。”他的心,竟然开始疼痛,“走到如今,我已不能让你抽身。”
“最后一次?”抽抽鼻子。
“嗯,最后一次。剩下的,我来。”
后面那些更加血腥肮脏的,更多的谎言更黑暗的阴谋,统统由我来。你只要保护好殿下和自己,就够了。
梵铃把头埋进他怀里,更紧了一点:“那很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还有一点点泪花,“我武功比你高,所以,还可以帮你和殿下做很多事。”
所以,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担着了。
温临江心底有什么深深一动,然后,微微笑开。
“好的。”
他不该忘了,梵铃的天真早已消失在沙场和岁月之中了。那个好吃又沉默的小姑娘,已经只剩下了一点点影子,站在他面前的,是殿下身边最可信赖的暗卫。
挥动旌旗,铁骑踏出滚地风雷,戎装扬剑,在萧瑟中狠狠地划出金戈血气。深秋的淡淡日光,也因为军队的铠甲轰鸣而透出了森冷寒意。
送出战书的那一刻起,北陵琇的铁骑军就等于接到了命令。
西博的最后一张王牌,精锐尽出的雄师,将与北珣西塞城铁骑军在雪山脚下的江边决一死战——为了替性命垂危的帝姬殿下一雪耻辱。
雪山上空最接近天顶诸神,传说中就是在雪山上空,神灵降临凡尘,化身为英雄创立了西博,并且最终延续血脉成为王族,而雪山也是西博王族最容易获得先祖神灵庇佑的地方——虽然如今已没有多少人愿意费尽周折到那里去进行祭神大典——当看到温临江写的北珣战书选择的决战之地时,西博王的笑声震动了整座宫殿。
所以他没有如以往那般杀掉使者祭旗,过于喜悦的他甚至赏赐了使者不少黄金。
一直被北珣帝姬欺负得默默无语两眼泪的西博,王族和战士们士气久违地高昂起来,连王宫内苑也满是欢乐的笑声,似乎胜利已然来到。
疏影潜入西博王城时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宛如过节一般张灯结彩的街道,寻欢作乐更胜以往的贵族,还有王宫彻夜不息的灯火笙歌,这让她更加确定了北陵琇被下咒蛊的事。
必须抓紧时间。
王宫的警戒很难突破,但暗行潜伏本就是她的行当;巫师的宫殿也不难寻找,抓个宫人问话敲昏了就好。
一路摸到巫师的宫殿屋顶,从窗户倒挂翻身入内,垂挂着层层金银线绣经幡的殿堂香烟缭绕,名贵的熏香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