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九尾狐会回首看进窗户里,那位迦蓝女神的笑容,美丽得宛如四月间的整个草原姹紫嫣红。明明是一身寻常衣装坐在火塘边慵懒地拨弄琴弦,却优雅得仿佛披着霓裳璎珞慵倚云端,看遍了三千世界。
琴声引来了夜里扑火的萤蛾,弹拨的指尖柔柔一转,火焰四周似是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萤蛾闪烁着淡淡青色的翅膀便只能围着火堆打转,投不进金红交织的火焰之中。
于是恍然。
她果然是那散逸的上古传说中温柔慈悲的雪山女神。
这才是上古传说中那位温柔慈悲的雪山女神。
她名为迦蓝,而那一回她们见到的……是迦梨。
一字之差的名,其中多少曲折,多少惊心动魄,却只有静一人清楚。所以疏影不让她问,那本就是与她们没有关系的事情。
只要记得这一晚的月色如银泻地,杜鹃花的香气氤氲在空气里,身边的这人还在,没有伤病,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梵铃的鸟鸣,易水楼的鹰啸先后响起,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的。迦蓝女神早已不见,只有桌上坛子里开得恣意的杜鹃花还流离着隐约香气。
临别时,九尾狐涎着脸拉着疏影,冒着生命危险在她脖子上留了个比杜鹃花瓣更艳的吻痕。
于是一路上,殷娘子和残照都很自觉地不把目光转向堂主的脖子——堂主没有刻意掩饰,不代表他们可以围观。现在还瘫在马背上人事不省的阿实就是前车之鉴,居然没脑子地盯着堂主脖子偷笑,结果堂主走过他身边时就轻轻一抬手,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看那动静,怕是接下来半个月都直不起腰。
堂主毕竟是姑娘家,脸皮还是很薄的。
互相交换着眼色,殷娘子和残照内心八卦熊熊燃烧,劲风扑面也不觉得多痛。陡然间,堂主侧首回眸淡淡一瞥,两个人浑身寒毛直立,立刻齐齐低头打马赶路。
更正,再姑娘家的堂主也是堂主,手段还是很可怕的。
易水楼召回鸦杀堂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上门挑衅了。
自从搬离原来的大本营来到这座扶风城,易水楼一直都相当低调地经营。而扶风城是几国交界的暧昧地段,亦是三不管之地,自然聚集了许多流寇逃犯,这些人渐渐组合成不同的黑道帮会,真正掌控着整座城。不过因为还没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只能微妙地保持着烽火连天之中的小小平衡。
盘踞在此地多年的东门帮,一直是相当黑道的黑道。也就是说,这座城里的不少赌场、窑子、黑市,都有东门帮的背后经营;杀人越货的事更是家常便饭。在这座扶风城里,可以说是数得上号的强大势力。
一年前老帮主全家被毒杀之后,整个东门帮一度陷入帮众内讧之中。但不过四个月,一名分堂堂主力克群雄脱颖而出,用铁血手腕平息了帮内争端,坐上头把交椅,渐渐恢复了东门帮因内乱而一度倾颓的势力。
东门帮经营了这许多年才站稳脚跟,与城里其他帮会分庭抗礼。自从知道易水楼潜入城中之后,帮主就没睡好过。但新帮主在借着易水楼的刀追杀了几个外逃的异己堂主之后,不免对易水楼青眼相看,慢慢地却转成了别样心思。
易水楼的生意虽是遍布黑白两道,但暗杀居多,事后连痕迹都不留,真正让雇主口耳相传的并无多少;一心走黑道的东门帮又没去查探易水楼在白道上的辉煌战绩,自然知道得更少。在东门帮的情报里,易水楼低调神秘,也就是刺杀成功率比其他杀手组织强。至于势力和防御力如何,却一点也查不到。
