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话,我就过去了?”
走到跟前,周闻伸手拍了拍钟来寿的肩膀,手滑过他耳侧,心里一紧,许是前一夜湿着衣服躲在车上冻着了,偏偏在这荒郊野地里,发起烧来。跟以前一样,一张小脸烧的通红,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软的像面条一样。
周闻拖着瘸腿把他扶到火堆边躺下,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野地里没有盛水的器物,他只好含了泉水回来,再哺给来寿。来会几趟,又浸湿了自己的亵衣,叠成方形,给他敷在头上,等着天亮。
钟来寿睡得很冷,无力的紧了紧双层的衣裳,火堆不知何时挪到咫尺之近,可还是很冷,睡觉也睡的很浅,时断时续,却怎地也醒不过来。
恍惚间,似乎有人拿着冰凉的湿巾擦着额头,就像五岁时,刚跟着爹的那年冬天,他们在某个村子的大婶家里借住,钟从德就是这样帮他擦着额头。虽然不管裹多厚都冷得打颤,但毛巾一碰到额头就有丝丝清爽,舒服的紧。
他总是问:“爹,你是不是着急回北京?”
钟从德就会用一只柔软的手抚着他的头发,手不是很暖,有些薄茧,却很舒服。“你崔伯的家人都去了,我赶着回去告诉他。”
“对不起……”
“傻孩子,生病又不怪你。你是小孩,他是大人,你崔伯会照顾自己。”钟从德笑着背过身,把已经温热的毛巾又浸在冷水里。
身体象火烧一样,钟来寿睡得不踏实,似是而非的片断迭踏而至。
钟从德再转过身来,苍老了许多,鬓角也有了许多花发,外面雨帘如柱,他手里捏着片信笺,偷偷抹了一把泪,那是郑老爷刚刚差人送来的消息。
来寿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想上前说,都是他的错,若没有他,崔伯不会连尸首都找不到。爹的那只柔软的大手,却又扶上他的头,没有说话。
来寿忽得想起什么,扯住那只手,又想说:“爹对不起,是我弄丢了你的宝贝,我会抢回来,你要等我。”
那张脸堆满了笑意:“傻孩子,不是你的错,你用不着为这个内疚。”
“可是……”
“你真的喜欢?”
来寿有些不明白。“啊?”
“你中意,啥样的爹都喜欢。”
钟来寿心惊,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手上一滑,那身影还是像雾一般就这样逐渐淡去。欲要追,低头看到双腿陷在泥沼里,挪动艰难。他在冰冷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怎么挣扎都不能动弹分毫。眼看就要没了头,又一双手把他拉了出来,来寿定睛一看是周闻。
周闻拉他起来,猛的把他搂在怀里,说道:“若你来找我时,我在武昌,现在在你身边的会是谁?”
钟来寿一怔,为难的想要说对不起,但嘴里又干又粘,张嘴只能吐出气来。周闻似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一样,一边叨念着“只要你记得我”,一边抚着他的脸就吻下来,伴着那吻还有苦生的汁液流进嘴里。来寿挣了挣,却吐不出来,轻轻咳了两下,咽在微肿的喉咙里。
“为什么?我一见你就喜欢你了。”周闻自顾自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却一直无法出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用说也知道该怎么做。”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旧晕晕睡睡,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好似棉花一般在空中漂,周闻始终扯着他,不让他摔到。
钟来寿一转头,忽然看到卢约理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站着,他高兴的伸手去够,怎么都够不到,喊也喊不出声,冰冷的眼神里看不见底,他有些惊慌,被死死的禁锢在一个怀抱里。
又一个吻覆在无力的唇上,看不清是脸,他只能被动的承受着,味道比前一次还要苦,苦的舌头都麻痹了,恍惚打断了梦境,让他沉入脱离不开的混沌。
又一次,却是温水,还有甜丝丝的味道。
一片柔软温热的毛巾敷上来,从脸面到耳根,又滑到锁骨胸膛,细细的擦拭着。
野地里待的久了,一身汗污,这么一擦有说不上来的清爽。钟来寿迷糊中舒服的蹭了蹭软枕,四肢都放松开来,配合着毛巾的走向摆出个大字。
替他擦身的人似是无奈的嗤笑了一声,抽出毛巾,用热水涮了涮拧干,又擦上小腹,在胯骨上流连转而探到□,似是有意的。毛巾的纹路刺激的整个人一抖,挣扎着侧身躲避,那毛巾却不依不挠追上来,钟来寿本能的抬起纸片也似的胳膊去挡,一来二去演变成了追逐嘻闹。
钟来寿在昏迷中用不上力,发出哼哼的声音。有了蜂蜜水的滋润,喉咙发声更顺畅,弄得急了,呓语脱口而出:“不要!……周大哥……唔……对不起……”
毛巾在原处一滞,随即抽出去,涮得热腾腾的又伸进来,替他擦了手脚双腿,然后塞了塞被角,起身离去了。
一切又归为寂静,头仍旧晕的厉害,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暖和踏实,没再做乱七八糟的梦。
“来寿他,怎样了?”看见门开,周闻撑着床坐起身,问道。
卢约理随手关了门,把药箱放在个条案上打开,然后洗过手,走到周闻面前,伸手拆开绑在腿上的碎布。
