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根本不喜欢那刁蛮任性的小心眼郡主,只是迫于她的部族悍勇,加上礼节迫人,现下又不能得罪了她,只有百依百顺敷衍着罢了。但是只怕那郡主对他上心,会要求父王赐婚,他的烦恼更添一层。
“唉,若不是她面容与你有七分相似,本王哪里会有耐性与她周旋这许多时日?”他似是无心的叹息抱怨,让沐湘晴陡然一震。
“殿下,我与她……真有相似?”她小心翼翼地,再问一遍。
“啊……莫要多心。”他着急得像是个说错了话的少年,“她哪里及得上我的小花儿美丽!在你面前,她不过是只乌鸦……”
“扑哧!”她笑了,为着他失了平日里风度的言辞——果然啊,只有面对她,他才会有这么孩子气的单纯天真,只有她才会让他这样无所顾忌,“殿下,我没有生气啊。我有办法帮你……解决这些烦恼。”
她的笑容扫去了多日的阴霾,灿烂明媚,像是看见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一般。
于是北陵瑛也笑了,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我的小花儿,教我如何离得了你?”
“那,就别再离开了啊。”她的声音含着一痕委屈,娇嗔无限。
北陵瑛轻笑一声,挥手落了纱帐。
西博雪山
那日疏影弹完一曲,静依然皱着眉摇头说她杀气太重需要勤奋练习,不然连首西博族姑娘的情歌都弹得像是铁马冰河,实在太丢她这个姊姊的脸。
然后静说,我给你六年时间去练习好啦。于是疏影明白,静的闭关之期到了。
寄身雪莲的静需要修炼涵养她曾经破碎的魂魄,闭关的时间也随着魂魄的愈合而渐长。一开始她能让疏影看见她的形貌,便是闭关了一年的结果;后来闭关了三年,再见到疏影时她就能用魂魄之体拿起物品,也能在日光下行动如常。她解释得轻描淡写,疏影却隐约明白,能在几年内做到如此,静便是非常有天分的。
静修炼与其说是为了成为鬼仙,不如说是为了养好魂魄好自保。毕竟,曾经做过神殿祭司的带伤灵体太容易招来觊觎,她并不想成为什么众生手中的法宝或者兵器——即使是已经死去。
静的身影伴随着风雪消失在一地雪莲之中,疏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守了整整一夜,直到日光初升,一朵雪莲徐徐托出花苞,被朝霞染成嫣红,她才收起长弓转身离开。
她走过鸦杀和祭司的坟前,下跪叩首,细细清理坟上的积雪;经过神殿,依然沉默不语地打扫、添灯,在神像前供奉上几朵盛开的雪莲。曾经这里会有一个身影慢慢出现,遥遥望着她身后的某个人,倾听他的思念。
不过已是曾经。
空旷的神殿除了莲灯中摇曳的灯花偶尔爆开的声响和她几不可闻的呼吸,尽是清寂静默。疏影最后仰首望了一望天花板上的斑斓彩绘,拉上斗篷,朝山下走去。
西博最近很不安定。
这是疏影把家搬到雪山脚下之后发现的。身为杀手,她嗅得出西博的风里带着隐约的杀伐血腥气味。
这天她来到村庄采买粮食,却碰上了闯进村来拖走年轻姑娘献给王族做奴隶的官员。疏影跟踪到荒僻处,隐藏了气息捡起石子作弹丸,给那几个官兵脸上开了果子铺落荒而逃。等她悄然离开,被救的姑娘们回到村子,没几日便有传言说荒道上出了路神,村人纷纷供奉。
既想在一地安居又不愿闲杂人等常来骚扰,那么稍稍立个威是很正常的。疏影很认真地遵循着楼主和鸦杀的教导行事,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这一次行动导致的后果在日后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
现在的疏影只是听着西博的传闻,并每隔一段日子就把这些传闻写成报告寄回易水楼——这是上一代楼主夫人留下的规矩。而事实证明,让易水楼迅速强大起来的众多因素中,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市井传闻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点。
最近一次,疏影寄回的是西博不安定的原因。
据说北珣的帝姬重病,想要以身相许求得西博医药救治——原本应该是西博与北珣联姻强国的大好事,可是西博皇室却迟迟没有行动。
这是疏影知道的所有。她不是负责情报工作的,楼主既然没有派下任务,她也就没有多少好奇心去查那位与她有两面之缘的帝姬殿下的算盘。
有心了解帝姬殿下算盘的,是此时送来了西博地图然后靠在大帐软垫上吃肉喝酒的北陵琅。而他带来的除了地图,还有一包西博的春阳鲜茶和西博王族此时头疼之事。
北珣帝姬病重,和亲为名求医为实。若是真娶了帝姬也治好了她,她自是春风得意——帝姬的身份摆在那儿,她面子上是和亲到西博,其实不过是招了个上门女婿,连嫁妆都不会少分毫,倒是西博得赔出去一堆彩礼,只怕是最后连性命都要断送在她手上;若是治不好她,北珣岂不就找到由头冲冠一怒兵马压境?
