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梦中的吧。宋云宁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这是你今日的工钱。”秦可欢把一包碎银子放在周小四手里,意味深长地说道,“记住,不管什么人问起,你都要说什么都没有看到。既然是苍原大师把你推荐过来的,想必你也是足够聪明的人。”
周小四收了银子,点头道:“我知道了老板,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周小四离去后空空的后院,秦可欢冷笑道:“不过是封乾的走狗,也敢在暖泉镇放肆。许知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阴谋伎俩。你那点儿雕虫小技,还入不了我秦某人的眼。哼!”
周小四揣着一包银两,在如迷宫般的暖泉镇七拐八绕,但丝毫没发现自己身后不远的一个红色身影。
“奶奶、奶奶我回来了。”一进屋,周小四就高兴地喊道,“今天老板又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诶。”
应声而出的,居然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虽是一身朴素长裙,却也让这女子穿出另一番韵味。那深邃、清亮的双眸在看到冒冒失失的周小四后,闪过一丝欢喜。待周小四扑进自己的怀抱,女子才抹去脸上那一片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如寒夜般的冰冷:“追踪我家四儿到此的人,快快现身吧。”
红衣女子翩然现身,幽幽叹道“苏苍原,我说我几十年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这个乌龟都不想放屁的破地方来了啊?”
“笑一笑,你怎么会来这里?”
第十五章
清晨的阳光带着寒夜的几分萧瑟,虽然耀眼,却几无暖意。
宋云宁睁开眼,小池那稚气安然的睡颜毫无阻碍地映入眼帘。因为迎着光,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耀眼光芒。
池应睡的很熟,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好像做了什么美梦。
梦?
宋云宁心里“咯噔”一下,却想不起昨夜额间那温润的触觉到底是真的,还是一个糊涂的梦。
只不过好端端地,怎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宋云宁悄声下床,来到卧房外的小客厅。昨夜提前打的水,经一夜寒冻,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冷毛巾敷在脸上,暂时压住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
床上那熟睡的小家伙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宋云宁想了想,决定下楼交代一下,以免待会儿不知事的伙计上来吵醒了她。
那么大的起床气,吵醒了还了得?
刚下楼,就看见门口围了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帽上插着孔雀翎的暖泉捕快也隐约可见。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不留客栈的的正门外,散落着一堆尸块。倒不是说死了很多人,经过捕快对尸块进行整理后,一句残破不堪的男性尸体展露在围观者眼前。
暖泉镇昔日最热闹的地方今日却因这碎尸成了众人聚集的场所。
“哎,这男的不是郝镖头吗?”一个人仔细观察那尸体之后,大声说道。
死者的四肢和头部被人用利器与躯体分开,大概分尸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所以断裂处也没有太多血迹。死者的衣服和面目虽然残破,但只要仔细分辨,还是能够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那人一讲,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可不是嘛,那皓景龙威镖局独有的衣服款式,和死者脸颊两边的洞,几乎就能让人断定,这尸体就是昨日在不留客栈滋事的郝五。
“会不会是郝五昨夜去找那少年报仇,结果仇没报成,连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了?”人群里又有人揣测道。
本来还在翻看尸体的一个捕快闻言“腾”地站起身来,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出了说话的那人:“什么报仇,找什么人报仇?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那捕快个子不高,却轻而易举地提起了说话人的衣领。
旁边的两个双胞胎捕快见她的此番行径,头疼地劝道:“傅大小姐,您这样是在毁我们暖泉捕快和您的形象!形象!”
众人眼中的“凶悍”捕快,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黝黑但清秀的脸上一双明眸闪烁着凌厉的光芒,直叫那多嘴的人告饶道:“姑奶奶,您先把小的放下来,小的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之觅带着两个捕快风风火火地冲到三楼小儿给他们指示的房间,推开门一看,房间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人。
女捕快退出房间来到了隔壁。
门虚掩着,应该是有人。
傅之觅见状就要往里面闯,但身旁的捕快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大小姐,为了重塑我们暖泉捕快的形象,您一定要礼貌一点。敲门,先敲门。”
女捕快不耐烦地用刀柄狠狠敲击门扉,并无人响应。旁边的捕快只能无奈地瞪眼敲着自家暴躁的大小姐,一脚踹开了客房的门。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门后居然有人。
是一个摸样稚嫩却满脸怒容的俊秀少年。
池应看着这一帮形色各异的人,垂在身侧的长剑在阳光的映射下,冷冷地闪着光。
“你们,想找死呀?”
