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说这些。”温临江笑了声,摇摇头把最后一勺汤药送到北陵琇口中,眼底掠过一痕自责,“此局惨败,临江亦有责。只怪我将殿下后院之事太过看轻了。”
“先生莫如此说。”北陵琇吞下药汁,苦涩的味道让她不由轻轻皱眉,“自满的鹰忘了窝旁有毒蛇,是琇识人不清,该有此祸。”
“殿下有此一言,临江甚慰。”温临江一笑,温文儒雅的面容上闪过激赏,随即放下碗淡淡道,“宫里传来消息,瑛皇子平息两国干戈有功,陛下拟赐他王爵之位。相信不出七日,便会昭告天下。”
“不出我所料。”北陵琇眨眨眼,慢慢开口,“这局棋,从我当日到他辖地便已开启。瑛王兄多年布局,连侧妃娘娘都……作了棋子。”
侧妃娘娘的死,如今看来,并不是后宫争荣那么简单。侧妃薨,奉歌城里唯一有资格有能力也不会因处理这次后事获得巨大利益的人非她莫属;而她忙于处理事务,便不会有心力关注巫阳与瑛王兄是否有异动,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一连串的局面展开。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当年对她有教导之恩的侧妃娘娘究竟是不是自愿参与到这场棋局之中。而瑛王兄没要她的命,想来是不愿在此时成为继她之后的箭靶。况且,“救”她一命,他的功劳才会更多,要换得王爵之位,更加名正言顺。
如今局面已然如此,她所有的,不过是……
北陵琇缓缓将眼光移到桌案之上,那卷诏书之中,隐藏着另一封父王亲笔信笺。
一年之内,拿下西博。
这是父王给予她最后的机会,而且她必须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条件下完成。
父王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以她现下局面,要想一年之内取下西博,最容易的法子便是先在边关收心养性,避过这一阵风头,然后嫁过去在西博后宫下功夫。
父王对她,从不曾宽容,也从不曾放弃让她走他所安排的路。可惜,她从不是个听话的女儿。
“先生,府中众人现下如何?”她躺了这几日,所见便是婢女哭肿的眼,所闻的是老总管痛心疾首的低声斥骂。心里自是有愧疚的,对于这些追随她多年的仆从。
温临江笑弯起眉目,顿时化去了方才一瞬的肃杀:“不得不说,殿下虽是年少荒唐又薄情铁腕,手底的人倒是忠心耿耿。”
“先生取笑了。”北陵琇微笑,衬着她现下虚弱苍白,竟是有了几分楚楚的味道。
北陵琇被抬上马车离开奉歌的那一日,脾气刚毅的老总管执鞭赶马,一个懂些药理的婢女陪在车里伺候,天际落下的雪絮絮绵绵,很快掩去了留下的痕迹。
据说,帝姬府里那些未获罪的婢仆早被脱了奴籍,官府牙子也不得买卖。他们自己收拾包袱,三三两两离开帝姬府后门,消失在那天的大雪里。
而北陵琇府上的侍卫们则是一路誓死追随,紧紧跟在马车后面沉默地向着边疆而去。
与西博接壤的北珣宁嘉关风头如刀,山川萧条。戈壁上稀稀落落挣扎出几丛衰草在雪里瑟瑟着。边塞小镇上泥土与石块搭建的房屋低矮简陋,更多的是各色帐篷扎驻在此地。军营就在镇子十里外,夜深千帐灯,守着宁嘉关高耸沉默的古老城墙,被雪压低了眉目,透出玄铁暗月一般的苍凉来。
北陵琇被边塞的官员接到了军营外的府邸里。说是府邸,也就是官员们为了她赶制的一顶大帐,舒适自然不能与奉歌帝姬府相比,但裹着狐毛披风还无法起身的北陵琇只是冲着那几个惶恐的官员笑笑,道声谢便安然住下了。
少年时仗着自己本事容貌都不差,使过几次性子,跟父王或嫔妃们要过些奢华之物。自然便有传言夸大了传出奉歌,说她恃宠而骄刁蛮跋扈。想来这里的官员亦是如此想……哈。
温临江拂去一身雪花踏入帐内的时候,北陵琇勉强坐起来,清减不少的面容却是更显锋锐,见着是他,微微一笑招呼人来沏了热茶。温临江笑称谢,盘腿在毯子上坐了,徐徐说着此地风土人情,兵备将领。
他比北陵琇早行一日,自然是带着那二十个探子离开的。加上没有马车负累,竟是比北陵琇早到了数日。数日之间,足够让探子们将此地摸个清楚明白。
一盏酥油茶尽,北陵琇轻“嗯”了声,眼睛里渐渐就有了寒光闪烁,“此局虽败,却还未尽。”
“殿下英明。”温临江笑了起来,儒雅如玉。
北陵瑛是在院子里的赏景小亭里找到沐湘晴的。
“我的小花儿,怎么这么不高兴?”揽人入怀,柔柔吻开她紧皱的眉头。
“爷……殿下明知故问!”想起他已是亲王之尊,沐湘晴少不得改了称呼。
“哦?”揽着她往铺好的墨貂裘上坐了,北陵瑛细细思索片刻,一笑了然,“我的小花儿不喜欢侧妃的名分?”