想到上个月被自己灭掉的那个杀手组织血手帮,东门帮帮主不禁琢磨起来。血手帮个个是好手,整体防御却差得一塌糊涂,整个帮会也就是一座小小的客栈掩护,放火烧了一夜再抄家伙围攻就收拾得差不多,留着的杀手也很识时务,见到帮主脑袋被砍立刻投诚了。
照这个模式看,易水楼多半如此……若能收服,倒是一大块肥肉。
这就是黑道兄弟对易水楼最大的误解,也就是悲剧的开端。
易水楼接了一件东门帮委托的生意,完成之后上门收尾款,东门帮恭恭敬敬说三日之内一定送来。不料三日之后,扶风城东街茶馆的头子狼狈地跑回楼里找医堂弟子救命,满面尘灰烟火色地报告,说作为联络点的茶馆被东门帮的人趁夜偷袭,一把火烧了。
那个联络点有四个人,都是负责后勤和情报工作的,战斗力自然比不得刺客。两个人被打断手脚,一个被剜掉了一只眼睛,茶馆馆主只来得及割断对方小头目的喉咙,就忙着拖上重伤的弟子们从密道逃回来了。
情报堂堂主洗砚怒了,当夜就冲进楼主“临幸”的青楼花魁房间一脚踹烂了床……然后被楼主一掌从窗户推飞出去,内伤,三成内力灰飞烟灭。当然,拖着内伤还是要报告弟子被人群殴的事情。
聚集在楼里的弟子提议晚上抽个签去把东门帮帮主的头拎来,流丹强烈反对,说他要完整的活人好做毒药或者解剖研究。楼主懒洋洋摇头,扬声传令:召回鸦杀堂、冷袖堂和火器堂,发动一场帮会战。
杀手组织要低调不假,可是易水楼来到扶风城竟然被黑道看低,那就干脆立个轰轰烈烈的威,一次解决后顾之忧。现在有现成的猎物撞上来,不打白不打。而且……东门帮的仓库应该很有油水可捞。
原本疏影还以为,这种立威之战,楼主会很乐意亲自披挂上阵。回到楼里时才听到楼主意兴阑珊地说,据报告东门帮帮主不是美人,没有值得他动手的地方。
所以,这才是楼主召回鸦杀堂的真正原因——有事下属服其劳。楼主只需醉卧美人膝,等着醒掌扶风权就好。
难怪易水楼总有刺客想要推翻楼主啊……疏影默默理解了他们。
说是帮会战,但易水楼作为杀手组织,绝不会像其他组织帮会战那般带着刀枪盾牌浩浩荡荡地上门叫阵,只是让疏影一箭将宣战书钉进东门帮总部的大门。那扇青铜镶边的实心木门喀拉拉一声,迸开一道三尺长的裂缝。
东门帮轰动了,扶风城的各大赌场也轰动了。
为了防止易水楼最擅长的暗杀,东门帮召回所有精英堂主,剑戟森然地坐在总部守了一夜,却没有看到一个刺客送上门来。倒是第二天一早,守在大门外的帮众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报告,门口站了十来个人。
一水的黑衣劲装,半身从肩膀幽幽蔓延到袖口的靛蓝水纹,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银色描青纹的面具,一点真容不露。领头的几个站得很近,窃窃私语。
“楼主有令,不许全杀光。”冷袖堂主郁苍沉着声,“谁敢违令,自己废去武功离了易水楼。”
“楼主这回怎这般心慈手软。”火器堂主百炼掂了掂装满霹雳弹的口袋,很是不满,“还费这劲?把攻城炮拖来,半刻都不用就解决了。”
“你是傻的么?”恒舞堂主云随雁秀眉一挑,翻了个很是迷人的白眼,“咱们是要来给楼主立威的!全杀光了,留什么人去传扬咱们易水楼的威名?”
“对啊。”百炼一拳捶在手心,“一炮轰平太便宜他们,慢慢凌迟才是王道。”
几个人说得兴致高昂,一道流光倏忽而来,不但打断了他们的愉快交流,也把那个挥着长刀冲出来的东门帮先锋堂主穿了个透心凉。余劲不休,直直将人钉入大门上高高挂起。
三丈外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枝上有兵刃反射了阳光掠过几位堂主眼前。
办正事。
这道冷光终结了堂主们的闲聊时光,也让东门帮整个炸了锅。
“定是易水楼!”帮主气得咬牙切齿,“所有人给我抄家伙!并肩子上!”