“傅捕头您走错了,这不是那少年的房间!”周小四气喘吁吁地跑上三楼,正好撞见一帮人大眼瞪小眼的一幕。
天哪!刚刚听老板嘱咐说总督府的千金是个任性又难缠的捕快,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准备,这总督千金就和客人杠上了。
这不留客栈的客人要么是家财万贯的商人,要么是把脑袋栓裤腰带上的佣兵。走南闯北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地方上的官员。不管是客人也好,捕快(特指傅大捕快)也罢,无论哪一方耍横,结果都将是在这不留客栈上演一出难以收场的闹剧。
远远望见了那陌生少年和傅之觅绝称不上温和的脸色,周小四就觉得眼前一黑,很想抱头痛哭。怪不得老板会开那么高的月钱,这不留客栈伙计的差事,根本就不比郝五那帮玩命之徒轻松嘛!
“不用你管!”女捕快恶狠狠地说,“这人手执兵器,满脸刁横根本就不像好人,武见武德,把此人上了枷锁带回衙门好好审讯。我看这人八成就是那凶杀案的真凶!”
被点到名的捕快彻底无语了,偷偷抹一把汗,心道:你哪里见人家满脸刁横了,最刁横的人根本就是你傅大小姐好不好?!
池应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很不爽来形容了。熊熊的怒火燃烧着,池应举起手中的剑,笔直地指向傅之觅:“我说,你闹够了没有?”
傅之觅见武见武德不肯听命,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面对池应都快指向自己鼻尖的长剑,她丝毫不肯示弱:“大胆刁民,居然敢在我暖泉镇猖狂。今日我若不拿你问罪,我就对不起暖泉镇对我寄予厚望的百姓!”
你已经够对不起人家的了。武见武德在心里默默哀叹。
池应的剑被捕快的长刀拨到一边。傅之觅不丁不八地站立着,饱涨的战意促使她对眼前的少年下了战书:“我,暖泉镇捕快傅之觅,现在要代表暖泉一万百姓对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凶犯进行制裁。你……”傅之觅突然想起还不知对方的名字,就收刀站好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脑子有病的吧?
池应原本满腔的怒火的被这个脱节的女捕快搞得无影无踪。
重重地关上门,池应随手将长剑扔到一边,准备再回床上补个回笼觉。哪知还没等她走回床边,门,又被人一脚踹开了。
“你个神经病有完没完了还?”池应转身,本已打算熄灭的怒火再次跳起小火苗。
傅之觅手握长刀半蹲着马步,很是戒备的样子。听完对面少年的这句话,又扭头一脸严肃地对身边的武见说道:“凶犯蔑视捕快,污蔑办案人员的这一条也记上,回头从重处罚。”
池应的起床气从没像今天这么沸腾过。
“我说,神经病,你闹够了没有?”池应深呼气,再深呼吸,尽力保持冷静。
捕快,捕快!怎么又来了一个许朝明一样的神经病捕快。
“我警告你,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这女人,很不幸地将要触及到她耐心的底线了。池应眯起眼,等着看傅之觅的反应。
一。
傅之觅捕快喝退了上前劝她离开的武见武德。
二。
傅之觅飞起一脚将苦口婆心告诉她走错房间的店伙计踹到门边。
三……
傅之觅就要冲上来的时候,一个人挡在了她和池应中间。
宋云宁温和但绝无暖意的笑脸镇住了傅之觅,也让池应瞬间平静下来。
池应走到宋云宁身后,忍不住伸手环抱住她,满含委屈地问道:“你一大早去哪儿了呀?这个人好烦。”
感觉到小家伙在她耳边呼出的温热气息,宋云宁霎时间红了脸,整个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她又想起昨夜那个,属于池应的偷偷摸摸的吻。
宋云宁拍拍腰间池应的手,轻声道:“我下楼去吩咐些吃的,没找到伙计就耽误久了一些。”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势被二人这么一搅和,倒显出几分暧昧来。
傅之觅在看到二人亲密的举动后,面色一下子变成桃红。前后看看,又咳了几声,见二人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打算,竟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傅大捕快小声地感叹了句:“哇哦,姐弟恋……”就蹑手蹑脚向门外退去。
前前后后反差之大,让武见武德和一边的周小四不得不再次石化。
“小池,放手了。”宋云宁掰开环抱着自己的手,转身面对着池应。
池应见她转身,又是一个熊抱扑了上去,低声道:“你不在,我都睡不着。”
宋云宁看着小家伙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稚气脸庞,觉得有些事必须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捕快们走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房间的门也一并带上了。
宋云宁拉着池应到桌边坐下,面对着小家伙天真的目光,她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宋云宁认真地说道:“小池,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而池应见她突然板下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只能乖乖地坐着,心里却打起了小鼓。
宋云宁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措辞,但觉得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便问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小鼓敲了半天,池应却没想到对方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惊讶不知如何回答。
宋云宁摸了摸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语气稍稍放缓:“我只是问问,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池应蹙起眉,想了又想,才道:“我觉得你好像应兰仪。”
“嗯?”