“名分什么的我才不在乎!”沐湘晴差一点哭了出来,“殿下该明白的!我在乎的只是殿下你而已!殿下你不是说过吗?那些……那些女人都是……”
“我没忘。”亲一亲她水光潋滟的眼,北陵瑛的笑容很快便让她红了面颊,“乖,我怎舍得让我的小花儿无名无分地跟着我?可是你要明白,正妃那个位子,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坐的。所以我一直把它空着呢。”
“……那要什么样的女人,才有资格?”几乎是堵着气的,沐湘晴问。
“这个嘛……”安慰地吻了吻她的唇,北陵瑛的笑容仿佛带着令人沉沦的香气,“我的小花儿既不是闺阁小姐,也不是世家贵族,可是却有那些贵族小姐望尘莫及的真情哪。若是父王执意要我定亲,真真为难……”
沐湘晴的心瞬间冷了一冷,握着他衣袖的手指也不由颤抖起来:“殿下……你将来……是不是一定要迎娶一个贵族千金?”
“莫哭啊。”北陵瑛摇摇头,“逗你呢。安心,我早为咱们打算好了。附耳过来。”
用上所有人脉,尽力为她造一个落难贵族的身份,让所有人无话可说。他现在能办到的,便是如此。
这法子若是成了,将来我请求父王赐婚,他就算派人细查你的身份也应付得过去。那些宫里的密察使再厉害,你也不用怕……真查出来了,大不了你我私奔了去就是。当初我便说过,有我一日,便不会再让你去过那种杀手日子,你只要安心做我的小花儿就好。说完,北陵瑛怜惜地揽着她,为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殿下为了她,竟要做到如此地步。可是殿下一片苦心,卧薪尝胆这许多年才换来如今的王爵之位,怎能为了她再落魄一回?
她的身世……其实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没有过去的那一段……只要不被查到易水楼的那一段就好!
想起易水楼和楼主,她生生一个寒战。
以楼主的通天耳目,不会不知是她杀了冷袖……这么多日还没有刺客找上门,一定是楼主想要她担惊受怕,不能安心度日。她不能再这么提心吊胆下去了。
易水楼是缠在她身上让她不得自由的恶毒荆棘,她每每想要往前一步,都会让她鲜血淋漓苦不堪言。如今,她好不容易逃脱了那座牢笼,取回了自己真正的名字,终于能用“沐湘晴”这个身份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甚至得到了苦苦追寻的爱情,她绝对不要放手!
那座杀人不眨眼的易水楼,早就不应该存在不是吗?那个地方,不过是制造人间悲剧的地狱,那些杀手,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
抚上骤然急跳的心口,她静静扬起唇角。
我知道,我知道,清明雨。其实,你也很想杀掉她对不对?你留在这具身体里的记忆我看了无数次,我很清楚……你最恨的就是那个影,她夺走了你的武器,让你输得那么丢脸!
可是,我不会像你一样,碍着什么同门不得相杀的规矩不敢动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就为了一个外人,连双生姊妹都可以杀手相对。那这一回,就让我替你……不,替我自己,把属于我的东西统统夺回来!
