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连玩笑也开不起?”九尾狐突然放松了架势,笑了。
“……”疏影瞪着那张突然笑得轻佻无赖,偏又几分狡黠的脸,皱了眉头。
果然,放松了架势的九尾狐一把抓起身边积雪,毫不客气地砸过来!
疏影眉角抽了一下,一张脸更是毫无表情,闪身避开第一团雪的时候,翻手抓起更大的一团,用更加凌厉的力道和角度袭向九尾狐嚣张冷笑的眉眼。
北珣尊贵如凤凰的帝姬殿下和易水楼不苟言笑的鸦杀堂主,在某年某月某日的西博雪山之中,打了整整一下午的雪球战。
一整片山坡的雪都砸得干干净净,几棵枯败的树也被砸得七零八落,连矗立的石头也被砸出了裂痕……咳,总之,战况相当激烈。除了九尾狐想要哈哈大笑时疏影扑上来一团雪堵了她的嘴,死死压低了声音道:“在此高声,想死么?”之外,可说是相当痛快。
耽误了下山时间的两人只能到神殿里去避过凛冽夜雪。升起火堆细细烘干衣裳,谁也没有开口道歉或是询问什么解释什么,在彼此递出干粮和热茶时,便悄然湮灭了这场莫名的“切磋”。
记得的,只有九尾狐摸出埙来,在簌簌洒落的夜雪与呼啸的寒风里吹奏,一曲古调苍凉。疏影默默接上弦,轻声相和。
一曲毕,九尾狐望着疏影的侧面想:虽是带着杀伐之气的琴音,却也隐着莫名温柔。
只是,若这温柔只为她而起,只属她一人,该有多好。
第二十四章
暮春时节,九尾狐先上了雪山又来到小屋,却都没找到疏影。小屋里收拾得整齐,空空落了一层薄薄灰尘,只字片语也无,只在屋后的地窖里放着干粮和几坛子少见的异域好酒,显然是某人给她留下的。
于是九尾狐微笑,拎起酒坛子施施然离去。
又是几日过去,她带着新收到的西博牦牛肉干来到小屋,发现屋里被擦洗过,焕然一新,带着清凉水气——疏影回来了。于是她背上肉干爬雪山,进入神殿发现长明灯新添了油,灯焰轻轻摇曳着,轻笑一声继续往山上行去,终于踏入一地雪莲中。
疏影背对着她站在大石旁,背脊笔直,长弓拆成双刀藏了起来,想是隐在褪到腰间的斗篷下面,束起的长发被风徐徐拨弄着,荡漾出在她看来几分撩人的弧度。
风里回荡着雪莲的冷香,九尾狐深深吐纳了下,一丝血腥味让她轻松的神情顿时僵住。
“疏影。”
那人闻声回首,半面雪白绷带渗着点点血花。
作为杀手,被人寻仇和同行竞争都是很正常的。所以疏影在发现那几个装扮成商贩的杀手时并没感到太过奇怪,直到对方在她解决了目标之后出手追杀想要捡尾刀,她才翻身弯弓搭箭射中了那个中年男子。
就这么一箭,谁知道这么巧就射死了这个杀手五人组的头头?剩下的三个人当即退散而去,只有一个少年疯了似的一路追击,嘶吼着要为主人复仇。
仇是她结下的,于是她没有还手退让了一路。那少年武功很高,一手弯刀使得出神入化,只是眼里与其说是仇恨,更多的倒像是失去依归的疯狂迷惘。
那种眼神,她很熟悉。
乱世之中失去了父母而被人收养的孤儿里,有很多被养成了贵族的玩物或杀人的工具,侍奉收养他们的主子是这些孩子唯一知道的事情。这些孩子一朝失去了主子,在常人的眼里便是得救了自由了,能够平安顺遂展开新的人生;可事实却是,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无所适从,找不到今后的路该怎样走。
