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敲在许朝明心上。许朝明先是一愣,有些不太明白池应忘了她是什么意思。但随即反应过来,宋云宁确实抱了一颗必死之心。不由上前抱住宋云宁,道:“傻瓜,说什么呢。你怎么是无牵无挂的?你死了我怎么办,池应忘了你,可是还有我呢。”
宋云宁凄然一笑:“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就算池应忘了我,我也没办法再跟你在一起。这对你不公平。”
“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子?”许朝明松开手,有点难以置信的望着宋云宁,“之前的你从来没有这么消沉过,没有这么绝望。你现在的这样子,完全让我接受不了。我希望你坚强起来,像以前那样。你冷静下来想想好吗?不是我不肯带你进宫,那个地方说是龙潭虎穴一点也不夸张。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调查清楚,这样胜算也许会大很多。一个月以后,如果你还想去找皇帝,我和你一起去。这样行么?”
好说歹说,宋云宁终于答应给他一个月的时间。
事实上,不用许朝明说,宋云宁也知道她要独身闯入皇宫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幼稚。确定池应完全忘了她以后,宋云宁已经是心如死灰。可是宋子陵却是她唯一丢不下的包袱。如果真的要死,也要卸下这个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包袱再死。
如果这一个月发生什么变化,如果她能救出宋子陵,她一定会回去暖泉镇,就算池应完全忘记她,她也要让小家伙重新爱上她。
可是如果也都只是如果。就像一个美梦,随时都会醒来。
宋云宁每天沉默地练剑,走火入魔一般,练剑习武,等待着最后的期限,等待着,从这个美梦中苏醒过来。
第十六章
救救我。
黑夜里,一个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
绝望,像黑暗中的潮水,不断翻滚。发出这声音的人,一身月白色衣裳,黑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秀美却清瘦的脸庞上,满是哀伤和那些池应读不懂的情绪。那双眼,直直地望着她,却没有让池应觉得任何反感,反而很想靠近她。可是越往前走却发现离她越远。
池应越来越多的从这个说是噩梦又不是噩梦的梦境中醒来。醒来的时候满脸是水,不知道是泪还是汗。迷迷糊糊的摸着自己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做了什么梦,让自己这么难过。恍恍惚惚觉得熟悉,却又如此遥远不可切近。
清晨的阳光很美好,池应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一笑婆婆修剪着花花草草。春季的末尾,花草疯长,有些枝蔓长得太盛就影响了主干。一笑婆婆挥舞着细剑,片片残叶随之落下。不知名的歌谣从她口中逸出,飘散在寂静的花园里。
“师父。”一笑婆婆抬头看池应,迎着光的小家伙看起来有点虚幻。
活了百余年的老妖婆心里突的一跳,有一种不是太好的预感。
“帮我恢复记忆吧,我知道你可以的。”
一笑婆婆走近了才看到池应原来是笑眯眯的,完全看不出来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多久没见过的纯真笑容啊。一笑婆婆心里感慨。然而她与苏苍原都心知肚明的是,这小孩儿,就算完全失去记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可是能有这么纯真笑容的人,无论正邪,内心也有一块无瑕之地吧。
对于池应,这无暇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个千里之外,不日就要踏上死亡之路的某人。
关于池应的消息,在扶春和傅之觅两个人间总是传的很快。周小四得知池应要求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就把这消息传到了二人的耳朵中。
“啊,什么?池应吃错药了么,还是她的病情又加重了?”扶春皱皱眉,傅之觅耸肩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四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是刚刚得知就来找你了。”
“也不用担心吧,说不定她待会儿就忘了这回事。”周小四还是平常那样平静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出于义务还是来通知她们了。这种表情让心里窝起莫名火的二人更火大。
“四四你是怎么看的?”扶春恶狠狠地问道。
周小四便是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啊,我们去看了才知道撒。干嘛要在这里纠结?”
抬头,便是平原居。
扶春和傅之觅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嘴角闪闪发亮的犬牙。这个人,怎么可以对什么事都这么无所谓。可是,人要怎么活都是自己的事情了。就像,她们都努力这么久想要池应记住她们,可是无论她们怎么做,那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地方,就算她完全没有印象,也不会消失。
苍原大师和一笑婆婆正在准备药物和工具。
池应泡在巨大的木桶里,桶里的水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淡淡的苦涩掺杂着莫名的甜味。小家伙的脸红扑扑的,看到她们粲然一笑:“晚上好啊,两位姐姐。”
傅之觅的心中涌起一股伤感,事情的本末她是知道的。先前老妖婆封了她关于宋云宁的所有记忆,也诱发了她潜藏的逆噬病症。许是那老妖婆早有预谋,因为宋云宁的记忆是被强迫封锁而不是被病症吞噬,所以如果恢复成功,宋云宁这人在池应脑子里也就重新活过来。
池应要去救宋云宁。想到这一点,傅之觅就想发火。怎么可以?!那个女人这么残忍地伤害她,为什么还要对她念念不忘。
扶春在一旁看到傅之觅的脸色时青时白,对于她的想法也揣摩出一二。但见小家伙一脸天真地笑着,居然不知所措起来。热气腾腾,池应的眼睛在雾气中闪闪发光。何等晶莹诱人。
可惜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傅之觅腾腾几步走到木桶边,一把拉起池应。十八岁的少女发育已经相当成熟。傅之觅眼光下掠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滞了又滞,那一刻,有一种冲动完全占据了她的心。
一笑婆婆和苍原大师依旧忙着自己手中的事,完全不理会这边的动静。
扶春见形势不对,上前揪下了傅之觅紧扣着池应手臂的手:“你疯了?你这是干嘛呢?”
