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姑娘,在下是来道歉的。”
疏影用一种虽然冷,但比起那天已经平静许多倍的目光看着她。九尾狐不禁想,比起那天拼杀之后的那种眼神,现在的这种,几乎都可以称之为“温柔”了。
“道歉?”疏影终于开口,“我们见过吗?”
“……”
虽然不久以后九尾狐就知道了疏影“遗传”自鸦杀的人脸识别障碍(这是楼主在无奈之下给他们起的病症名称),此时依然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番:这是第几次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第十九章
那一日风朗气清,桃花灼灼,疏影结识了一名女子。那女子修眉凤目,五官深刻,谈不上温柔的长相,偏有着潇洒任气的笑意。
女子说,她名叫九尾狐,是四处流浪的旅人。会上雪山来,是因为在旅途中无意中看到某本古书所记载的传说,于是想要拜访神秘的雪山女神。
疏影为她指了指雪山神殿的方向,然后朝着那方向一路攀登而去。
“姑娘就不怕……”在途中休息时,九尾狐仰首灌了一口酒补充体力,慢慢问:“我是来偷盗神殿宝物的?”
疏影看了她一眼:“那里没什么好偷的。”不管是神像还是供奉之物,皆是许多庙宇中最寻常的物件,值不得钱。她扎紧面巾起身:“更何况,你若亵渎神殿,我要杀你并非难事。”
她不是开玩笑的。已经被噎得很习惯的九尾狐敛了几分笑意,收拾起行装继续前进。
第二天清晨她们才来到雪山神殿。长长的石阶积了雪,一步一个脚印。巍峨石柱静静矗立在蓝天之下,石青的墙五色的风幡映着朝阳霞光,背后连绵入云的雪山沉寂无言,神殿更加神秘莫测,让人心生敬畏无法言语,于是只能沉默着任心放空,涤荡了一身尘埃。
疏影似是对身后的九尾狐视而不见,径自去添了灯油打扫神龛。九尾狐迈步踏入神殿,长明灯闪烁中看清了雪山女神的雕像,璎珞严妆,无可挑剔的悲悯圣洁。她在神像前单膝跪下,以手扶肩施了一礼。
抬起头来四处打量,天花板的壁画吸引了九尾狐的目光。细细观赏一番之后,疏影也正好打扫完毕。于是笑脸相邀,坐到神殿门外的石阶上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问起这座神殿与雪山女神的传说。
疏影回答得很少,言谈之中并没多少对雪山女神深刻崇敬的意思,于是九尾狐不禁好奇了:“姑娘不是神殿的祭司么?”
“不。”疏影摇头,“我只是代替下一任祭司暂时看顾此地。”
如果静在多年前未曾死去,现在便该是最合适的祭司,甚至可以成亲留下继承的血脉,或是下山收合适的孩子作为徒弟。只是,如今这些不过都是静偶尔会说起的笑话。于是对于九尾狐问起上一任祭司的事,疏影也只是一句“离世”作结。
她所知的,不过是静和前辈断断续续告诉她的传说碎片。
雪山女神原本是天上的神祇,悲悯慈和无怨憎之心,深受神界众神敬爱。一次无意下凡,见凡间诸多苦难而心痛悲戚,于是留在凡间解救众生,赢得凡人深厚敬意,修建了神殿感念她的恩德。不久,妖魔乱世,雪山女神苦苦感化不成,怨憎之心渐起,污染了原本圣洁的神心,从此化为妖魔之形杀戮四方,最后与乱世的大妖魔同归于尽……
可是,这传说却渐渐湮灭在历史之中。如今的西博大地上流传的神话与信仰,皆是创世神化育西博大地,斩除妖魔,留下血脉统治西博的故事。雪山女神的传说却像是被人抹去一般,除了这座神殿的祭司之外无人知晓。
就连神殿的祭司,如今也已断了血脉。前辈与静皆言祭司一职不可强求,一心等待着属于神殿的缘分,疏影也就没有去费心寻找什么天资聪颖的孩子来继承这座神殿。她活着一日,便替她们看顾一日,如此而已。