谁敢应下娶北陵琇,无异于引狼入室。因此西博的王子们互相推诿着,拿出了浑身解数斗得更加你死我活。
西博的宰相终于在王子们又斗死了一位之后想出了办法——探子情报表明北陵琇病得越发重了,每日里只靠独参汤吊命,水米难进,连随着她来的北珣大夫都纷纷告罪而去,显是病入膏肓。此便是机会。
于是西博派了使者每日里送来补品,附在补品里情真意切的一封文书翻译下来,是说王子们听闻帝姬殿下身子有恙都十分担心,因此纷纷拿出府中压箱底的珍物为帝姬补养,只盼殿下身子早日好起来。至于婚事,王子们很愿意等殿下身子大好了再谈,免得此时再扰了殿下的心神不利于养病。
将茶汤倾入杯盏的温临江听完了北陵琅的情报便嘻嘻笑道,他们这是打算拖到殿下病重亡故呢。如此谁也怪不到西博头上——反正他们送来的都是些补品,一味药也无。西博医术不传外人也是北疆规矩,帝姬殿下一日未嫁入西博,西博便派不得大夫来看诊。
这样西博皇室便可专心地窝里斗了。
“西博王族都什么脑子?”这是北陵琅听了狐狸小九家狐狸幕僚分析之后的唯一感想。
“怨不得他们脑子不好使。”北陵琇眼都不抬,拿起一张地图上观察路线,“西博地大却荒僻,物产也少,一直没人愿意劳心劳力来动他们。”要不是北珣的版图已扩张到了现在这般,父王也不会把她扔这儿来练手。
温临江放了茶盏提起毛笔,坐在另一张地图前细细勾画着接道:“西博自古便极为崇敬神明推崇神话。传说王族一脉是神明后裔,自然备受百姓尊崇,只要没有一道天雷下来劈死王族人,民怨再大也无人会想起还有推翻王族这事。”
偏安一地,百姓顶礼,内乱也无,长年累月这么下来……养尊处优的王族血脉欣欣向荣,人多了之后,不就只剩下王族内斗这一项乐趣无穷的活动可以打发皇室漫长的无聊时间了嘛。至于一致对外这种议题,勾心斗角惯了的王族成员们连想都不愿多想。
这样一颗熟过了头即将腐烂的果子摆在她面前,若不摘下,是不是太对不住自己?
北陵琇轻轻抚上西博地图,低垂了眼帘,端起茶杯品香落喉,淡淡一声赞。
“好茶。”
第十七章
宛族郡主向北陵瑛扶肩施礼,头巾下的浅色瞳孔映了日光,淡淡地亮着。
“宛族小国寡民,此番能与北珣结盟,多仰仗瑛亲王,实乃幸事。”
“郡主说哪里话。”北陵瑛负手而立,衣带迎风,端的是风采卓然,“大宛良驹名动天下,族长诚意至此,本王不过向父王据实以告罢了。郡主厚意,本王受之有愧。”
“亲王殿下不必言此。本郡主此回若非殿下相救,怕是必负父王所托。此恩本郡主铭记在心,定当厚报。”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北陵瑛才极是有风度地扶了郡主入马车。纱帘垂落,马队随着号角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奉歌城外。
“郡主为何心怀不畅?”递上水壶,贴心的侍女发问了。
摘下面纱的郡主轻轻锁着眉头,岁月在她面上留下的痕迹一笔一划,带着森然的气质。
“这回欠了北陵瑛人情,以后得加倍小心了。”
“我大宛已跟北珣结盟,无论怎样也有十年平安……郡主何出此言?”