于是有的孩子到最后又走了旧路,找个新主子继续做玩物或是工具,直到死为止;有的孩子拿起了主子留下的刀剑,成了这乱世之中四处可见的沙砾,最终死在别人的刀剑之下,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疏影面对着他,架住了他的短刀,任他气息咻咻宛如野兽,任他双眼赤红,势如疯虎地咬牙咆哮,在他静下来的空隙开口问:“加入易水楼,如何?杀手还是其他,任你自己选择今后要走之路。”
易水楼一直都有这样的孩子——有的后来做了刺客,有的做了其他工作。虽然她并不明白楼主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却很清楚那些孩子眼里的疯狂最终都能渐渐退去,变得清明。
他的回答是一掌打掉了她的面具,袖底隐藏的另一把短刀顺势弹起划过她半张脸,几乎挖出她一只眼睛。
粘腻的鲜血滑落,疏影眉目冷肃下来,旋身跃起躲过刺向她心脏的一刀,落地时已站在少年身后。
“吾名疏影,阎罗殿前,汝可控诉此名。”
她没有给他第二刀的机会。利刃刺进少年身体的速度极快,上下两刀分别贯穿心脏和咽喉,瞬间死亡。
被人寻仇是自己该担下的债务,问那一句则是易水楼的规矩。少年武功很高却不如她,她可以退让一昼夜不下杀手,但当对方不死不休时,她却也不会束手待毙。
疏影从来都不是温柔善良的姑娘。
在小镇上找了间医馆包扎伤口,正听见一个行商沿街叫卖灯油,疏影想起神殿的长明灯油即将烧完,便遣了堂下弟子带着目标首级先回易水楼复命,自己留下买了些回转雪山,这才碰上了九尾狐。
虽然很想,但九尾狐终究没拆下绷带查看——不是医者便不该做些可能会让伤口恶化的蠢事。她只是克制着满心的焦躁问起,疏影也没有隐瞒,慢慢说了。
“杀了那孩子,你心不安?”
“是可惜,那孩子陷落得太早。”人生尚未开始就已被推入疯狂,找不到路也不愿去找。而她并不后悔将他送入幽冥。她只待到死的那一日,在冥府阎君殿前了结这一生血腥,坦然落下无间地狱便是。
这一天九尾狐没有留多久,下山分别时只轻轻抚过疏影面上纱布,沉了眉目道:“我必尽此生所能,不让更多孺子毁于此世。”
疏影愣住,这只九尾狐,此时居然没有防着她。
她知道自己认识的这只会喝酒会吹埙的九尾狐的另一个身份很了不得。刚才那话若是流到有心人耳朵里被细细琢磨了去,造成的恶果可不是一死就能抵的。
自己竟然值得她这么相信?
九尾狐收了手,转身而去。
疏影怔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乱云飞渡,天光斜影,风雪扬着她的披风,笔直的背影和飞扬的衣袂看上去……真真宛如凰翼。
从雪山回到易水楼复命,疏影的伤让流丹很是开心了一阵,但当他拆下绷带发现她的眼珠子并没被真正挖出来时脸色又臭了下去,咕哝着配药缝伤口忙忙碌碌。而楼主在听说疏影脸受伤之后脚不沾地地冲了来吩咐医堂弟子务必不能让她破相。
本楼主不能忍受伤害视觉的存在!