周闻没戴眼镜,走到近前才看见,卢约理铁青着一张脸,查看他的腿伤,嘴闭的紧紧的。冰冷的态度让他很气,高声说道:“喂!我在问你……呵……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周闻不禁叫出声,接着就咬牙挺住。
“再乱跑,恐怕就要节肢了。”卢约理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拇指按在伤腿上,从膝盖往下捋,“应该只是旧伤引起的骨裂。吃点药,静养半年,不会有大妨碍,只是好了以后也也尽量不要再动武。”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取了条毛巾,蘸着凉水将腿擦净,消过毒,扯过条绷带将竹片又绑回去。做完一切,卢约理又洗了遍手,转身要走,没料周闻突然又坐起身,够不着衣领,揪住他的衣襟,重重一带。卢约理失衡,衣领被制住拉回床边,抛出一个愤怒的眼神。
“卢约理,你必须说清楚!”周闻要着牙说。
卢约理仍旧不答,伸手打在周闻的麻骨上,周闻一松劲,衣领滑了出去,却用另外一只手扣住打来的手腕,往床内侧带。卢约理被床边卡到了大腿,险些没有站稳,就见周闻的掌已从侧面飞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擒住了那掌,两个人同时栽倒在床上,扭成一团。
“他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周闻吼道,眼睛快冒出火来。
拾陆:泡饭
“他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周闻吼道,眼睛快冒出火来。
再怎么气愤,卢约理毕竟还是个医生,扭打之中念着避开周闻那条伤腿,但显然还是占了优势。
“周闻!”他吼道:“别以为你现在伤了,就什么都由着你!”
知道晋子和翁先生都出门打点食住了,没有别人在,周闻说话也不用有什么忌讳。
“人也给你带回来了,让我知道又能怎么样?”
“哼,怎么样?”卢约理的脸黑下来。“我一直敬你是条汉子,我信你,也遵守约定。咱们协议归协议,但你再敢碰他一根毫毛,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周闻突然卸了劲儿,任由对方卡着脖子,人却失了魂一般笑起来。
“碰?原来你在意这个?哈哈哈……”周闻艰难的换气,笑得险些岔了气,看起来十分反常。“我们赶到的时候,有个混蛋正在非礼他,我毫不犹豫的就把他干掉了,说起来咱们在刀尖上过了那么久,却是我生平杀的第一个人,哈哈。”
卢约理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听他又接着说:“然后我们找遍了出城的道儿,发现都被他们埋伏了,于是我带着他冒险游过江,遇到个没阴德的送尸的伙计,困在那鬼地方。说实在的,若不是我伤了腿,他发着烧,我还真希望你们永远都别找来。”
卢约理哼了一声,扼着脖子的手没有松开。
“碰他,你能怎么样?水是我嘴对嘴喂他的,食物和草药也是,他一直害冷,也是我抱着他帮他取暖,我们还……”
一拳落在脸上,打断了说话,周闻脸一侧,嘴角渗出血来,他自己却毫不在意,伸手抹了下血迹,还继续说:“我生平最讨厌你们这些富贵子弟,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哈哈,真可笑,我一直护着他,帮着他,就怕玷污了他,怎么就被你先下了手,我怎么会输给你这种人。哈!”
他依旧侧着脸,也不正眼看卢约理,望着一侧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落寞。
卢约理忽然心里一软,不知道该说什么,缓缓收回举起的拳,冷着脸松了手,将周闻重重的甩回到床上,转身要走。听见周闻又开了腔:“他不过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也没上过什么学,他过不了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生活。你把他当什么,嗯?下人还是私养的小唱?你想过以后么?你顾过他的感受么?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他做了什么?”
问题一口气问出来,对着的背影微微一顿,没有回答,径直向房门走去。开了门,又停下来,答非所问的说:“烧已经退了。”
周闻仰面躺在床上,深深的叹了口气,仿若想把五脏六腑都叹个干净。
钟来寿一觉醒来,是个下午。
屋子还挺新,白墙上贴着深色的木围,家具有新有旧,窗帘也体贴的合着。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别院。
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眨眨眼,挣着想坐起来,才发现手被紧紧的握着,寻着臂膀看过去,床边藤椅上,卢约理正歪在椅背上打盹。钟来寿不忍叫醒他,保持着姿势没敢动,挡不住心里甜丝丝的涌上来,浑然不觉的望着出了神。
前些日子为了乔装,蓄的胡子还没刮掉,打成小卷铺的整个下巴都是,几乎包住了嘴唇,显得俊削的脸有种更加成熟的味道。钟来寿小心翼翼的跪在床边,伸出手去触摸那些卷毛,搅动了几圈,卷在指尖上,觉得十分有趣。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让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一个不留神手指却被咬住。要惊呼,但嗓子只能发出哑哑的声音。
“你醒了?”