若是有一日……九尾狐没有说下去,长年在生死关中游离出来的疏影却听得懂。
若是有一日她也死了,没有人记起这流失了许久的传说来到神殿,神殿找不到下一任祭司,那就任它湮没在雪山之中坐忘红尘;雪山女神的名字也如雪花一般,沉寂在天地之中。
九尾狐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取出怀中的埙,不疾不徐一曲回荡在空旷辽远的苍天雪山间,竟是别样的苍凉悠远,云动天开。
九尾狐第二次来到雪山神殿时因为记住了路,走得十分顺利。
但是疏影不在。
长明灯光影摇曳,灯里动物油脂散出的细细气味说不上多么好闻。被细心打扫过的神殿空旷寥落,天花板的彩绘已有些许黯淡了颜色。
不知为何,九尾狐突然觉得有些扫兴。明明这是探查神殿的好时机,将神殿里外都摸了一遍也不能说是毫无斩获,可是百无聊赖的感觉淡淡地缠上来不肯离去。带着神殿的情报回到军营,温临江高兴地称赞道九尾狐姑娘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云云。她轻笑着跟温临江调侃,心里却并没多少乐趣。
直到第三次往雪山出发时,在山脚下遇到了疏影。
她清减了些,却并没显出虚弱的样子来,依然是在无人时便锐利如刀。
九尾狐笑眯眯地上前去:“好久不见。”然后很快补了一句,“在下九尾狐,月余之前与姑娘……”
“我知道。”疏影看着她,神情认真,“你拜访过神殿。”
九尾狐第一次被噎得有些高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无风无雪,到达神殿的时候正是下午阳光最盛之时。两个人打扫了神殿,坐在殿外晒太阳。九尾狐靠在石柱上打量身边一尺远处的疏影,虽然还是那张表情基本石头,眼神基本刀锋的脸,但镀着金灿灿的日光,分明就有了种懒洋洋的味道。
不得不承认,她不用那种刻意晦暗的神情掩盖的这张面容,确实很令人赏心悦目。
“那么,在下与姑娘,可算是朋友了?”坐在神殿门口看着落日的时候,九尾狐问着。
“是。”疏影盖上斗篷起身。
“咦?”九尾狐微微一怔,起身跟上,“在下还以为姑娘会拒绝。”
“为什么?”疏影反问一句。
“呃……”要是说实话会不会被砍死在这里?走下石阶,望着在夕阳下一步一步染着金红斑斓的背影,终于还是笑了:“疏影,你其实很简单的吧。”
只是顺着遇到的缘而行,多像是这座雪山的脾气。只要接近了扎稳了根,不怕暴风雪的威胁,就能在这里生存下去,慢慢地蔓延枝叶,开出花朵来。可惜的是,会有多少人怀着耐心和勇气来接近这座看起来就很可怕的雪山呢?
疏影没有回答,于是九尾狐上前与她并肩,默然往山下走去。
时已入夜,她们绕到那株桃树前,在夜色中欣赏着桃花落尽最后的灿烂。这株百年桃像是明白自己结不出果实一般,花凋时芳香竟越发浓郁,落英缤纷如雨,缠绵眷恋着往来不息的风,又悄然坠入泥尘,再无声息。
难怪疏影会说这雪山上一草一木都值得敬重。尽力抓着稀薄的土,挣扎着扛过一年又一年狂风暴雪,即使无法繁衍满山也要使尽力气盛放属于自身的灿烂。
“真是美。”九尾狐染着淡淡的醺然,眼底映着浩瀚的星空,“这样顽强的生灵啊……”她晃了一晃手中的酒囊,大约还有半盏残酒,“赏你罢。”手掌一翻,残酒尽撒树下。
像是得了她的称赞,桃花的香气哗然弥漫开去,纷落的花雨飞扬在夜空下,随风舒卷回旋,有几瓣恰恰撒在九尾狐身上流连不去,淡淡的嫣红映了她面上酡色,一瞬间整张面容竟无端艳丽起来。
“哈,还知道是赞它呢。”九尾狐握住那几瓣嫣红轻笑,又看向坐在另一头正拂去半肩嫣红的疏影,忍不住摇头,“可惜如此星辰如此夜,你竟连酒也不饮。是不会么?”