池应完全没搞清楚这状况,但见本还算慈眉善目的傅之觅突然凶神恶煞,怯怯地又缩回水中,睁大眼睛看着大口喘气的傅之觅和紧缩眉头的扶春。
“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池应心里边真的没有宋云宁,你守了这么久连石头都该捂热了吧。可是你一直都在忽略,你强迫自己不去想宋云宁这个人。这有什么用呢?”扶春大声呵斥着,“你以为让小应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就是对她好吗?你理智一点好不好?如果你是她,每天早上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甚至永远都不认识身边的人。就算这一刻很努力的记在心里,下一秒就会彻彻底底忘掉。如果你是她,你会不会崩溃呢?你不是她,你无法理解她的感受。你就这么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你说,你到底想得到什么,有意思吗?”
傅之觅愣了一会儿,才有点无力地辩解道:“我是没办法理解她的感受,可是我对她好,起码我不会像宋云宁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
扶春挥手,粗暴地打断了她:“行了。一笑师父,苍原大师,沈鸿来,小四,我们这些人就对小应不好吗?可他们像你这样吗,自以为做的事都是为了她好,可是你要是真的对她好,就应该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到底想要什么,怎么样才能让她真正幸福。”
“可是你也知道啊,如果她恢复记忆,她肯定会去京都救宋云宁。宋云宁想要干什么你也知道,如果小应真的去了,她们有多少机会能活?”傅之觅也急了,脸色涨得通红,一把甩开了扶春拽着她的手。
“那又怎么样,最起码,小应她不会后悔不是吗?再说,还有我们呢。”一笑婆婆慢悠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二人回头,两个老妖婆的眼眸闪闪发亮,睿智,却带着丝丝算计。
“你们,怎么吵起来了?”池应弱弱的声音淹没在随之而来的药材海洋里。
一笑婆婆和苍原大师的秘术足足进行了一天一夜。沈鸿来得到消息从燕芜国都赶来的时候,池应正好从药房出来。
刚刚经历一番大折腾的池应虚弱不堪,但神采飞扬。双眸映着晚沉的夕阳,明亮地让人不敢直视。比起先前那种笑意盈盈却遥远疏离的感觉,傅之觅不得不承认,也许扶春说的对。
沈鸿来的反应没像傅之觅那么激烈,但脸色不是太好看。他和傅之觅一样,不想看到自己爱着的人被另一个人伤害。一点一滴都不想。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沈鸿来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傅之觅扶春一起把池应送回卧室。
明天,她就要离开。
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路的尽头有一个人等着她。但也许,那条路的尽头——是死亡。
月色清亮,小小的暖泉镇早已陷入梦境。可在这么美丽的月色下,还是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扶春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抬头仰望着晴朗的夜空,只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在不断的下沉,下沉,最后变得空空荡荡。她很清楚的知道,从明天开始,她就要失去那个小孩儿了。
“不止是你……”扶春的思绪猛地被一个人的声音打断,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看原来是傅之觅。
不知什么时候这家伙开始变得嗜酒如命,到哪儿都要提着酒壶。扶春嘴角挂起一个落寞的微笑:“心里难过,要借酒浇愁么?要不要我来陪你?”