“殿下,”走进书房,沐湘晴的笑容夺走了北陵瑛的呼吸,“你不用再为我的身份担心了。”
她能做到的,就像那些书里跟她一样命运的女主角一样,凭着自己的力量斩断所有阻碍,然后,获得真正的幸福。
第十二章
每一年的立春之日是易水楼全体杀手回楼里集合的日子。至于原因……每年都不同。例如去年便是比试切磋,最后疏影拿下了那把弓。
若是要将易水楼一网打尽,还有什么日子比立春更好?
从沐湘晴口中得到消息,北陵瑛思索一夜定下了挥兵易水楼的计划。第二天一封密折呈上,详细说明易水楼虽是在北珣境内,但杀手者收金买命,并无对国之忠。若是能将易水楼收归朝堂,则可作一枚极好的棋子,从此也无后顾之忧。
显然,北疆最好的杀手组织从此忠于北珣朝堂这个未来让北珣王动了心。一支铁骑强弩百人队不几日便被调配出来待命。北陵瑛委派府中幕僚总管作为军师,沐湘晴随军为向导,自己则被北珣王召进王宫处理北陵琇留下的些许残局。
只要自己没去,拿下易水楼的功劳便有大半得归于领队将领,也就不能借此与其他亲王竞争什么。北陵瑛对自家父王打的算盘很是清楚,微微一笑接受下来。
父王想要保持朝堂势力平衡,也不想他锋芒露得过快让其他亲王按捺不住做出像珺王兄一般的蠢行给北珣找麻烦,他自是领受。
为了不被易水楼不知潜伏何处的探子知晓军机,强弩队制定了强硬的保密纪律。只称是有小股乱党逃窜,因此派出军队——连这个消息都只有品级高的官员才略知一二。自然,总管和沐湘晴都换了身份,对外称是密报乱党所在的知情者才能随军。
出发前夜,北陵瑛与沐湘晴依依惜别一番,第二日清晨亲自为她改了男儿装扮才让她登上马车前往军队,临行前还不停嘱咐跟在马车旁的幕僚总管要仔细伺候着。马车里服侍沐湘晴的婢女见她好容易收了帘子绯红着脸儿坐回来,不由絮絮欣羡道瑛殿下对她果真极好,她伺候了许多美人也不见殿下如此上心过。听得沐湘晴一张芙蓉面更是云霞满布,一路上心情都甜得似蜜一般。
就在军队朝着易水楼前进的时候,北陵琇的伤终于愈合大半,能够下床走动了。不过,边塞官员们派来的军医问诊之后说,为防万一,帝姬殿下还是要多多静养才是。于是她每日还是有两三个时辰是坐在榻上处理些琐事度过的。
这一日难得露了日头,阳光晒得整座大帐都透出暖意来。北陵琇正打算出帐透透气,却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婢女见她眼色一递,忙忙出去询问情况。片刻后只听婢女慌乱的阻挡,显然没挡住,那穿着一身镶金边大袖长袍的人已掀开帐门绕过屏风大喇喇踏至她眼前,身后婢女追了过来不知所措。北陵琇叹声气,脱了斗篷重新坐下正色道:“奉茶。”
热茶奉上,北陵琇看了眼一脸担忧的婢女,微微笑道:“退下吧……别到处嚼舌头。”
这话一出,本想去搬些救兵的婢女只得乖乖撤了念头,扶肩施礼退出大帐,想了想终是不甘心,一转身便朝着温临江所住的帐篷去了。温临江听了微笑一阵,安慰她两句,道殿下自有主意,他立马去看看情况,婢女才算安下心来。
再说大帐之内,北陵琇眼前的人顺势坐到她所指的软垫上舒舒服服一靠,翻手拔出腰间匕首脱鞘,寒光一闪刺得刚进来的温临江眯了眯眼睛才整袖施礼:“卑职有礼,琅殿下贵体安泰。”
“得了吧,只会唱赞歌的金丝雀活不长。别在老子眼前整朝泉那套。”北陵琅长腿一伸,不无鄙视地一个白眼,伸手抓起北陵琇桌案上盘里的梨开始削皮,只见匕首几个回转,黄澄澄的梨皮便落了下来。他啃了一口才打量一下北陵琇道:“我说小九,你这是狐狸让兔子骗进陷阱了?”