“不喜。”疏影道,发现对方一脸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开口就是“下次……”,及时截断她的话头,“也不会去尝。”
“啧,怎这般无趣。”九尾狐重新坐了下来,“你又不是比丘尼,守什么戒律。”
疏影不答,只仰首望着飘落的桃花,和雪山之上星光灿烂的苍穹。
深蓝到隐隐发亮的天穹,银雪闪烁的连绵峰峦,无数星宿沉默地围拢来,寒风席卷着轻薄如纱的云,半掩的星光看得久了,竟在云纱之后将天穹染成一片片极深邃的色彩。
这一刻,有缤纷的桃花雨,有夺人魂魄的星光,有沉默不语的雪山,还有……坐在身边,与自己一起仰首静静欣赏这些的朋友。
这就足够了。
是说,春末的那一天九尾狐喝醉了,于是在饭馆里唱起歌来,热热闹闹地让馆子里所有人都拍着手叫好。然后从桌子上跳下来,一把拉住了站在饭馆门口采买肉干的疏影;不由分说,倒在她肩上呼呼大睡,拆都拆不下来。
九尾狐的醉大半是真的——若是作假,疏影肯定会把她丢在那里不管,交情也肯定完蛋;至于剩下那一小半没醉的脑子,全花在如何让疏影拆不掉她的手上面。
于是被当成麻袋扛了半天,终于知道了疏影住的地方在哪。
离开镇子不远的山脚下,既不特别显眼也不特别拐弯抹角的一座小屋。疏影把她往床上一放,就忙着去处理采买来的各种东西,半晌之后端来一锅子雪,在火上化了来给她擦脸。
原来她会照顾人。原本打算面对睡醒后一身狼藉的九尾狐欣慰地彻底睡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早上,被面疙瘩香气唤醒的九尾狐披散着一头乱发施施然往香气的方向蹭过去,睡眼惺忪,十分优雅地掩着唇打了个呵欠。
疏影镇定地望着她脸上睡出来的枕头印子和自动自发坐下来等碗筷的动作,心里暗暗作了个对比。
楼主睡醒之后披着发到处游荡的样子每个刺客都见过,当然是惊艳还是惊吓各人审美不同评判不一。不过现在面前的这一只……没有让她挥刀砍下去的冲动,应该就是不错的吧。
把人拉起来拖到水盆边,她自己回转身去舀了一碗面疙瘩端起就吃。九尾狐呆呆望了水盆里的倒影半晌,眼睛里才露出清明,自己动手抓起面巾洗漱完毕了,才走过去端了碗筷盛饭吃。
一碗酥油茶,简单的肉干,野菜和水煮面疙瘩,只放了点盐调味……说实话,疏影的手艺不好。好在火候掌握得不错,刀工也……不用说的好,吃起来也并非难以下咽。填了七分饱,九尾狐看了看开始收拾剩菜的疏影,想了想才问:“我是不是该去洗碗?”
“后院有井。”掀开厨房帘子的疏影丢过来这么一句。
那就是要她去了。九尾狐在心里稍稍挣扎了一下作为北陵琇的自尊之后,乖乖挽起袖子收拾起碗筷往后院走去。
“九尾狐。”疏影淡淡扬起眉睫。
“嗯?”
“重洗。”
“好……”姑娘你可不可以委婉一点啊喂!