帮众们热血沸腾了。杀掉易水楼的刺客,这是多少黑道弟兄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人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他们群殴,还怕不能一举扬名?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不搞潜伏暗杀的易水楼刺客,就算只有十来个人,也不身娇体软易推倒的美食,而是能崩掉东门帮很多牙齿的铁板。
第三十七章
抽刀出鞘,汹涌人潮杀声震天地从东门帮冲出来团团包围易水楼众人,就在东门帮众正要扑上前将他们大卸八块时,几声霹雳弹响,一团烟雾从巷道之中弥漫开来,霎时间对面不见人,一声惨叫之后,一名东门帮人从烟雾中被甩了出来,倒地不起。
这种霹雳弹经过百炼苦心改良,没有丝毫呛人的毒气,只是能遮蔽敌人视线的烟雾而已,撑不了多久也会被风吹散,但这短短时间已足够刺客们将敌阵分散来收拾。
除了不能杀太多人这点让他们感到有些不给力之外,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在砍倒近十个人之后,烟雾散去,站在大门前的刺客纷纷抹去兵刃上的血渍,默默倒转刀剑还鞘——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一出手就习惯性地要了对方的命。
不过这个表示“手下留情”的举动看在随后追击的东门帮主眼里,无疑是轻蔑到家的挑衅,怒气值自然再次爆表。
雁随云将黄金臂环上的琉璃迎着阳光晃了一晃,告诉不知藏身何处的疏影——东门帮主被几名帮众掩护着冲出大门迎战了。
她的手臂还没放下,那位杀气冲天的帮主眼前一花,右手高高扬起的大刀脱手掉落砸在地上没土三寸,手心喷出一股血泉,一支小箭正正钉穿手掌,映着日头一整个血肉模糊,周围护卫大惊失色,可四处张望就是没见着暗箭杀手到底在哪。
不仅是东门帮众,连易水楼的刺客们也瞬间没了声音。
为了不取人命,疏影此时用的是箭矢较细小的弩弓,但是这玩意方才若是对准了那位帮主脑门或者咽喉射过来,一样是会死人的吧……
但是东门帮是有骨气有傲气的道上兄弟!帮主更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就这样被站在大门口这区区十来个易水楼刺客砸了招牌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可忍!(有什么不对)
于是东门帮在一片悲愤的气氛之中随着帮主的一声暴吼再次发起冲锋。郁苍眼睛一亮,和百炼交换个眼色,带着属下迎上人群尽情砍杀……虽然杀不了人,但是谁说刀鞘剑鞘揍着就不痛?内力贯注,一刀鞘下去把对方关节敲碎也是非常有趣的,由此带来的惨嚎所引起的威慑效果还能成倍上升。火器堂弟子手里的威力减小版霹雳弹更是运用得轰轰烈烈,差点让百炼兴奋得笑出声来。
相比较百炼和郁苍带领部属在人堆里掀起的腥风血雨,云随雁和部下就斯文多了。一旦有人靠近二尺之内,藏在指间或发尾的薄刃便轻轻巧巧卸下对方手上脸上某个零件,腾挪游走之间足下蹑云,虽是没穿平日的云袖纱衣,也硬生生在围攻之中踏出了如歌曼妙。暗处的疏影抬手架起弩弓,在帮主悲怆动天的嘶吼中面无表情又是一箭,直接让他大腿喷出血雾跪倒下去。
东门帮主怒发冲冠了。身为一帮之主本该督战,亲自上阵更能鼓舞士气。他冲出来的那一刻的确极大地鼓舞了一下士气……然后瞬间就让本帮士气掉落了一大截。虽然这弩箭威力不甚大,却是箭箭屈辱,他周围的那群护卫根本被对方无视得彻底!
剩下那只手一挥,东门帮主身后紧紧跟随的护卫悄然潜行而出,趁着大门前混战正酣,悄悄摸进三丈外的巷道。
第二箭挨得还算不冤,终于让他的得力属下发现了那弩弓的动静究竟从何而来。
三丈外浓密的大树下正是一片高低各异的黄土屋宅挤挤挨挨,其中巷道交错纵横,连天光也甚少照进。现下外头喊杀乱哄哄,屋宅的主人早就关门闭户,连窗都不敢留个缝出来,一个放暗箭的刺客隐蔽在此,当然最是合适。
虽然不明白那个藏头缩尾的弓弩手为什么没有如开战那时一箭击杀,但发现了就不能放过,定要把那家伙拖出来一刀刀剁成肉酱!