“兔子是狼教出来的。”北陵琇笑笑,“前两日就听说‘婆娑’到了此地,琇正想去给兄长捧捧场呢。”
“你给我好好歇着吧。”北陵琅又啃了一口梨,见北陵琇面上还是波澜不惊,总算略正了脸色,“父王把你流放到这儿,是想取西博?”
“兄长英明。”北陵琇端起茶敬了一敬,点头。北陵琅细问了几句,北陵琇不愿多言,温临江便淡淡道出她此时少兵寡权,一年内拿下西博着实有些困难。北陵琅想了一刻,狠狠翻起白眼喃喃“老爷子怎地还想着把你嫁出去,越发固执了,牛性”。北陵琇静静打量了下北陵琅,不无可惜地道:“父王心意,果然还是兄长最清楚。”
北陵琅哼哼两声,把啃得只剩核的梨一扔擦擦匕首收起来:“废话,不然当年老子急着让你帮我跑啥?”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母亲当年的一场比舞论胜负之后并不是相忌而是舞者间无言的惺惺相惜,于是更没有人知道北陵琇年少的放肆胡闹是从八岁开始的——戴着年幼无知的面具在宫里跟对她母妃不敬的妃嫔胡乱厮打,推翻烛台引起火灾和骚动,掩护了北陵琅的离宫出走。
也是从那时起,北陵琅与北陵琇缔结了秘密同盟。而这个同盟最好的外壳,就是她在一日,对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琅王子就九牛拉不回头。
“哈,”北陵琇笑了,慢慢低了眉目看着手底的热茶,一痕遗憾悄然流露。她低声道,“父王那时便已想立王兄为储君。琇想过,苍鹰飞万里,只愿意在凤凰面前低头。王兄若是为储君,琇是甘心俯首称臣的。”
“哼,这点你倒真像老头子。”北陵琅抹抹脸咕哝,“早跟你说过,那位子绑得人气都喘不过来,老子要的是天大地大,才不稀罕金笼子。”他太爱自由,也早早地发现自己那些所谓的才华让父王看重。既然不想做个对北珣的未来不负责任的弃位君王,那就只好在一切尚未发生时先抛了再说。
至于至今虚悬的储君之位和勾心斗角的争夺局面,那就……不关他的事了对不?
瞧了眼面色淡然的北陵琇,北陵琅再一次感谢当年的自己的独到眼光。
对那个位子没兴趣不代表他想在日后被不明不白地猜忌然后找麻烦。北陵琅很清楚自己离宫前留下的问题中最麻烦的便是那群对他期望甚高的臣子,这是让每一个未来储君都无法安心的存在。于是他很快决定,得找一个最合适的人来分散这群大臣的注意力。
慢慢长大的小九,非常合适。
同盟至今,小九为他在父王面前悄无声息地周旋多年,让父王没有办法分心去阻挠他的“婆娑“日益壮大;而他则用一次次的精彩演出,让那些原本一心巴望他回到朝堂乖乖做个优秀储君的臣子渐渐死心,然后转移目标把筹码押到更有前途的人身上——例如小九。
看着开始和北陵琅商量如何解决眼下难题的北陵琇,温临江不由想起过往。
那时的北陵琇尚未被封为帝姬,年少气盛,凭着容貌才华过人便锋芒毕露四方招摇,少不得惹出许多祸来要他去暗中周旋摆平。他虽是屡屡困扰,却也觉得这般刺激的日子十分有趣。直到接连有王子被封为亲王,奉歌开始暗潮汹涌,一次暗斗竟牵连了一位无辜大臣,全家三十余口被斩,二十几人流放为奴,与那位大臣有数面之交印象颇好的北陵琇知晓后闹上朝堂要个公道,却因势单力薄反被咬了几口,北珣王一怒之下将她关进铁牢,吃了不少苦头,也让他游说各方求情几乎跑断了双腿。
从那以后她总算知道了要在朝堂讲公道什么才是重要的。出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