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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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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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我回答,『我选孔雀。』

 

    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

 

    『老师,这个心理测验准吗?』

 

    他把手中的课本随手搁在水泥栏杆上,然后说:

 

    「RogerBrown曾经讲过一段话。」

 

    『他是谁?』

 

    「他算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我常在课堂上提到他。」

 

    『对不起。』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个用功的学生。』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

 

    「这段话的大意是:心理学家往往在即将可以用一个机械式理论解释

 

    人类复杂的心理历程时,感到雀跃不已。」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然后像怕我不懂似的补充说明:

 

    「人类的心理历程其实是富有智能与弹性的心理历程。」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有时在最后一刻,这种机械式理论被证明出来不仅完全无法解释

 

    人类的心理历程,还会突然迸出一些无法捉摸的现象。」

 

    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

 

    我不发一语,默默思考他的话。

 

    「让我回到你问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的问题。猜猜看,我选什么?」

 

    『我不会猜。』

 

    「猜猜看嘛,猜错我又不会当人。」他笑了笑。

 

    『难道老师也选孔雀?』

 

    「没错。」他点点头,「因为在这五种动物中,只有孔雀是两只脚。

 

    我觉得牠也许会被其它动物排挤而没有朋友,所以我选孔雀。身为

 

 

    老师,总会特别关心坐在角落、看起来很寂寞的学生。」

 

    『那老师像……』我有些难以启齿,『像选孔雀的人吗?』

 

    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说:

 

    「我放弃台北的高薪,跑来台南教你们这群不用功的学生。你说呢?」

 

    原来教授、李珊蓝、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麦,

 

    虽然都选了孔雀,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选择理由。

 

    这其中有的是地道选孔雀的人;有的则完全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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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选孔雀?」他问。

 

    『我……』

 

    「没关系。」他说,「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我将思绪回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心理测验的情景,然后说:

 

    『是因为孔雀的眼神。』

 

    「眼神?」

 

    『所有的动物一定都想跟着我离开森林。但孔雀那么骄傲,绝对不肯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应该带点悲伤,甚至在我做选择的时候,牠会

 

 

    远远避开。可是我如果不选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小时候同学常抓麻雀来养,但麻雀被绑着以后,会不吃不喝,甚至

 

    会咬舌自尽。我觉得孔雀和麻雀一样,只要我一离开森林,牠一定

 

 

    不想活下去。』

 

    「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测验的问法有很多种?」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镜,

 

    「我现在用另一种问法问你。」

 

    『老师请说。』

 

    「如果森林发生大火,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为什么?」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会飞,如果不带着牠,牠会被烧死的。』

 

 

    「如果洪水侵袭森林,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还是孔雀。』

 

    「为什么?」

 

    『孔雀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

 

    「那么以这个心理测验的机械式理论而言,你确实是选孔雀的人。」

 

    他微微点个头,「再多告诉老师一些你选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里很明白,牠无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来,却不肯求援。

 

 

    牠只是站得远远的,静静看着我,眼神充满着悲伤,而且努力压抑

 

 

    眼神中的悲伤以免被我察觉。我不知道最想带哪种动物离开森林,

 

    只知道如果不带着孔雀,牠一定会死。我……』

 

 

    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浓烈的悲伤,喉咙也哽住。

 

    因为我已将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蓝的眼神重迭在一起。

 

    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

 

    「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

 

    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

 

    「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

 

    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

 

    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

 

    「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为什么?」

 

    「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

 

    「嗯?」

 

    「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

 

    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

 

    「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男孩楞了楞,没有答话。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

 

    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

 

    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因为小狗不见了。

65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

 

    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

 

    不让我为难。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

 

    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

 

    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

 

    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

 

    祝你开屏。

 

    李珊蓝」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

 

    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

 

    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

 

    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

 

    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

 

    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

 

    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

 

    「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

 

    『为什么?』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

 

    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

 

    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

 

 

    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会。』我也笑了笑。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

 

    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

 

    『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

 

    「迫不及待。」他说。

 

    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

 

    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

 

    『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

 

    「是为了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

 

    『不只是这样。』

 

    「喔?」

 

    『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

 

 

    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

 

    『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

 

    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

 

    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

 

    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jht。

 

    ~TheEnd~

写在之后

    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

 

    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编按:此名言佳句出自《夜玫瑰》,红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购此书请洽出版社书库东北角,爬满蜘蛛网的书堆便是。)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

 

    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彷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洛神红茶》。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孔雀森林》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孔雀森林》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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