东门帮主当初能实施铁腕镇住内讧打下江山,他身后这支本是军队出身的护卫居功至伟。尤其是首领,当初还是某个小国的百夫长,后来鬼迷心窍跟随将军谋反,国家被内乱毁了,他和十来个侥幸逃脱的士兵流亡到此,最终落草走了黑道。
他是第一个发现弩箭方向的人,但心里却没轻松多少。带着队伍才摸进巷子里,身前三尺的一个护卫惨呼着翻身倒地,右脚被箭矢死死钉在土里,血流满地。他狠狠咽下唾沫,眼里爆出狠戾,做好了损失一半护卫的准备。
那个暗箭刺客绝对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行踪隐蔽,根本察觉不到一般刺客出手时的杀气,若是他没想错,这个刺客定是射一箭便换一个地方,让人防不胜防。
但是,这个刺客用的只是细小弩箭,总有用完的时候!在第二个护卫捂着被穿了个洞的肩膀倒下去之后,首领一招手,众人纷纷套上了皮甲护住头颅周身,即使被射中也只会是皮肉之伤,他们可是出身军队的精锐!
他将整个护卫队化整为零,点燃被扔堆在巷子各个角落的废弃物,一时恶臭冲天烟雾弥漫,连隐藏在杂物之中的老鼠都被熏了出来。就在这昏暗的巷子中,猫着腰潜行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点冷光迸射,正在点火的一个手下膝盖中箭,当即倒下。而他迅速半蹲架起手中弓弩,对准冷光处一箭射了过去!
他的弓箭都是从军队里带出来的,力道比起刺客的细小箭矢强劲许多。破风而去的箭矢扎进昏暗的巷道……他听到一声箭头贯穿泥土墙的轻响。
瞳孔紧缩,护卫首领几乎是在听见那声响的同个瞬间翻身闪避,但喉咙穿透的一股寒冷瞬间冻结他所有动作。
手持小弩的黑衣刺客像是从黑影之中幻化而出,一脚踏碎了他的喉骨。
“吾名疏影,阎罗殿前,汝可控诉此名。”他最后听见的,居然是女人的声音。
易水楼楼主是很小气也很残酷的人,所以实施起报复来也格外的狠辣。
所谓威慑,可不只是杀掉对方帮派里十来个喽啰或堂主就算了。引出东门帮精英中的精英进行歼灭,断掉帮主的左右手(不管哪个意义上的左右手),这才是易水楼的帮会战。
本来只要趁夜摸进东门帮摘下目标的脑袋就完事,结果让楼主吩咐成这样……虽说如此这般确实能让易水楼在扶风城打出最稳固的地位,但让擅长暗杀的刺客青天白日地大举闹腾,还是很不习惯。觉得身手都因此打了些许折扣的疏影不禁暗暗叹气。
但比她更想叹气或者说哭泣的,是东门帮护卫小队。
跟随首领追击而来的护卫只看到一抹黑影闪入深巷,他们的首领躺在巷口,喉咙血肉模糊,一小截染着血花的碎骨支棱着……所有护卫喉间不约而同都是一寒。又是一箭从巷内射出,几个护卫扬起手臂挡住咽喉,箭矢穿透了护手皮甲,却没能刺穿手臂。
“松针弩?”一个护卫眼尖地认了出来。这种细小的弩箭轻巧灵活,通常都抹着毒,伏击暗杀最是常见。另一个拔出来嗅嗅,当即激动起来:“没毒!”
松针弩不抹毒,在他们这些皮甲护身的士兵面前就几乎没有杀伤力了!这个认知只出现了一瞬间,那个拔出弩箭的护卫刚一抬头,左眼就被弩箭贯穿,一声没哼昏死倒地。
“在那!”护卫们扬起刀剑围上去,“甲护面门!耗光她的箭!冲!”
这里是死巷,能利用人潮将她牵引至此,动了脑子。毕竟是军队出身,就算首领殒命也要完成任务,值得一战。疏影一面想着一面摸向箭囊,轰隆隆的脚步声已然接近……太近,弩箭对付不了这些皮甲。
兵刃的亮光逼向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