“傻孩子,”郡主敲了下她的额头,“你看人的眼光还得练练。真以为北陵瑛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这回欠了他,难还。”
宛族国力弱小,子民贫瘠,若不是驯养良驹战马有一套,怕是早已灭了。当今乱世求存,族民们少不得顶着别国嘲笑四方依附。祖父与父王倒是豁达,早早地就教育族民,游牧为生流浪四方的宛族不需在乎国土,只要驯马的技艺能够传承,宛族便不会灭。
这回依附北珣,自是交出了不少族中良驹作为条件。于公,北陵瑛上下游说,总算止住了北珣朝堂中拒绝结盟支持直接灭掉宛族然后抢夺马匹的言论;于私……北陵瑛从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刺客手中救下她性命,让她平安从驿馆走到北珣王宫,当面与北珣王商谈,才真正促成了结盟之事。
这么大的人情,若是北陵瑛哪日要她偿还……
北陵瑛身上那些心思掩饰得可说是极好,虽不知他真实目的为何,但活了三十多年,她这宛族郡主的眼睛还是比年轻人要毒些的。这位亲王殿下若真有行动,那可不是借几匹战马就能解决的,最坏的情况……怕是要将整个宛族都赔了进去。
这年头,连随风摇摆的芦苇都做不成么?
郡主锁着眉头,再次陷入苦苦沉思中。
“楼主,沐湘晴死了。”
“哦?说说看。”
她闯入奉歌驿馆,意图刺杀宛族郡主,却被到驿馆迎接郡主入宫的北陵瑛发现,刀剑之下未能逃脱。现如今尸首已挂在奉歌城墙外示众,官府公告说,她是劫财的匪徒。
刺客事败身死,不论是剐是斩首,一旦示众都不会有人收尸。这是刺客圈子里的铁则——为了已死之人带累整个组织的事,没人会做。
楼主沉吟片刻,召来了乌娜。
“准备几日,等到风头过了,尸身也腐了,就把她的尸体带回来葬了罢。”
乌娜乖乖领命去做准备。她虽与沐湘晴有过仇怨,不过人既然已死,仇便该了。说到底,她虽是在易水楼做事,骨子里却依然是个寻常人,对江湖中所谓的恩怨仇恨看得并不很重。
乌娜看得开,楼主身边的美人却没那么好打发。
“为了个叛逆,也值得要小白花去冒险?”把玩着楼主一绺发,姿容俊秀的青年眯起凤眼。
“谁说我是为了叛逆?”摸一把他的下巴,楼主笑了两声,愉悦得很,“沐湘晴已经死了,难道咱们不该把清明雨的尸体带回来?”