撂下这么一句话,医堂只能尽全力去修补那道刀伤。谁也没有把疏影那句“这不重要”放在耳内,结果就是疏影被迫在医堂静养了好些日子,其间被楼主变着法儿地骚扰了几天,直到她实在忍受不下去抓起长弓朝楼主射了一箭之后……虽然楼主一手就抓住了那支箭捏得粉碎是事实,但在看到她坚决地搭上第二支箭时掩面泪奔也是事实,医堂弟子们纷纷对她报以掌声更是事实……
然后疏影终于清静了,虽然想趁机从医堂偷偷走人,但久违的乌娜招牌饭菜还是把她留了下来,就这样一直在易水楼呆到伤口收拢为止。
不得不承认,想要早些回到小屋,是因为那里也许会有个人时时来探访;更是因为想要她知晓,自己的伤已无大碍,不必挂怀。
这个时候的疏影一点也不知道,北陵琇因为这一次的见闻,开始萌生了修订律法的念头。
“先生,”商量完接下来如何拿下西博经济命脉的计划之后,北陵琇托起桌案上那张细细捆扎的羊皮卷,墨香犹存,“请将此信带给璟王兄。”
西博终究会落到她手底,而奉歌,她也没有丝毫拱手相让的打算。
三年之中琅王兄不断送来的那些消息和资料,已让她对奉歌的局势和那几位王兄的性子掌握了八九。想要拿下奉歌,必先取下王兄们。
杀还是收,就用这一封信投石问路吧。希望,王兄们不要令她失望就好。
那卷羊皮送到北陵璟手中后的第七天,北陵琇收到了消息——
璟亲王奉北珣王谕离京巡视。地点么,据说是秘密。
北陵璟能撑起铁面判官的名声,至今也没有被人整死,他手底下那群神出鬼没的暗探功不可没。北陵琇眼馋过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明白那是人家师尊家代代栽培,专门留下来的忠心死士才只得罢了。
这群暗探寻找破案的蛛丝马迹的能力是一等一,传递情报的本事自然也不小。
从璟亲王离开奉歌的那一刻开始,暗探们便已踏上了送信之路。虽然他们没有温临江那样一日千里的神行之术,却靠着长年经营,如同蛛网一般的情报系统将每一封信在尽可能快的情况下送到双方手中。
有时是一卷写着看不懂意思的语句的羊皮,有时是几枚刻着诗歌或童谣的竹简,看完之后便被烧掉;有时只是一件首饰玉佩……随着离奉歌越远,送出的“信”变得越发不留痕迹。暗探首领唯一知道的,是自家主子面上的表情在离京前还是一贯的冷漠严戾,如今却已渐渐融化了冰霜——虽然常人让他扫一眼还是会两腿发抖就是。
北陵璟结束为期一个半月的巡视启程回奉歌的时候,手下两名数一数二的暗探星夜疾行,七日之内到达西塞城,接待他们的,是轻摇羽扇的温临江。同一天,北陵璟的暗探首领接待了两名北陵琇麾下的将领——连同一枚可调动一千兵马的兵符。
其实本来应该是幕僚首席哥舒威出来接待的,可是来此的路上两位将领活捉了一个身怀暗探信物的跟踪者,暗探首领楚涛闻讯忙赶去调查,才开审……确切地说是才卸了两个关节那跟踪者就黄白之物尽出地招了。之后楚涛便带着俘虏与两位将领一同来向北陵璟报到了。
北陵璟摩挲着手心刚收到的兵符,面无表情地望着已经听从他安排混入侍卫队伍的两名将领。眼底有光一掠而过,忽而一勾唇角,冷笑了声。
他身后的楚涛和哥舒威同时打了个哆嗦,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低下头力持镇定。
这位面冷心狠的铁面判官亲王是不爱笑的。每每一笑,就表示有人要倒霉——通常都是不长眼栽到他手底的犯人。
楚涛将手背到身后,悄悄对身边的哥舒威打手势:殿下这啥意思?
哥舒威飞快比划:殿下高兴。
殿下一高兴,那,倒霉的是哪个?想起那个混入暗探队的跟踪者,楚涛顿时汗透重衣没敢再问下去。正胡思乱想,北陵璟转身过来将兵符安置入桌上玄漆木盒之中,宛如刀裁的墨眉微微抬起,一眼扫过他们俩,像是生生剜过来一刀。两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严肃得不能更严肃。
其实承袭了母妃冠绝后宫丽色的北陵璟举止优雅,凤眼薄唇,姿容绝对称得上秀媚端丽,若是多笑一笑真真愧煞不少女子。只是眼里长年染着从刑者的杀气凛凛,加之手段狠烈,常令人不敢直视。
他们这些属下跟着北陵璟十几年,早就从无数教训中明白人是不可以看外表的……尤其是他们殿下的外表。惑于美色的后果就是,上一个以马鞭指着他调笑的世族公子骨头都已经不知成了多少秃鹰的盘中餐了。
“楚涛。”北陵璟扣了扣桌案,青铜扳指轻响,“那只老鼠,谁松了口袋带进来的?”