傅之觅高深莫测地摇了摇食指:“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从再看到小应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嗯?”扶春不解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傅之觅。
皎洁的月光洒下,沐浴在浅黄月色中的傅之觅少了往昔的几分痞子气,人也随之清爽不少。
“我真是一个花心的人。”傅之觅摇摇头,自嘲道,“我以为自己很喜欢池应,事实上,我确实很喜欢,也许到了爱的地步。可是我爱的太累了,整天提心吊胆的。”
“时时刻刻担心着会有一个人回来,而且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对么?”扶春收回眺望明月的眼光,些许的迷离让傅之觅心里一跳,“她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就算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可还是无法自拔。这种感觉,我太清楚了。”
傅之觅取下酒壶上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递给扶春:“喝了这杯酒,跟那个白痴告别吧。”
“加上我一个吧。”沈鸿来浑厚的声音也从后方传来。
傅之觅和扶春相视一笑。
再见了,小应。我们纠缠了你这么久,也该放手了。
第十七章
熙和五年五月十六日。
迎夏节刚过,皓景国都仍是一片节日气息。大街小巷悬挂的象征夏季的金黄街联还没撤销,映着渐升的红日,一切显得如此歌舞升平。
宋云宁再次检查了自己的一身装束,因为是以平民身份入宫,只能穿着素色麻衣以迎合皇宫礼仪。身旁的许朝明则是大红蟒服,头戴象征皇戚的银制梁冠,束起配有玉佩的黑色腰带,贵族气息便展露无遗。
许朝明忧心忡忡不断叹气,一个月转眼即过,宋云宁的决心却是与日俱增丝毫没有减退。抬眼望去,宋云宁的眼眸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看不出悲喜爱恨。就连提起池应,眼皮也不会动一下。这般倔强的人,内心里再没有一丝希望。她要的结果不过是死,对她来说恐怕最好的结果是玉石俱焚吧。
可是如果出什么事连累到自己的爹娘怎么办?许朝明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娘亲是皇舅最疼爱的妹妹,不会有事的吧。
宋云宁毫无表情,许朝明满面愁容,两人并肩而行出了大门,车轿已等候良久。宋云宁径直走进轿子里,许朝明再次叹了口气,翻身上马。
刚过早饭时间,马路上已经是车轮滚滚,人潮滚滚。左右看那些行人,无不面带喜色,轻松愉快,未见悲伤几何。
车轿缓缓前行,许朝明的心沉了又沉,看到皇城独有的红砖黄瓦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接受这结果。
二人在内城大门外候了半柱香的时间,看到朝廷大员徐徐而出,许朝明拉起宋云宁的手臂,沉声道:“我们该进去了。”他是皇亲,有自由进出内城的权力,但要想见皇帝,还是要太监通报。
进入内城,许朝明轻车熟路直接带着向御花园走去。直到花园门口被太监拦下。
“麻烦严公公跟皇舅说下,他要见的人来了。”话说的很客气,但许朝明挺胸抬头,他是皇帝最宝贝的外甥,甚至比一些皇子更受疼爱。在宫中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那公公点头哈腰,连着小碎步便进入深深的花丛中。
许朝明与宋云宁一前一后沿着长廊快步走向凉亭。
凉亭里是皓景国最至高无上的存在。饶是打小从宫中长大,深受皇舅疼爱以至有些肆无忌惮的许朝明,此时也忍不住内心惴惴。说服皇舅接见宋云宁无疑就是把脑袋直接给放在铡刀下了,若是宋云宁真的有过激的行为,满门抄斩也算轻的吧。
“明儿脸色不是太好呢。”调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惊得许朝明猛一抬头。
皓景国永乾帝封乾满面笑容却不失威严。封家的人天生帝王相,额头饱满,五官深邃。封乾更甚。
亭子里不只永乾帝一个人,两名太监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另有四名带刀侍卫眼神冰冷注视着两人。
永乾帝疼爱的目光扫过许朝明之后,就落在他身侧的宋云宁身上。
宋云宁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永乾帝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藏于深深的眼窝中,让人看见就会觉得心寒。
可是连死都不怕的宋云宁,已经没有什么恐惧的感觉了。
“只要我现在一句话,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永乾帝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这世上死亡并不可怕。你明白吗?”
宋云宁毫不犹豫地回答:“生不如死的手段有很多。”
“你知道,为什么还敢来?”
“因为我觉得我们已经过了十多年生不如死的生活,我想要一个解释,或者是永远的解脱。”宋云宁想都没想道,“尊敬的陛下,可否将您的仁慈施舍一点儿给我们宋家。”
永乾帝咧嘴,权作一笑,挥手示意周围人退下,这才问道:“凭什么?”
“作为一名最高统治者,您的消息应该是很灵通的,所以我很早就认为您很清楚昔日的大将军宋子陵也就是我的父亲,是无辜的。他被燕芜国囚禁数年仍对皓景忠心耿耿。这忠心昭明日月,青天可鉴。可惜陛下蒙蔽视听,更不分青红皂白诛我全家。难道这就是陛下对待重臣的奖赏吗?”
宋云宁的语气很平淡,可是措辞却越来越尖锐,许朝明听得直冒冷汗。忍不住扯了扯宋云宁的衣袖,示意她注意用词。这小动作悉数不漏全落入永乾帝眼中。然而那充满威严气势的中年男子只是微微一笑,对宋云宁的话倒也不太在意的样子。许朝明低头,也不敢再乱动。
“宋子陵的功过如今说来已晚,天下诸人皆知他叛国投敌,行于世则人人得而诛之。你所说的忠心除你一人可还有他人相信?”永乾帝的脸上笑意犹存,只是看着宋云宁的双眼,带着丝丝的冰冷和嘲弄。
宋云宁早知他会有如此回答,却也不恼,依旧平静如水的陈述道:“对与错,也不过是人说出来的。所谓公道,悠悠之口各有说法。可是天理昭昭,事实总是会大白于天下,只不过,就看是以什么方式了。”
“你想要什么方式?”
“作为一国之君,让你收回成命,承认错误是很困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