如果不是沐湘晴,清明雨早该被郁苍他们带回来入土为安。这回,终于可以了却她的心愿。
她的身体,终于脱离了那个来历不明的魂魄控制,真正进入安息永眠。
“再说,”楼主悠闲地瞧着离开院子的乌娜背影,“可不是你一个会想着帮她。”
奉歌的天气已不如冬日那般寒冷,乌娜驾着马车来到城外时,挂在城墙上日头下的尸体已开始发出恶臭。陪她一同来的郁苍进城转了一圈,回来便告诉她等到晚上再将尸体偷走最好。
“不是用钱可以买下来么?”乌娜很是疑惑。不管什么罪犯,只要尸首示众,就是让家人出钱收殓尸体的意思——当然,这个世道下,还是有许多罪犯家人出不起钱,只能任由官府火化尸体。
“这次不行。”郁苍指指那些看守尸体的兵卒,“尸首都这样了,他们居然一点松懈也无,不寻常。”
这些卒子穿的是寻常差人服饰,可眼神、吐纳甚至站立姿势,仔细观察便可知晓非同一般。用这种高手来看守一个“劫匪”的尸首……推断片刻就知道背后有鬼。他入城打听,结果却发现这案子是瑛亲王亲自下令查办的。
于是郁苍心下雪亮。
入夜,乌娜将马车停在城外的小路边等待。两个时辰后,郁苍和几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刺客一同奔了过来,身上背着用布裹得密不透风的尸首。
一声清叱,乌娜打马而行,马车很快就掩入了夜色之中。
他们是怎么偷到尸首的,有没有因此染血,现在她不需要问。赶紧回到易水楼才是正事。
易水楼的刺客们对乌娜青眼相待,除了她的手艺,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极为懂事,明白自己有多大本事,不会自以为是地沾惹麻烦。
一路顺利地回到易水楼,楼主并未多看那具尸首一眼,挥挥手让郁苍将之带回堂内自行处置。只说了一句“这是清明雨”。
郁苍最终还是将她火化了,骨灰埋在冷袖坟前。
北陵瑛发现挂在城墙上那具腐烂的尸体已不是沐湘晴的时候,暗暗握紧了拳头。片刻之后又是温润的一脸笑意。撤了守卫回禀北珣王,道那具尸体已无用处,这些日子也无异动,想来果真是寻常劫匪。
于是这事就在北珣王忙于接收宛族战马的间隙中草草收场。至于北陵瑛府中少了一个姬妾的事,在众人看到他迎娶了朝中权臣族女的时候,都心照不宣地笑着恭喜,从此再不提。
权贵王族之家,这种事情本就寻常,不是吗?
“瑛王兄娶了孟尚书家族的姑娘啊。”北陵琇托着下颌思忖半晌,得出结论,“看来,咱们也不能老这么闲着了。”
温先生的小师妹,多么好的姑娘……喂了几天好吃的之后差遣她用神行术去打听一下奉歌的事情,完成得极为漂亮。真有几分将她收归麾下做个护卫的念头——可惜温先生护雏儿似的管得紧,她下不得手。
这个“下不得手”的深层原因,北陵琇拒绝去想是因为自己过往的那些个荒唐事。自然也就刻意忽略了温临江每每看到她给小师妹投喂时如临大敌的眼神。
咳,闲话少叙。温临江眼看着帝姬殿下身子大好还是很欣慰的,加上拖住西博王族的流言也十分奏效,如今在西博王族眼里,这个终日闭门谢客,安心养病拖命的北珣帝姬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迟早是要死的,他们自然乐得又回去进行内斗。至于帝姬这边的情况,那些个西博探子就不要拿出来丢人了,查到的情报都是假的,这边每日里要编织假象才是费脑子的事情。
北陵琅如今带着“婆娑”又踏上了旅途,只偶尔用信笺传递些消息。比起北陵琅的自在逍遥,帝姬殿下想必是厌烦了装病作假的日子,闲不住了。温临江摇摇扇子,坐到几案前与北陵琇开始细细研究接下来的行动。
雪山下的镇子在几百年前应该很大,但自从雪山女神的名被淹没在久远的时光中,神殿也不为人知以后,这座镇子也就慢慢衰落下去。到如今,只余几十户人家的小镇,偶尔会有牧人马帮赶着牦牛骏马羊群而来,歇歇脚,喝了水也就离开。唯一热闹的时候,是夏季的西博举行天神祭典,镇子上会沾些过节的气氛,燃起彻夜不灭的篝火,人们唱歌跳舞,也是姑娘和小伙子暂且抛开劳累的生计,互诉衷肠的求爱日子。
未到夏季,镇子上便依然冷清单调。
是说,这样的寂寥萧条,倒是合了她的脾气。采买了货物粮食,径自背起竹篓往回走便好。
刺客生涯过久了,渐渐地不爱与人交往,于是生活就简单起来。
这次颇有些意外。
卖灯油香料的那家铺子今日有喜,老板娘平安生下孩儿,于是老板喜不自胜,将店内酿制的青稞酒也拿了出来招呼客人。她正在这时上门买粮食,眼见老板高兴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