卢约理把那只淘气的手也紧紧攥住,站起来凑到跟前低声说话:“醒了就不安分。”
“啊,我睡了多久?”声音还是嘶嘶的。
“从昨夜到这儿起,你一直睡着。”
卢约理俯身吻起那有些发干的小唇,把整个消瘦的身躯又压回到床上,一边扯了被角为他又盖好。
“应该是晋子送饭过来了,你病刚好,乖乖躺着。”
他直起身,唤了声“进来”,眼神却总不离钟来寿那红扑扑的小脸蛋。
晋子端着个托盘推门进屋,一股香味也跟着钻了进来。
“二少爷,来寿醒了?您算的时间可真是刚刚好。”
把一只砂锅和一只空碗放在旁边的桌上,晋子又说:“哦对,刚刚出去有点情况,翁先生急着找您商量呢,这里我来照应吧。”
卢约理嗯了一声,嘱咐了几句,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出了屋门。
钟来寿早就饿坏了,坐起身,披上外套,接过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碗里说不上是汤是饭还是粥,他知道南方特有的做法——泡饭,将蒸熟的饭和在汤里,做时简单又快捷。只是那汤却是用鸡汤熬的,又和了些切碎的枸杞,鸡也小心的拆了骨,只留了鸡蓉在里面,又经过熬煮,米都糯得成了糊,十分好入口。对好几天没有正经进食的人来说,倒还算是十足的美味。
一碗就见了底,立刻就感到身上灌进了力气,后脑也渐渐渗出汗来。钟来寿抬头见晋子目不转睛看着他,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抹抹嘴笑了笑。
“好吃么?二少爷可是一早就熬上了。”晋子接过碗又盛上,说。
“嗳?约理他……下厨?”钟来寿有些吃惊。
“确实是头一遭,哈哈,卢老爷在世的时候,也没这么好福气呢。”
晋子撇撇嘴做了个鬼脸,这让他更加脸红,奉若珍宝般捧起碗,赶紧换了个话题:“嗯……晋子哥,咱们这是到了哪儿了?”
“咱们现在在宜都,记得么,坐船的时候还路过呢。”
“啊?那我们岂不又退回去了?”
“是啊,倒是离你们落难的地方不远,亏好那天我折回来,正看见你们跳江逃生,立刻就赶去通知少爷他们,走小路去了江对岸,怎么都找不见你们。二少爷都急死了,对我可是好一顿骂呢。谁知你们乘了车奔南走了,幸而周先生在周围留了好些个暗号,翁先生一眼就识得,我们才能找到你们。”
钟来寿低下头,无意识的搅动碗里的饭。“又是我连累你们……啊对,周大哥的腿没事么?他伤着腿怎么还能去做暗号……”
晋子倒是知无不答:“二少爷说他伤了腿骨,带起了旧伤,就是硬养养倒也无碍,就是不能再跟人打了。啧啧,那会儿你是没有看到,周先生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真没想到旋风腿耍起来,好厉害呢,青帮那几个人都不敢近瞧。唉,真是可惜了……”
不知有什么在心里翻江倒海的冲撞着,钟来寿一阵难过,没再问什么,默默的埋头吃粥。
晋子倒也配合,不问便不说话,看着他把粥吃完,把东西收拾好,便也走了。
一会儿晋子又进来,喂他吃了药,他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醒时,已经到了傍晚,窗帘拉开,卢约理正脱了外套,往老旧的衣柜里挂。夕阳的光打进屋内,人和家具都镀了蹭金黄,有种说不出的静谧。
他转过头,见钟来寿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床边,双手撑着身体,把头固定在枕头中央,俯身在额上烙下个吻。
“嗓子也好些了么?”
钟来寿清了清嗓子,不那么涩了,点点头,勾了个笑给他,又耷下来,平静的看着被面的花纹。
“想喝水么?”
钟来寿又勾起同样的微笑,点点头。
水只喝了半杯,卢约理把瓷杯放回到条案上,没回头,望着墙问:“你怎么,不太高兴吗?”
钟来寿慌忙摆摆手,“啊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周大哥……”
“以前你没说过……”卢约理不易察觉的身形晃了一下攥了攥拳,又坐回到床边,“你原来跟他很熟?”
钟来寿垂着眼,一面无聊的用手指描绘被面的花纹,一面说:“嗯,我们是街坊啊,当然熟了。他不常出门的,爹身体不好,我出工的时候,周大哥就一直帮我照顾他,有时候也会来教我写字读报。他人很好,所以我们……”
他一直说,猛然抬眼看见卢约理面色有些白,倏然止住了话,试探似的唤道:“约理……?”
卢约理转而没事样的笑笑,前言不搭后语说道:“你歇着吧。”又塞了几片药给他,嘱咐他饭前吃下,逃也似的出了屋,撇了他一个人在屋里。
两人重逢本是个好事,可是因为生病还是怎么的,这一天,钟来寿忽然觉得晕晕的,仿佛有乌云压在头顶,一层又一层的叠在身上,混混沌沌的。有东西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戳也戳不透,还有东西飘忽在空中,抓也抓不住。
晚饭又是晋子送来的,钟来寿机械的吃药吃饭,晋子走了便没人再来打扰他。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们租住的房屋大概离繁华地段还很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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