疏影并不一直在家,九尾狐也不是天天往雪山跑。
北陵琇有自己的正事。
虽然她麾下的骑兵用西博边境的小城来练手已卓有成效,雪山女神的传说也知晓了大半,可是要倚靠这已经失传许久的神话来颠覆西博王族的地位显然是不现实的。
北陵琇打下几座小城的消息让王族很是惶惶了一阵。温临江培养的卧底们这时发挥了巨大作用,游说与流言很快将王族的注意力从“北珣帝姬犯边”转移到了“是不是有谁与帝姬勾结从而以城池作交换得到更大好处”上。
在本来就斗得你死我活的西博王族内部投一块这样的石头,激起的浪花何止千层。于是夏至刚过,西博最有兵权的王子被斗倒在朝堂上,一杯毒酒结束了性命,也将他的兵权瓜分了干净。
“王族是渣,将军倒是不错。”北陵琇很是宽慰。
那位被毒酒赐死的王子殿下原本有一支堪称铁骑的军队,兵权被瓜分的同时铁骑也被分得七零八落。几个王子的心腹将军也自然被牵连着砍了头,剩下的将士人人自危,军心自然涣散。
就在这当口,病重的北珣帝姬殿下乘着马车微服出外游玩将养,一个贴心的丫鬟竟被西博一位亲王看上掳了去。这下当然是捅了蜂窝一般,帝姬一声令下,北珣一支三十人的铁骑当天便如暴风一般冲进了那位亲王府邸,救了被关在水牢的丫鬟又拖出亲王殿下揍了个半死不活——动手的正是那个丫鬟的丈夫,铁骑兵的队长。而北陵琇拖着病体及时出现,阻止了队长将这位亲王不人道毁灭的惨剧。
目睹这一切的亲王府卫队长过去正是那位王子的部属之一。西博男儿慷慨豪迈,在听说现任主子掳人妻子的劣行时已然不忿,等到接下来一连串事件,更是让他觉得看到了真正应该归属的地方。
当然,在面对“背叛”这个严肃的问题时将军是犹豫了很久的。不过当温临江对着他忆苦思甜地谈起王子殿下为王族为西博如何如何,结果却如何如何;过去跟随王子是四方征战保家卫国如何如何,如今跟着这么个主子却是沦为欺压西博子民的帮凶如何如何;帝姬殿下病体难愈却为了手下冲冠一怒不惜开罪能救她性命的西博王族,收了那几座小城也未动子民分毫只是惩罚了那些作恶多端的王族旁支……
最后将军降了,顺手把自己还能招呼到的精锐部下一起带了过去。
这么好的人才不用来守城御边关,拿来当护院保镖使……这样的王族不是猪就是猪啊!!!听着这位名为桑吉的将军头头是道条理清楚的西博王族势力分析,北陵琇脸上在微笑心里在咆哮。
那位伤残的亲王已经被他的后台王族表兄接到京城去休养,他的辖地在新官上任之前则顺理成章被北陵琇收入囊中。慢慢在地图上画出已经得到的城池连成一线,北陵琇端起酥油茶看向一旁专心思考的温临江。
“先生,如今可是时机了?”
“殿下稍安勿躁。”温临江走上前扇指地图,点了点一座名为“珠莫”城池的位子:“要想让西博的民心对王族产生动摇,必须加上这一城。”
“之前那些……还不够?”要散播对王族不利的流言,只靠这些小城的往来客商……啧。
“那些是‘外人言’。”温临江羽扇轻摇,“动摇王族之位,西博本身才是关键。若是梵铃所查无误,殿下取下珠莫,就是西博王族名坠之始!”
第二十章
当初北珣王把北陵琇推到边塞来,名义上是“贬斥”,顺理成章地什么贵重金帛都不许带。造成的结果很坏——北陵琇没钱。
帝姬的名头让她能够养活身边一群人,但要说养一支能攻下西博的军队……对不起,这钱真没有。这使得北陵琇来到这名为“西塞”的边关后很是愁了一阵。
西塞是西博与北珣最长的接壤边境线,若是从此关出军插入西博都城,快马急行走只要六个昼夜,实在是非常不错的地利——只要她有一支奔袭如电的铁骑。
西塞虽然连结着西博,但当西博上一任国主为阻止别国僧侣传教入西博而宣布锁国之后,西塞与西博的边关贸易全面终止。所以靠边关贸易养出一支铁骑的想法,打消。
西博虽然锁国,但又却不愿让从其他国家来的行商贸易这块肥肉被北珣独吞了去。于是西博的军队跟边境的马贼匪帮通气合流,打起了零散的流寇战术。除了劫掠往来行商之外,更屡屡骚扰西塞军队照顾不到的边境部族。马贼行动机敏,等西塞军队赶到,早已劫掠得手扬长而去;也有西塞将领下决心剿灭,可是边境地图西博锁得死紧,蜿蜒复杂的道路根本就没有北珣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