“应兰仪,是我娘。”池应解释道,“你给我的感觉,像喝醉后的应兰仪。很温柔,我喜欢。”
“嗄?”千思万想,都没料到小池居然是这么个回答,宋云宁突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大够用,“像你娘?你什么意思?”
见宋云宁的脸又垮了下来,池应以为她生气了,急急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老。我的意思是,你很漂亮而且很温柔,又对我很好。应兰仪喝醉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喝醉了就不会打我骂我了……”
见她涨红脸着急的样子,宋云宁接口道:“所以说,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类似长辈的存在?”
池应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宋云宁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而池应的小心翼翼和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又让宋云宁涌起了一丝怜惜:“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一直以为我该恨应兰仪的。可是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她打我之后就喝酒,喝醉以后就抱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在那段时间,她就像别人的娘亲一样,对我又温柔又慈祥。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会问我打得疼不疼,会给我上药,会给我做饭吃。虽然她做的饭很难吃,可是我都觉得好香……”
池应说着说着眼圈就开始泛红,喉头也有些哽咽。宋云宁觉得很心疼,情不自禁地抱着她,轻声说:“别说了小池,你要是觉得难过就别说了。”
池应点着头,眼泪滑进脖子里,凉凉的,却让宋云宁觉得如此灼人。
这一刻,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细细的呼吸声。
第十六章
汉阳平原的广袤与壮丽,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得到。
一望无际的平原,入目的只有蔚蓝如洗的天空和黄绿的地表。汉阳平原的西南边,由于连年战火和过度放牧,原本丰美的草原渐渐退化,成为荒原,地表沙化非常严重。而这也是近年来暖泉一带直至皓景北方接连沙暴的主要原因。
通往燕芜的路时常被活动的沙丘埋没,谁若想安全通过汉阳平原去往燕芜领地,必须得提前在暖泉镇找到向导。否则一旦迷路,就很可能葬身狼腹或鹰腹。茫茫的一片荒原上,游牧部落已经越来越少了。也就是说,迷路之后能得到救援的几率小之又小。
而宋云宁的车队所找的向导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池应斥为神经病的女捕快,傅之觅。
举凡有皓景商队想通过汉阳平原,必须在暖泉镇公府大门前的告示栏上贴上一张诚聘向导的告示,注明时间、要求、佣金等信息,然后带着押金在不留客栈等向导来揭单子。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确实为双方都带来了方便。
而好死不死的,宋云宁刚贴下的单子,就被傅之觅给揭了。傅大小姐虽然是暖泉总督的千金,但同时也是燕芜汉阳王的宝贝外孙。自小在汉阳城与暖泉镇往来,对沿途的状况再熟悉不过。由她做向导,虽然池应百般不情愿,但宋云宁也不能去撕单子。
这同样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非向导的能力与诚信问题,发布者是不可以毁约的。傅之觅虽然行事乖张,但论起对汉阳平原的了解,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和她比。
是以就算池应撒娇、耍赖甚至闹脾气都没能改变傅捕快成为商队向导的事实。
一场沙暴过后,北国终于迎来了春季。
“小池,反正也就两天的路程,你就忍耐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面对臭着脸的小家伙,宋云宁只能好言安慰。
“哼,这女人挖空心思跟上来,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
车内二人正谈论着,傅之觅就在老姚的劝告声中闯进了池应专属的马车。自打傅之觅知道池应原是女儿身,原先对她凶犯身份的敌意立马就被抛到一边。她这厢是对池应犹如相见恨晚的朋友,而对方却恰恰相反。
“死女人,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一见傅之觅,池应立马跳了起来,尖尖的老虎牙对着傅捕快闪着森冷冷的光。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冲着池应做个鬼脸,傅之觅摇头晃脑地说道:“我又不是来找你的,你激动个啥呀?”说着,就扑到了宋云宁身边,作势要去搂她的肩膀,也不理池应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宋云宁并不喜欢与人如此亲近,藉着去安抚那个快要发飙的小家伙,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傅之觅。这样的女人,确实该离远一些。
傅大小姐诶,听说是喜欢女人的。姑娘你这么漂亮,可要小心了。不留客栈店小二的话犹在耳边。而且池应对这人也有很强一股抵触感。临行前,宋云宁就已做好如何与傅之觅相处的准备。
宋云宁在池应耳边说了句话,小家伙立刻喜笑颜开地说道:“你是向导哎,怎么可以躲在车里不去看路?”
傅之觅一想,拍了拍后脑勺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交代。”她几步走到车外,高声喊道:“宋家的商队听着,日上中天之前保持现在的速度,一直沿着鹅卵石路走。到正午时停下休整,我再告诉你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