“回殿下话,是乌衣队首。”暗探首领楚涛连忙扶肩回话,“人已擒制,现押在囚帐,请殿下处置。”
“效萨婆达王。”
萨婆达王……割肉喂鹰?想也知道璟殿下不会好心地让他把人砍了脑袋再喂……哥舒威头更低了几分,声音却是立刻凌厉起来:“属下领命!”附近确有个山坡秃鹰挺多……
“慢。”北陵璟再度开口,那声音可听不出一丝清雅美好,“别忘了留几根骨头告诉乌衣队,他们队首勾结外人,伏诛了。明白?”
楚涛眉目端肃,正气凛然,“属下明白!”一躬身转头跑走,心里默默流泪——这不是明摆着要他监刑然后把整个血腥场景细细描述给乌衣队长记性么?魔头啊变态啊!!
当然,这些内心呐喊是传不进北陵璟耳朵里的——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过转身拂袖,充耳不闻。而他可怜的属下们只能咬牙跟在后面,低头腹诽。
对于被属下腹诽的北陵璟,北陵琇此时很是感激。
璟王兄把手下拔尖的暗探给她,那就等于给了她两个最好的暗探教习官!只要人尽其才,她手下的暗探就能更进一步!
眉开眼笑的帝姬殿下把两位暗探教官带到了自己的密察团里说明了意思,那两位为难了片刻道,自己是奉璟殿下之命来做保镖的,不敢兼任其他职务。
北陵琇却是优雅地笑着,指向远方:“若是本宫遇重军围困,两位之力能护多少?而两位若是能带出一支顶尖暗探,又能护多少?请斟酌。”
谁说保镖就必须亲身上阵孤身护主的?那得看护的是什么样的主。
在帝姬殿下和温临江先生轮番忽悠下,两位暗探终于点头,接下了密察团教官的工作。北陵琇自然给出了异常丰厚的报酬,让两人再也推辞不得。
于是就在密察团开始新一轮的训练时,心情大好的北陵琇跨上骏马,朝着几日前投降的西博玉凉牧场而去——这座牧场离雪山不到百里路程,巡视完了还可以顺道拜访一下疏影不是么?
第二十五章
暮云沉沉,远方有游牧人的胡笳声隐约随风而来,哀婉凄凉;风飒飒,不问归人路途寒。
疏影将双刀藏在腰间,稍稍松了松缰绳,让马儿慢慢行着,身后跟随的几名弟子同样不疾不徐。他们刚完成一件棘手的案子,已发信给暗桩报告了易水楼,现在正可稍稍松口气,缓和一下长途奔波的疲惫。
还有一日路程才能回到她的屋子,今晚可以到达玉凉牧场寻到住宿之地休整。身后的弟子正在尽职地向她汇报楼主新下的指示——虽然在各位堂主听来,楼主每隔一段日子的所谓指示里,调戏的成分远远多于命令;不过若是不听,下次就会换楼主亲自上门了。
刚踏入玉凉牧场边界,半人来高的草丛中马嘶渐近,鸦杀堂众人目光一凝,疏影的手已探向腰间双刃。却只见一匹骏马驮着一个血人嘶鸣而至,马上的人在看到她时立刻滚落马下跌跌撞撞奔过来栽倒在地,手里染满鲜血的匕首正正摔到疏影坐骑脚下。
疏影抬手止住想要上前的弟子,也不下马只握紧双刀:“在哪?”
“玉舟……”满面灰土血痕的梵铃撑起身子呕出一口鲜血,和着泪水落在血污的衣襟上,“我中毒,打不过吗,马也伤了。殿下要我找师兄,我跑不到……”中了毒就无法施展神行术,她第一次恨起自己没有学会师尊的医术。
“阿实,照看她和马。”疏影这般吩咐着已将长弓挂上了弦,“殷娘子,告知附近的弟子去玉舟,救被追杀之人。”
身后汇报楼主指示的黑衣阿实悄然上前,一把就捞起梵铃打马而去,几个杀手引了那匹骏马紧随其后;隐在队伍里的殷娘子躬身道是,一声呼哨便唤来盘旋在天空的传信枭,一甩马鞭蹄声远去,片刻就没了影子。
三年前,担心北陵琇的温临江请求梵铃跟踪九尾狐来到了疏影的屋子,还记住了此间主人的样貌——疏影在九尾狐说话间向暗处的她投来的那一眼,森冷得像是一箭穿透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